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楼回到马车里,身子已经渐渐地暖和了,闭上眼睛便昏昏欲睡,懒洋洋道:“即使当年卫衍不带领北周雄兵覆灭了它,有了这个么人上人的公主,只会加速西梁被诸国蚕食,而公主的宿命不过是囚禁一生。卫衍覆灭西梁,有他的私心,既是为了护着那丫头,又怎么会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呢?”
童子跪在燕归楼身侧,揉捏着他被冻僵的膝盖,低眉顺眼顺着燕归楼的话:“我以为北周皇帝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没想到大动干戈覆灭一国,竟只是为了一个女子。”
燕归楼听着好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非也非也。卫衍可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要吞的是整个中原和境北两大强国,不只是小小西梁,他的胃口大着呢,早就想将强盛如北越、冉魏这样的大国一并吞进。他若不覆灭了西梁,我如今又怎么会有机会扶持西梁皇室流落在外的血脉赵公陵得到西梁旧部的支持,以这样的身份于西梁站稳脚跟呢?”
燕归楼的话中带着玩味,似也在回味卫衍所下的这盘棋,真是妙哉,妙哉。
童子亦是心中阵阵恶寒,可仔细想之,又觉得不对:“若是北周皇帝这样善于谋略,为何又将西梁拱手相让,任其成为冉魏的附属国?”
“这就是卫衍高明的地方。”燕归楼啧啧了两声,不愧是他亲自教导的部下,便是小小童子,竟也眼光独到,看问题看得极其关键:“其一,西梁若不落入冉魏手中,赵公陵何来掌权的契机,西梁旧部如何奉他为新主,安心跟随他?西梁一日在北周手中,赵公陵乃北周贵族的身份就难以服众。其二,西梁为三国之间至关重要的位置,尤其对北周而言至关重要,被诸国蚕食瓜分便失去它的战略意义。”
北周、北越、冉魏三国本就势均力敌,西梁又夹在三国之间,北周吞下了西梁这块不肥不瘦的肉,反倒令北越、冉魏两国觉察自己的尾巴顿时被北周抓在手中一般,两国必然成盟。而卫衍冷不丁丢出了这块肉,必然打破北越和冉魏的铁盟,他们都想得到西梁的控制权,而冉魏做到了,北越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可惜啊……”可惜北越有个闻人叹,看着是个闲散的皇子,北越王却对其言听计从,便是北越太子都处处忌惮他几分,闻人叹太过奸猾,任他父亲与兄弟对西梁这块肉进入他人口中而急得不行,偏偏他却似乎对这块肉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
燕归楼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倦意终于卷土袭来,童子还想听下文,却只隐隐约约听到燕归楼逐渐规律缓慢的呼吸声,渐渐的,便有了些鼾声。
……
大雪纷飞,自朝歌生辰之后,连续下了数日,北周的皇城邺康银装素裹,呈现不一样的恢宏。
那夜从卫衍的暖阁里,朝歌是落荒而逃的,自小就知道卫衍早就颁了封后的旨意至云府,但真的被他提上了议程,朝歌仍是觉得慌忙,且在过去那么多年,卫衍从未表示过对她有半点兴趣,只是有时会爬上她的榻……可像那日般与她说些奇怪的话,还吻了她……还是头一遭。
挽珠守在朝歌身边,只觉得朝歌这几日古里古怪的,时常一坐在那儿发呆就是大半天,时常挽珠唤她也不曾听到,魂不守舍的,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朝歌却时常靠在窗边,面颊绯红,挽珠壮着胆子一摸,竟是烫的,可把伺候的下人吓坏了。
朝歌只觉得心烦意乱,便屏退了宫人,只留了挽珠在身边,挽珠叽叽喳喳的,一刻也不得闲,自己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反倒觉得踏实些,若是连空气都静了下来,她的脑子便不受控制,总想着些不该想的……仿佛眼睛一闭,便又要看到那张噙着笑意的俊颜微微呵出雾气,挨进了她的脸,唇上落下……
又来了又来了!
朝歌唰地一下站了起来,这动作突然得将挽珠都吓了一跳,朝歌本想解释什么,可突然之间,小腹一股沉沉的坠痛袭来,这种感觉朝歌是从未体会过的,只觉得有如一把刀子在腹中戳一般,又像是有人用沉重的青铜塞到了她的肚子里……
“小姐,您怎么了?!”朝歌的反应把挽珠也吓了一大跳,连忙搀扶着朝歌往榻上坐,掀了暖烘烘的被子将朝歌围住,嘴里又是埋怨又是着急,几乎要哭道:“定是小姐这几日总是靠着窗边发呆,天寒地冻的,小姐身子金贵,怎么受得住寒风这么吹?奴婢去请太医,小姐等着奴婢!来人,来人,快请太医!”
