那时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呼进喉咙甚至有点香甜。陆筠特地沿着江边的坝基走回来,江左坡度平缓,坝基地势略低,距离十余米,抬头往斜上方看,雄厚的山体巍然不可犯,一辆运输车从远处驶来。
很普通的场景,陆筠正欲移开目光时忽觉不对——车子速度太快,连拐弯的时候都没有看出刹车的迹象!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它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角度滑出路段;临时修建的道路是不可能有护栏的,充当护栏的是路道一侧的高约半米的灌木群。庞大的车身沿着斜坡跌跌撞撞奔跑,无数碎石水珠一样从车厢里飞溅出来,一时间空中木石泥土乱飞;刹车的尖锐声音,树木纷纷折断的声音——仿佛是发狂暴走的巨兽,直到它被一块矗立在江边高达三米的巨石阻止了去路。
陆筠奔过去。她边跑边拿起怀里的通讯器告诉了管理处。情况介绍完毕,人也到了那辆巨大的运输车前。
车子前半部分撞毁得非常严重,玻璃全碎。陆筠扔下背包,从外打开车门,爬进车厢,机油味和血腥味弥漫。驾驶员的头抵着方向盘。血从鼻尖一点一滴的滴下来。她扶起他的头,只见满脸血迹,额前有大块的淤青,阖着双眼,但五官尚能辨认,是运输组的组长袁祥。
她半跪在驾驶副席上,疾呼:“老袁!”
没有回答,怕是昏迷了。陆筠准确的找到他手腕处的桡动脉,测试着脉搏,又去探他的呼吸,在他耳边叫:“老袁,听得到我的声音吗?醒一醒!睁开眼睛。”
依然没有反应,她低头看他的双腿和腰,没有被卡住,也没有血。应该没有受伤。一咬牙,扶着他的手臂,用了平身最大的力气把他上半身平放在车座上。
颈动脉没有脉搏,鼻边没有呼吸,必须急救。车厢狭小,她蜷缩着身子,俯身下去,开始做人工呼吸,同时进行心脏胸压急救。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啊”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
陆筠停止了动作,看到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大喜过望,俯身下去问:“老袁,你醒了?这次别再昏过去!救援人员马上就来了,跟我说话!听得到我的声音就眨眼!”
老袁艰难而微弱的眨眨眼。俯瞰着他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亮亮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声音。
“好,保持清醒。一次小车祸,就是头被撞了一下,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她言之凿凿,偶尔停下来看他是否还有意识,“坚持住!想想你的孩子老婆,为了他们,你要坚持下去。我在这里照顾你,你会安全的。”
明明只有十分钟,却觉得度秒如年。
她一直怀着这种不安的心情等到医生来。几声刹车声之后,她终于稍微松了口气。来的人倒是不少,把车子围了一圈,七嘴八舌的问她情况。她没时间回答,探身准备叫人的时候,恰好看到吴维以和钱大华,还有医生抬着担架从公路上匆匆跑下来。忽然觉得烤焦的心脏恢复了活力。
危急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团体的效率。医生一声令下,一群人齐心协力,把老袁从车子里搬出来,抬到担架上,急救车在马路上,离这里有一两百米。陆筠跟在医生帮旁边,把所有的情况一一汇报:“我检查过,老袁身体没有明显的伤痕,也没有明显的大出血,最开始时他休克了大概一分钟,我做了人工呼吸和胸外心脏按压恢复了他的呼吸,依我看,极有可能是大脑撞击引起的昏厥……”
医生一边检查一边点头:“好,做得不错。”
吴维以迎上抬送担架的人群,下属出了事,他心里比谁都焦灼躁乱,却不能完全行之于色,俯身握住袁祥的手,安慰他:“老袁,坚持住。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这点伤,不算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
言语有力。看到袁祥微弱的眨眼,他抬头看陆筠:“恩,你参加过专门的急救培训?”
