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走进房间,淋浴,开了一瓶冰冻啤酒喝。
心里一边说:快到梦娜罗亚路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边又说:那么多人劝阻,恐怕有点道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矛盾了很久,终于更衣下楼。
又有少女上来帮她套上花环,这次全是大红花,颜色艳丽。
阿张立即把车子驶前。
清流坐好,吩咐道:〃梦娜罗亚路三十号。〃
一路上熏风扑面,令人陶醉。
阿张笑说:〃唐小姐,探亲后可要到活火山观光?〃
清流耸然动容,啊活生生的火山。
〃我有许可证,可以踏上凝固不久的融岩,别的游客去不到。〃
清流答:〃改天再说吧。〃
车子驶进平民区。
街道渐渐污秽,闲荡的途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慢驶的车子。
〃到了。〃
是一幢旧廉租公寓,墙壁剥落,有异味。
清流呆呆地看着门牌,不能置信,福克大道,蒙地卡罗,余求深怎么会沦落在这袤。
不可能,他有的是本钱。
不过,他病了,他们最怕是病,清流记得,当年在快餐店打工,计时薪,一发烧,心都凉了,靠力气吃饭,手停口停。
半晌,清流转过头来说:〃阿张,你在这里等我。〃
〃唐小姐,这里人杂,我陪你进去。〃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阿张有扎实的肌肉,看样子经过特别挑选。
走进公寓,气味越来越重,令人窒息,清流不由自主掩住鼻孔。
这同外头的鸟语花香是两个世界。
三楼,是哪一座?二楼共有四个单位,走廊昏暗,只有一盏小灯。
清流在走廊呆一会儿,凭直觉指向甲座。
阿张去按铃。
半晌,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子,有人张望出来。
清流看到漆黑的皮肤,红丝眼、黄眼白,〃找谁?〃
〃一个华人。〃
〃啊,清人在乙座。〃
门嘭一声关上。
阿张去按乙座门铃。
清流紧张得手心冒汗。
一直没有人应门,然后,阿张发现了,〃咦,门虚掩,没上锁。〃
他一手推开门。
〃唐小姐,跟在我身后。〃
室内有人。
一个男人俯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室内犹如垃圾岗,堆满脏衣服、酒瓶,以及剩馀食物,清流别转面孔。
阿张低声说:〃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声音干涸发抖,〃既然来了,不如看清楚。〃
阿张点点头。
他缓缓走到床边,把那男子翻过来。
他还活着,只不过烂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个子大得多,也不染黄发。
阿张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强睁开眼睛来,又闭上。
阿张找来一杯水,淋到他脸上。
他伸手来挡,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么都肯做……〃
连一只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针孔。
阿张把一张钞票塞进他口袋,〃余求深在什么地方?〃
那人又惊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与他分手。〃
阿张再给他一张钞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医院里。〃
〃什么病?〃
他哑笑,〃我们这种人,你说生什么病?〃头颓然垂下。
阿张站起来,用目光征求清流意见。
清流泪流满面,呆立在门边。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蹑足走过,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张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转身离去。
阿张放下那人。
他犹自叫喊:〃喂,你们是什么人?〃
回到街上,阿张松口气,速速把车驶走。
〃唐小姐,我载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医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间链狱去。〃
清流茫然,〃猫儿岛不是世上乐园吗?〃
阿张苦笑。
医院在山坳,风大,站着都可以听到呜呜声,衣据腊腊声响。
在柜格问了半晌,幸亏都说英语,比上次方便。
看护在电脑上找到记录。
〃余,男,廿八岁,他昨日已出院。〃
〃痊愈了?〃
〃不,他的妻子说他愿意回家去度过最后的日子。〃
清流的头顶被浇了一大盘冰水。
〃是什么病?〃
〃我们不便透露。〃
〃有无地址?〃
