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案前,卫衍穿得单薄,此时正懒洋洋地只手支着头,一只手随意的把玩着一颗迟迟没有落下的白棋,明下月轻声上前,将手上的衣衫披在了卫衍的肩上,方才恭敬道:“陛下,切莫贪凉,还未入夏呢。”
卫衍今日倒是好脾气,他的目光甚至没有抬起,只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今日云里雾回府,寡人听说,谏相迎了去。”
“是,这些日子朝中上下皆在议论立后一事。”明下月答道:“太皇太后前几日说起云小姐,陛下未否定,臣子们自然以为,太皇太后说的正是陛下的意思。”
“这的确是寡人的意思。”卫衍的手上忽然啪嗒落下了一子白棋,方才起身,似笑非笑地扫了明下月一眼:“谏相既然亲自迎了云里雾,想必云里雾也清楚了这两日邺康上下议论之事。”
“是。”明下月凑近了两步,在卫衍身边低语了些什么。
“呵……”卫衍缓缓地眯起了眼睛,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一道弧度,冷笑了声:“他们倒是出了不少馊主意,这倒是提醒了寡人……”
六七年,夜长梦太多……
☆、066 谁家少年
朝歌生辰的时候曾经意外从那金鱼暖台上落水,且那暖台也有些年了,因而他们启程去岭南之前,金鱼台就开始动工重建了,墨耽的伤势好转之后便不再躺着,但因为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还不能像其他下人一样在乡下别府耕农,便在云府中暂且留了下来,在金鱼台帮着监工。
朝歌本是回府第一天便急着要看望墨耽,但入宫的事着实让朝歌困扰了好些天,直到回府第三天才想起要见墨耽,听说墨耽在金鱼台那帮着监工,金鱼台离得朝歌住处急近,贵妈妈也就由得朝歌去了。
经过翻修,金鱼台焕然一新,因为地底下引了一股细细的温泉,因而金鱼台四季如春,就是寒冬那鱼池也不结冰,只是一年四起皆有湿气,那暖台的木材极易受损,每隔几年都要翻修一次,这回贵妈妈说那墨耽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说是暖台再也不会受水气所扰,旁人听了都不信,但怀之却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墨耽一番,大公子必不会无缘无故夸赞那奴隶,众人才信了那奴隶确实有几分本事。
朝歌去暖台的时候,工事基本已经完成,只留了些工匠修饰细节,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金鱼台前,他所站的位置恰恰就是当初朝歌滚落池中的地方,那人身形虽清瘦,但却背脊挺拔,他的墨发束起,不知是不是劳累了一个上午,因而额前有几缕头发垂了下来,他身上穿着灰色布衣短打,是寻常家奴打扮,但却莫名的有一股少年英气。
朝歌呆了一呆,一时还认不出他,只觉得少年的侧面极好看,他眉峰俊气,眉眼深邃,鼻梁俊挺,紧抿的唇有些冷傲固执,不易亲近,但他肤色白皙,是常人所没有的苍白,这不可亲近的傲气与他所穿的灰衣短打似乎格格不入,气质出众得很,让朝歌想起了一个词……公子如玉,二哥时常这么夸耀他自己,而朝歌如今才觉得,眼前的人比二哥更适合这个词。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朝歌**裸的端详目光,他转过了头来,眉眼间的冷傲和难以亲近犹在,却在对上朝歌那毫不避讳的痴痴欣赏的目光时,蓦地一愣,原本就比常人要苍白的肤色以更加明显的速度爬上了不自在的红。
朝歌也跟着愣了一愣,方才她只觉得少年好看得很,那张俊朗的面庞在转过来看她的一瞬,她才看清了他右边脸颊从眼尾直延伸到嘴角的一道疤痕,分明狰狞得很,却出现在这一张几乎毫无瑕疵的少年面容之上,竟让人无端的生不出半点恐惧,唯有不尽的惋惜和心疼,朝歌也借由着这一道伤疤,确信了眼前之人就是那奴隶少年,朝歌的眼中有欣喜:“墨耽,你的伤好了?”
她看人的目光那样**裸,一点也不知这样打量着一个男子有多羞耻,但她的目光又那样干净,纯粹得反倒让被她看的人不自在地红了脸,墨耽本以为自己这模样会吓坏了她,可朝歌眼底没有半点恐惧,那毫不掩饰的欣喜让墨耽愣了一愣,最终还是面对着朝歌,脸却别扭地别了过去:“小姐。”
少年的口气是那样骄傲,但却像别的下人一样在朝歌面前低下了骄傲的头。
朝歌哪里会想那么多,她欣喜地凑了上去,那双小手毫不避讳地在墨耽身上东摸西摸,又在他原先受伤的胸腹下方仔仔细细地摸了一番,确信墨耽真的好了,朝歌方才扬起大大的笑脸:“墨耽,你真的好了!”