陆筠一怔,回答:“是,我有丰富的经验。”
“那好,医务室人手不够,你跟着医生一起去帮忙做好急救,然后送到最近的医院,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剩下小半天的时间几乎是在医院和路上渡过的。乡镇医院的医疗条件可想而知,巴基斯坦西北地区最常见的泥墙小院,病房只有三间,好在袁祥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他身体素质一向不错,运气也不错。这样严重的车祸,他居然只是头部和脸受伤,怎么说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下午的时候他甚至勉强开上两句玩笑,说陆筠:“你出现的时候,还以为是仙女出现了。”
平时的陆筠肯定会不好意思,此时她只是笑了笑,终于可以安心了。然后去医院门口打电话给吴维以汇报情况,他明显松了口气,却用并不意外的口吻说:“看来他不会有事了。陆筠,辛苦你了。”
感谢是诚挚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实际上自他们从格拉姆市回来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说话。
“应该做的,”陆筠说,“只要能救人,这不算什么。”
“好。”
挂上电话,吴维以目光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脸上停留一下,问驾驶组的十多个组员:“袁祥你们也是知道的,他这个人,谨慎了一辈子,今天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是不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几个人互看了片刻,开口说:“这个他没说,看上去这几天他情绪不好。吴总,你也知道,这几天下雨了,路很滑,我们开车都非常小心。安全问题每天都在强调着,我们哪里敢掉意轻心。”
吴维以手指敲在桌面上,以极缓的速度开口:“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如果只是下雨路滑就再好不过。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出事。驾驶员的注意力是安全的保障,你们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终于有人想起一件事情:“也许是昨天晚上喝了酒的原因。昨天晚上,我看到袁祥和周工程师一块喝酒来着。一杯接一杯,两人喝了很多酒。”
工地上并不禁酒。实际上,对酒这事,大家都是挣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多男人,远离大城市,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几乎没有任何消遣,喝点酒完全不是什么错,前提是,只要他们有酒。当然,除了初了运输部门的驾驶员。他们是绝对禁酒的。
“周工程师?”
“刚来不久的那个年轻人吗,很精神的小伙子,能说会道的。”
吴维以眼睛一沉,拿起桌上的电话,再开口时声音就像这个季节的温度:“叫施工布置组的周旭到我的办公室来。”
进办公室前,周旭一点都没想到几个小时前发生了车祸。他已经在试验忙了一整天,编写程序修改建筑方案,连门都没出踏出一步;原以为吴维以找他是因为最新的设计方案中又有什么问题,一路上斟酌着应对之辞,直到看到办公桌后那皱起的眉头才觉得隐约事情不妙。
他面前是一张几经修改的水工建筑分布图,他低头看着,用铅笔在图纸上标记。片刻后才抬头看他,没有表情的脸,显得如此生人勿近,这位吴总工私下是个绝对好说话的人,目光锐利果决。这不是工作状态中常见的认真神色,更接近严厉冷峻,完全不留情面。周旭后背发凉,皮肤上滚过一阵阵战栗。
又忍不住想,这位领导不过比他年长四五岁,走到街上也许还会有人以为他们同龄,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目光,也不知道是怎么修练出来。
周旭停了停,恭敬地开口:“吴总。”
吴维以面色不改:“老袁出车祸的事情,知道了吗?”
“啊?什么?”周旭一愣,几乎就想笑着扔出去一句“开什么玩笑”,然后想起吴维以这个人和玩笑从来也没关系,着急地问:“没什么大问题吧?现在怎么样了?”
“陆筠刚刚打电话回来,说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
周旭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小筠也在?那我就放心了。”
吴维以还是不动声色:“你们昨晚在一起喝酒了?”
顿时醍醐灌顶。脊背不由自主的僵直,思考再三还是从实招来:“呃,是。前几天他跟我说,老婆跟他提出离婚申请……所以,我——”
“你就带了酒去安慰他?”吴维以重重把笔往桌子上一拍,好好的铅笔顿时断成两截,“做事要有分寸!行业的规矩你不知道?每年工程中的事故有多少!你以为是在帮助朋友,却险些把他的命都搭进去!如果不是陆筠恰好在事故现场,否则什么都晚了!无视客观环境实际情况而想当然的自以为是,是最不可靠的行为!”