朝歌的小脸是突然间发白的,这样冷的天,额头竟也悄悄冒出了许多细细密密的冷汗,嘴唇也因腹痛而微微颤抖,来不及安抚下着急的挽珠,便被挽珠的一通话给堵了回去。
挽珠急急忙忙地往外跑,朝歌抓也抓不住,挽珠一走,朝歌便觉得隐隐有什么东西自下方弄脏了衣裤和身下的被褥……朝歌今年十五,及笄生辰时,有经验的妇人和长辈都会教授女孩子葵水为何物,可朝歌毕竟是从未经历过,虽隐约知道自己腹痛的原因,可心中难免觉得羞耻,挽珠那丫头尚且年少,不通晓事情,急急忙忙便要喊人,她连开口说话的机会也没有,拦也拦不住……
挽珠定是不明就里,加之又紧张她,保不齐就要将事态说得越发严重,太医来了人,也必然会惊动卫衍那儿……她一个女儿家的事情,卫衍来了算什么事……
可此时的朝歌实在是进退不得,她本来就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心里也慌得不行,此时知道自己将衣裙和被褥都弄脏了,更是一动也不敢动,急得朝歌这样沉静的性子竟然也快急哭了,真是起也不是,继续坐着也不是,偏生挽珠这丫头还小,不懂事儿,若是兰玉姑姑或贵妈妈在就好了……
☆、118 活该受罪
朝歌坐立不安地捂着肚子,好在挽珠回来得很快,见朝歌面色难看,捂着小腹的模样可怜极了,挽珠心疼地凑上来,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疼……”
兰玉姑姑不在了以后,朝歌的一应起居饮食都会由挽珠亲自检查,挽珠毕竟是在燕归楼那里待过的,也在墨耽身边教导了一年,无论是燕归楼还是墨耽,都是精通奇门遁甲和江湖术数的人,寻常药理和毒性都逃不过挽珠的眼睛,更何况挽珠试在前头,若是吃食里面出问题,第一个遭殃的肯定是挽珠,可挽珠自己好端端的,反倒是自家小姐如此痛苦,这让挽珠惊慌不已。
朝歌这模样,绝对不是受了风寒那样简单,难道这世间竟有如此高手,下个毒还能因人而异?
挽珠抓着朝歌的腕脉,又觉察不出什么来,只觉得是自己失职,不禁小孩子心性大发,哭道:“呜呜呜,定是奴婢失职,害了小姐!小姐莫怕,小姐莫怕,奴婢已经差人去请了太医,还有大监!”
明下月的手段挽珠小小年纪也是觉察得出了,陛下身边的人怎么会是一般人,一定见多识广,挽珠唯恐太医瞧不出门道来,这才把明下月一道请来。
挽珠越是如此手忙脚乱,将朝歌这儿惹得鸡飞狗跳,朝歌就越发欲哭无泪,她请了明下月,那便意味着把卫衍也彻底惊动了,经过那天暖阁的事,朝歌此时可是半点也不想和卫衍碰面……
“挽珠,挽珠……”朝歌捂着肚子忍受着那如刀戳一般的坠痛,边空出一只手按住惊慌的挽珠,面色疼得发白,可却又有几分羞耻:“取干净的衣物来,打盆水,还有兰玉姑姑曾经交待你的小包裹……”
自打两年前,兰玉姑姑就备下了小包裹,应对朝歌来初潮时用,只是朝歌自小生长发育便比别的孩子慢,这葵水也来得晚,一直没派上用场,以前兰玉姑姑在时,会定期更换备着,后来兰玉姑姑走了,挽珠又是个年幼的,这一茬便被她自己也忘了,若不是入冬前母亲特意嘱咐过,此时恐怕连应急的小包裹也拿不出来。
挽珠记起小包裹的事,可不知那里头是什么,但见朝歌的反应还算沉静,不比自己现在只会慌乱和掉眼泪,便连忙按朝歌的吩咐将小包裹和干净的衣物取来,外头的二等宫婢也依照挽珠的吩咐端了热水来,挽珠屏退了其余人,知道朝歌是要沐浴,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搀扶着朝歌起身……
朝歌一起身,挽珠见方才朝歌坐过的地方,浅色被褥上染上了一些血迹,就连朝歌的裙后方也有,挽珠愣了一愣,当即大哭起来:“小姐,您怎么,怎么流血了……”
朝歌红了脸,此时又听闻外头有宫婢急急忙忙地从琼殿宫外跑回来禀报太医和陛下快要抵达琼殿的事,朝歌更是脸一红,捂住挽珠的嘴,开始手忙脚乱地回到自己的榻上,要将底下那层褥子撤掉,她半跪在榻上,冬天的褥子有些厚沉,朝歌费劲得很,只觉得眼前忽然有些晕眩,顺手在榻侧一按试图支撑自己的身子,可手中竟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微微往下一陷……
“小姐?”