“你,你的手老实些!”墨耽被朝歌这双小手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通,那张本就泛红的俊气脸盘上似乎越发别扭地红了一些,可却丝毫不敢再像上回一样推开朝歌,他虽瘦弱,却毕竟曾是能徒手杀死猛兽的奴隶,在黑暗中他的身手比刀刃还锋利,便是轻轻的一个动作都能伤了细皮嫩肉的朝歌,因此墨耽此时在她面前,是半点阻拦她的法子也没有。
这才是他,气急败坏的语气,骄傲别扭的性子,朝歌忍不住笑了,又痴痴的说了一句:“墨耽,你真好看。”
朝歌哪里懂得作弄调戏是什么意思,她的目光坦荡澄澈得很,看到墨耽的脸色更红了一些,朝歌似还诧异得很,不解地关心了一句:“墨耽,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红红的,是不是发烧了?”
就好像她生病的时候,也总是发热,脸色也是红红的。
墨耽抬头扫了周遭忙碌的工匠一眼,自然有人正在偷偷地笑话,墨耽往后退了一步,连猛兽都不怕的他,此时竟好像被一个小小的朝歌吃得死死的,别过了脸,连看都不敢看朝歌:“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啊。”朝歌笑着弯起了眼睛,想起贵妈妈在来的路上不断地夸墨耽聪明,朝歌也夸道:“贵妈妈说金鱼台的翻修就要完工了,真漂亮,都是墨耽的功劳!”
离得朝歌远了一些,墨耽的脸上的那一阵不自然的红方才慢慢地褪了下来,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和拒人一千里之外的傲气:“你若喜欢这里,以后可以常来,不会再掉下池中,这台子也不需要经常翻修,永远可以看到最好的景致。”
永远……
不知怎的,朝歌竟变了脸色,情绪低落了下来,小脸看着有点委屈,尤其那小嘴一嘟,直让人心疼:“歌儿想要永远待在这,不想走……”
想到宫中没有金鱼台子,却有那可怕的噩梦,朝歌便有些伤心。
墨耽愣了一愣,看着朝歌脸上灿烂澄澈的笑颜不在,墨耽只觉得心中一沉,那薄唇复又紧抿了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半晌,才低低地重复了昔日曾在朝歌面前说过的话:“墨族之诺,无论如何都会护你一生……”
她不愿意的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护她。
☆、067 燕归楼主
赵公陵夜宿驿站,尚未返回邺康,便听得近日国师府接了两道旨。一道是北周皇帝圣旨,立国师之女云朝歌为后,及笄之日大婚。一道是太皇太后懿旨,宣国师之女云朝歌入宫受训,于陛下与太皇太后膝下教导。
赵公陵怔了一怔,眉宇紧凝,他这趟返邺康,不想竟已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昔日他赠朝歌寻风,便是看出朝歌的性子纯真率性,虽出身娇贵,却与人无争,就如同昔年的云怀之,云淡风轻,坦荡无拘,因而他日也只有寻风能通朝歌的心意,伴着她阅尽云林,淌尽山河,无拘无束,他始终没有想到,有一日小朝歌这般单纯无争的孩子,会和那至高无上的后位牵扯在一起。
“公子的茶水就要漫出来了。”
赵公陵的眼中神情一敛,手上的动作也顺势一停,很自然地将手中的茶壶放置在桌上,收手,从神态到手上的动作,皆平静得半点有过晃神的意味都没有,若不是那桌案上的茶盏分明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赵公陵面前的青衣童子简直要以为自己方才是误会了赵公陵。
赵公陵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青衣童子,他的面前本无人,那青衣童子想必是在他方才有片刻失神的空档来的,他竟半点察觉也没有,但此刻赵公陵的神色仍是平静得很,对于这青衣童子贸然与他同桌入座并没有流露出半点诧异之色,只是淡淡地在那童子面前也置了一杯茶盏,面色平静道:“我们大约是在哪里见过。只是不知童子为何会在此处。”