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发起火来,气氛压抑,正常的呼吸都维持不住。周旭平时也是能说会道的人,此时哑了嗓子,只觉得汗水滚过额角颈窝:“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不会再犯。”
瞥他一眼,后悔清清楚楚的写在他的脸上;吴维以把断掉的两截铅笔扔回笔筒里,沉默了片刻,呼出一口气,换了一种语气说下去:“周旭,你非常聪明。想要在这行干下去,一定要学会自我约束。不确定因素太多,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变化永远都不会按照你的想象发展,随时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知道一句话吗?哪怕对自己的一点小小的控制,也会使人变得坚强起来。”
在心里默默咀嚼着他的话,周旭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十三'
那天晚上陆筠回到工地,已经时近凌晨。
这一天累得要命,一进宿舍就往床上倒,甚至都懒得动身去洗漱。本可以就这样睡下去,结果刚合上眼周旭就来访。目光对视,发现一样的疲乏表情。
她累得要命,懒得理他,奄奄地坐下,手勉强支撑着头,用目光问其来意。
周旭目光一低,看到她的手,手掌微肿,手指冻得通红,因为冻得太久而显得有些僵硬。以前这双手修长白皙,说是弹钢琴的手都不会有人怀疑。他静一静,把早已准备好热水袋递给她。
“抱着,暖和一点。”
老实的橡胶热水袋,水温适宜,非常温暖,让人一抱就舍不得放开。陆筠把脸贴在热水袋上,恢复了一点精神:“谢谢你了。说事吧。”
难得的言简意赅。桌子上的玻璃杯还有半杯茶水,周旭抓起暖水瓶倒热水一兑,转头看她:“老袁没事吧?”
“现在看来没什么事,神智清楚,这样程度的车祸居然没受明显的伤,真是运气好。开始吓死我了,我生怕他坚持不过来。刚刚还在想,我跟这些倒霉不幸的事情总是特别有缘。”
“我想起大一军训那次吧,咱们班的冯裕斌心脏病发作,不是你的话,估计也不行了,”这样安静的夜晚适合怀念旧事,周旭感慨着说道,“遇到你,他们运气很好。”
“好了,别夸我了,”陆筠揉了揉眼睛,“这么晚来找我,是问这个?我想想看,你跟老袁关系不错,担心也对。”
“吴总跟我说了这事,我提心吊胆到现在,一直后怕,”周旭心头沉重,叹了口气,把下午跟吴维以那番话复述了一次,“第一次看他这么发火,我真是被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ZeI8。电子书真是明白想挖个地洞藏起来这句话的意思了。”
陆筠想了想,摇头:“我觉得能想象到。你忘了前几天检查基石裂缝的事情?他不满意工程质量,我们连续加班三天,大家都战战兢兢。没检查演算过十次,设计方案都不敢递到他手上。说来也不是怕挨骂,只是,工作越久,也渐渐理解了这份工作背负的责任了。”
“他对你很好,”周旭目光一变,“没看到他对你发过脾气。”
“技术人员里就我一个女孩子,他怎么都要给点面子吧,”陆筠觉得脸上一热,又笑起来,“你长这么大,没被什么人骂过吧,那么大一家人,人人都拿你当宝,几时受过这种气。”
她说的是出国前两天去周旭家吃饭的事情,那时他们刚刚毕业,她还住在学校的宿舍,正在准备最后的手续和资料;周旭热情邀请,她盛情难却,专门挑了个时间上门拜访。周旭家人众多,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坐了四五张桌子——那顿饭是陆筠吃过最丰盛最热闹而又最具悲壮意味的一顿饭。毕竟他们即将去的地方是充满了太多不安定因素的巴基斯坦。若不是她这个外人在场,估计当初周旭的母亲外婆都能哭出来。
她提起这个事情,周旭不自在的咳嗽两声:“好了好了,这件事情,你还要取笑我倒什么时候。”
陆筠笑起来,灯光在她脸上跳了跳:“不是取笑。你家人很好,你过来吃这个苦,说实话,一开始我没想到。”
周旭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她头发有些乱,加上疲惫的神色,看上去楚楚可怜;一句话想了半晌后开口问出来:“小筠,过年回家吗?”
过年工地上有十天假期,不少人要趁机回国看看。陆筠几乎没犹豫就回答:“不回去。回去了又能干什么?早过了为他们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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