挽珠也分明听到了刚刚有东西下陷的声音,睁着还夹杂着泪花的眼睛静了下来。
朝歌的表情也是一愣,她方才分明是感觉到自己手心下方有一处下陷的动静,此时她的手便按在那上头,心中隐隐感觉不对,用眼神示意了挽珠一眼,挽珠立即机灵地会意,将朝歌寝屋中的门窗都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朝歌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下一秒,只听到寝屋之中一阵闷闷的响动,伴随着这声响动,还有些许尘土稀里哗啦往下落的声音,朝歌的寝殿分前殿与后殿,整个琼殿的工艺皆极其奢华,就连地面都是白玉石铺就,酒池引天然矿泉,工程浩大,卫衍因此曾经一度为北周子民诟病。
此时那后殿平整的玉床与白玉砖面出现了规整的分离,并不是裂痕,倒像是它们本就不该融合在一起,地面微微的摇晃,但只有极其闷沉的声响,紧接着,一条黑洞洞的密道就这样赫然出现在朝歌的眼前,而玉床之上,便有丝帛盖住的定纲珠微微的发出光芒,才让朝歌勉强看清地底下是一条无边无际的阶梯蔓延至深处。
“这是……”
挽珠惊讶不已,此时朝歌却沉默了,微微蹙眉。
琼殿建造耗时五年方才竣工,富丽堂皇的琼室、象廊、瑶台和玉床,又有夜池酒池,工程浩荡,竣工后,便被赐予朝歌所居,五年来奇珍异宝犹如碎石瓦砾嵌于其中,又有数千工匠劳役而死,朝堂之中便有史官和文臣批卫衍暴虐昏庸,劳民伤财为酒色之欢,博美人一笑。
可她的琼殿中竟有这样的密道,密道是通往哪里?琼殿乃在卫衍的授意之下兴建的,离宫中各主宫主殿都极远,兴建的那几年她在太皇太后宫中居住,因此也是琼殿竣工之后才搬了进来,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宫中居然有此密道,但卫衍肯定是知道的,若非他的意思,匠人哪敢做这样的动作?
北周法度严苛,两年前琼殿曾有一偏殿塌方,卫衍震怒,斥工匠偷工减料,欺瞒君上,其中八百名工匠不由分说被下令处死,因而坊间又有传闻,这琼殿实为鬼殿,冤死之人阴魂不散,夜风呼呼便如鬼哭狼嚎。
如今见到了这密道,朝歌心中竟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即便当年琼殿中不曾发生过塌方,卫衍也绝对不会让当年参与过琼殿兴建的匠人活在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可靠的。
“小姐,有人来了。”
挽珠听到外头的动静,立即低声提醒,很显然,这件事情,不管陛下是否知情,但这个密道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朝歌眉宇微凝,目光若有所思地闪了闪,随即点头,回到榻上,半膝跪在榻上,伏着身子用手摸索着,直到找到了方才凹陷的位置,用力地将那凹陷的地方抠了回来,果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闷闷的异动,挽珠检查了好几趟才放心地对朝歌摇了摇头,示意后头已经没有痕迹了。
因为刚才那一阵动静,朝歌来不及更衣清理床榻上的血迹,太医来的时候,朝歌只好微微敛了敛自己的衣裙,并不敢起身,小腹仍旧坠痛,太医见她面色不佳,也不敢耽搁,连忙在榻外的下首坐下,用丝帕覆在朝歌腕上,净手把脉。
挽珠也紧张地侍立在侧,门口守着些二等的宫婢随时待命,就在太医净手正要摸脉之时,琼殿的宫人当即纷纷下跪行礼:“陛下……”
只见卫衍从外而入,身后只有明下月随行进了琼殿内宫,因为临近年节,休朝半月,也不处置政务,因此卫衍今日只着了便装,他肩上的披风尚且沾着皑皑白雪,进了这暖烘烘的寝屋,那肩头的雪便化了,卫衍随手褪下外披交给明下月。
朝歌身边的挽珠和正要摸脉的太医见了卫衍,便要行礼:“陛下。”
“做你的事,不必行礼。”卫衍微微抬手,示意太医免礼,继续为朝歌诊脉,明下月就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