〃我们不能公布。〃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阿张轻轻说:〃唐小姐,我有办法,你且到接待处坐一坐。〃
他在机器处买了一杯热可可给她。
风忽然停了,大雾降下来,笼罩住整座建筑物,清流清晰地听到病人呻吟之声,像煞幽灵求救。
她打了一个冷战。
半晌,阿张回来,不动声色地说:〃有了。〃
如此有办法,当然不止司机那么简单。
〃他在哪里?〃
〃在本市。〃
〃可以带我去吗?〃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见他最后一面。〃
〃唐小姐,假使你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最好不要见他。〃
清流想很久,〃谢谢你的忠告,我还是要见他。〃
女人固执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阿张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买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然后加了油,把车子往郊外驶去。
〃他住在一个菠萝园附近。〃
清流不觉得肚饿,坐在车中,一声不响。
山路巅簸,车子有节奏地摆动,清流像是依稀看到余求深漂亮的笑容与雪白的牙齿。
自不羁的风下来,不知已过了多少岁月,仿佛已有半个世纪。
忽然听得阿张问:〃为什么一定要见他,是有重要的话说吗?〃
清流点头,〃是。〃
阿张不出声了。
是,她想对他说:以前,对我来说,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来寻找彼时的梦。
车子驶了个多小时。
〃到了。〃
小路通往几间砖屋,他们下车向前走。
远处,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菠萝田。
这时,清流觉得腿软,阿张过来扶她。
两只金色寻回犬听到陌生人脚步慢慢走出来探听消息。
接着,一个穿著大花宽身裙的土著妇女走到门口,扬声问:〃找人?〃
〃是,找余先生。〃
妇人上下打量,〃你们是他什么人?〃
阿张自作主张,〃亲戚,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变了口气,〃请进来。〃
清流不声不响跟在阿张身后。
小砖屋内相当整洁,电视荧幕正转播垒球比赛。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声音说:〃余不行了,眼看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们刚好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清流呆呆站在门口。
〃我女儿把他看护得很好。〃
清流低声说:〃多谢你们照顾他。〃
她笑笑,〃塔丽泰爱他,我爱塔丽泰。〃
真是一个好母亲。
卧室门依哑一声,推了开来,一个俏丽的少女走出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吗?〃
〃不,他们尚未正式结婚。〃
少女问:〃妈妈,他们是什么人?〃
妇人用土语解释几句。
少女立刻说:〃请随我来。〃
卧室宽大整洁,一张木床上罩着白纱帐子,落地长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远处山峦。
〃在这里。〃
清流耳畔嗡地一声。
终于可以再见面了。
阿张识趣地低声说:〃唐小姐,我在外边等。〃
清流跟着塔丽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张藤榻,有人躺在上边。
清流停睛一看,退后一步。
是谁,瘦如骷髅,头发稀薄脱落,一股腐败的气味攻鼻而来。
那人眼睛半开半闭,眼珠混浊,根本不知能否视物,皮肤也有一团团溃烂,淌着浓液。
清流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病人。
她颤抖地问:〃余求深呢?〃
塔丽泰过去,握着病人的手,抬起头说:〃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吓得魂不附体。
短短几个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塔丽泰轻轻在他耳畔说:〃有人来看你。〃
啊,她真伟大,待他一如未病时,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听得病人也轻轻问:〃谁?〃
〃你的表妹。〃
〃在哪里?〃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丽泰说:〃来了,来采访你呢。〃
余求深微微转动眼睛,像是凝视唐清流,半晌,他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进入迷离境界。
塔丽泰站起来,歉意地说:〃对不起,他认人有困难。〃