那青衣童子的心中不禁对赵公陵更敬重了几分,他的气度不凡,从容不迫,且对一面之缘的小小童子竟尚且记得一清二楚,青衣童子笑了笑,谢过了赵公陵的茶,方才道:“昔日小人曾代我家主人赠公子香囊,今日有缘在此又遇见公子,公子尚且记得小人,实在令小人受宠若惊。”
是了,燕归楼的那位青衣童子……
见赵公陵不语,那童子倒也不畏生,自顾自道:“方才公子听闻了国师府云小姐为后入宫一事,倒是让小人想起了昔日在燕归楼中,公子与同行的贵人都曾一试我家主人的宝贝定纲珠……”
乾坤朗朗,纲正天定,那定纲珠剔透无暇,美不胜收,来燕归楼的客人都能肆意观赏,只是燕归楼曾放话,那小小珠子,世间却无人能撼得动它,无数能人异士皆为了这一句厥词而一睹那定纲珠真容,却果真如燕归楼所言,没有人能撼得动它。
便是当日怀之和明之亲自试了,都不曾撼动分毫。
青衣童子看了眼赵公陵的神情,察言观色了一番,只见他神情淡淡,但并未开口中断,童子方才继续道:“那日与公子同行的三位贵人皆有缘一试,只可惜,那两位公子都不能撼动珠子分毫,除了……那位小姐……”
果不其然,赵公陵的神色有了变化,若果真那日朝歌曾经撼动了那珠子,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家主人早就知道,那位能够令定纲珠臣服的云小姐,实在是贵不可言……”青衣童子笑道:“因而今日听闻北周皇帝陛下立后一事,也早在我家主人的意料之中。只是可惜,那日公子不曾与您的朋友一道试一试那定纲珠。或许……公子亦是贵不可言也说不定呢,您说呢?”
“看来你我今日在这驿站之中,并非偶遇了。”赵公陵蓦地笑了。
赵公陵为人清冷,寡言得很,如今这一笑,倒是将那青衣童子笑得不再敢故弄玄虚,当即起了身,正了色,恭恭敬敬地朝赵公陵作了个揖,低声道:“我家主人请公子一见,就在公子预订的厢房之中,还请公子一叙。”
那青衣童子不等赵公陵回答,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赵公陵默不作声地起身,在桌上留下了茶钱,方才从驿臣那接过门房号往厢房的方向去,因为时辰尚早,入宿的人并不多,赵公陵在自己的厢房前停住了脚,抬起的手尚未触及那已经是虚掩的房门,他的目光微凝,嘴角隐约有了些弧度,推门阔步走了进去。
“公子回来了。”一头银白的头发用了一根短木枝歪歪扭扭地束在脑后,宽袖红袍,便是这样艳丽的颜色穿在身上,那人的面容却极其寡淡,依旧平平无奇,倒像个文弱书生:“在下燕归楼,小店以己命名,想必公子不曾听说过鄙人,也去过小店。”
此时那正旁若无人地鸠占鹊巢的男子正一手提着茶壶哗啦哗啦往杯中倒水,一手挽着自己的宽袖以免沾湿,嘴里正儿八经的介绍自己。
这便是青衣童子口中的燕归楼主人,在近几年于邺康城中突然大势壮大,那颇有脾气的燕归楼,从侍者童子到主人,皆是性情古怪,而眼前满头白发却面容年轻的怪异男子,就是那怪异的燕归楼的主人?
赵公陵性情淡漠,此时眼中却难得地有了几分兴味,他在燕归楼递茶给他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拂过那人的腕间,脉象与他的面容一样平平无奇,甚至步履虚浮,没有半点内力外劲,果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当日楼主不曾现身,只请了童子派人送了一香囊予我。”赵公陵不曾饮茶,只是端在手中,目光幽深并没有错过燕归楼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今日楼主现身,是为了什么?”
那燕归楼的脸色也如同他的发色一般异常苍白,此时却是笑了,这一笑,不知为何便又莫名地咳了起来,身子竟虚得很,赵公陵将那杯水递还给了燕归楼,看来更需要这杯水的,反而是他自己。
燕归楼仓促间坐了下来饮了水才缓和了一些,向赵公陵道了谢,方才毫不避讳地说了一句:“公子乃西梁遗脉,我知道公子以‘赵家嫡子与梁国公主指腹为婚’为名寻了令妹多年,可便是寻到了,公子又凭什么护公主周全?”
要知道,北周皇帝卫衍,对西梁的皇室与子民,可从来不仁慈。
赵公陵的眼中瞬间冷了下来,那燕归楼却不畏惧,反而赞叹赵公陵沉得住气,只淡淡笑道:“那日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