不。
他是真的不认得唐清流。
无数阔太太身边的某个丫环,调笑过几句,转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记了。
〃请过来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来,双手一直抖。
阿张在那边与塔丽泰母亲交谈。
〃……我只是菠萝园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负责一切费用好了。〃
〃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过来,打开手袋,写了一张美金支票。
阿张过去,把支票递给塔丽泰,然后轻轻同清流说:〃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清流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挪动双腿转身,她步伐艰难,踉跄地走回车子内。
阿张松口气,像逃一般把车子开得像阵风,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欧阳律师迎出来。
清流意外,〃你来了。〃
〃实在不放心。〃接着,他转过头去问阿张,〃见到了?〃
阿张颔首。
欧阳摊摊手,〃此案终于可以了结。〃
清流不语。
欧阳见她神情呆滞,劝道:〃你们彼此已认不出对方,可见已无印象,还有什么留恋?〃
清流想半晌,凄惶地说:〃那人不是余求深。〃
欧阳吸进一口冷气,〃那千真万确是余求深。〃
〃不,〃清流轻轻说:〃他不会不认得我。〃
欧阳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长叹一声,〃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清流喃喃问:〃回家?〃
欧阳扶着她,默默无言。
他叫人:〃张勇,送我们去飞机场。〃
清流踌躇,〃可是——〃她拉着欧阳。
欧阳很耐性地问:〃还有什么事?〃
〃我们还是得寻找余求深。〃
〃清流,你已经见到余求深。〃
〃我们搞错了,非得继续努力找不可。〃
欧阳只得说:〃是,是。〃
他带着清流回去。
一路上并无异样,在飞机上,她小睡、翻阅杂志、看电影。
忽然之间看到好笑的情节,她笑个不已,笑声并不难听,宛如银铃。
可是她并没有在一两分钟之后停下来,仍然奇+書*網格格笑下去,前座开始有人侧目。
笑声变得歇斯底里。
欧阳不动声色,轻轻按住清流手臂说:〃你看这段新闻。〃
清流的注意力被移转,笑声才停下来,她看着经济版头条,过一会儿茫然问:〃任天生是谁?他主持新船下水礼同我有什么关系?〃
欧阳温和地说:〃你休息片刻吧。〃
一到家,欧阳立刻请医生来。
清流说:〃我可没有病,为什么找医生?〃
欧阳安抚她:〃跑完天下回来,检查一下也是好的。〃
〃我累极了。〃
〃你随时可以休息。〃
清流伸一个懒腰,往楼下走去。
管家碧玉连忙出来说:〃唐小姐,这边才是。〃
清流像是完全不记得寝室在何处,要叫人领着进去。
殷医生来了。
欧阳与她在书房细谈。
殷医生听完细节,沉吟半晌,〃我看得联络精神科的赵医生。〃
欧阳心凉了一截。
第9章
〃别担心了,及早治疗,可以痊愈。〃
〃是什么症?〃
〃不肯定,我并非专科医生,需请教小赵。〃
欧阳恻然。
〃当事人毋须工作,又有人服侍,小病不碍事。〃
〃她从前是个最最健康勇敢的女子。〃
医生无言,隔一会儿才说:〃人人病发之前都十分正常。〃
过一会儿,赵医生来了。
欧阳十分纳罕,这些女西医,如何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
她听过病况,微微笑,〃我想我会推荐心理科陆医生。〃
〃不用做脑素描?〃
〃当然可以处理,但我看是心理问题。〃
欧阳问:〃陆医生可否到这里来?〃
〃应无困难,但是病人有时出去走走,有益无害。〃
〃我怕唐小姐不肯去。〃
两位医生点点头,〃我与小陆商量一下。〃
当晚,清流发起高烧。
殷医生非常谨慎诊治,最后为安全计,决定把病人送往医院。
清流并不反对。
殷医生轻轻说:〃我是你医生,我会照顾你。〃
清流坦然微笑,〃我不害怕,或许,即将可以见到母亲了。〃
殷医生无言。
万幸病情隔一日便稳定下来。
陆医生已经来过,与她谈了几句。
清流像是很喜欢与陆医生倾谈,她这样同欧阳说:〃医生漂亮沉着,真是难得,十分智能,又有耐性,每日与她谈上一小时,非常开心。〃
能够这样清晰地分析医生性格,可见思路还算分明。
天天到心理医生处,变成她的主要节目。
渐渐陆医生把话题引入正路。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接到消息,余求深已经辞世了。〃
清流猛地抬起头,〃谁说的?〃
她本来躺在皮沙发上听音乐,此刻反应激烈。
陆医生警惕,仍然很镇定地说:〃他妻子叫人通知你,并且把用剩的款项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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