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事后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说,怎么样?”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产,只把这破店留给我?”
印大沉声道:“做好了,这店是个金矿。”
“是吗,”那人懒洋洋,“那你同老二为什么不要它?”
程岭再笨,也会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转过头来,见程岭仍然呆站门角,有点不忍,对她说:“岭儿,你累了,且去洗把脸。”
程岭便走进浴室,关上门。
奇怪,卫生间倒还干净,可是机伶的程岭一眼便看出瞄头来,洗脸盘上的玻璃架里放着一支唇膏,旋开一看,是鲜艳的玫瑰红。
程岭不动声色,既来之,则安之,唯有见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脸,一边听得印氏兄弟在外头低声开谈判。
卫生间另外有道门,通向卧室,现在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卧室比较光亮,窗户垂着纱帘,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几,衣橱里是空的,只有几只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经搬走了。
程岭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头喝问兄弟:“这像是新房吗,叫你装修为什么不动手,为何叫一个女孩难堪?”
程岭听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头发,结一条辫子。
这时印大先生叫她:“程岭,好了没有?”
程岭应着启门出来。
印大对她说:“来见过我们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
程岭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头来。
她这一步刚巧走进客厅一圈亮光之处。
一抬头,那印老三与她一照脸,呆住了。
那是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半满的菱形嘴,一头黑鸦鸦美发,衬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种粉红色的花,对,洋人叫做凯咪莉亚。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这是一个自图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还非常非常年轻,老大自何处物色到这样一个人?
印老三忽然为自己的劣迹觉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声,轻轻站起来,不自觉踏前一步。
程岭此际也看清楚了他。
只见他甘七八岁年纪,一脸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却有一股潇洒之态。
程岭开口:“我叫程岭,山岭的岭。”声音清脆动人。
一朵花,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莹的容貌感动了那个浪荡子,他结巴地自惭形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印大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好气又好笑,骂道:“我同你还有事要办,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册结婚,程岭且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却弄出一个狗窝来。”
老三这次不再回嘴。
程岭环顾四周,温暖与否,每个家总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积如山的盘碗,她早有心理准备,印大先生没看错人,这个家需要她,她是一只年轻美丽温柔的牛。
印大把一只铁皮盒子交给程岭后偕老三出去了。
那是一只太妃糖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鬓发小孩用手托着腮,十分趣致,打开来,里边有零钱及两串门匙。
程岭并没有休息,她打开行李,把仅有的衣物挂好,随即清理起这个小小的家来。
年轻力壮的她似有无穷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后想起来,她也诧异:怎么总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还有时候做一个炒饭,泡一壶茶,她扭开无线电,坐在一张近窗的摇椅上观景。
整条街上来往的净是华人,程岭觉得趣怪之至,这根本不像外国,她在香港中环见过更多的洋人。
对面是一间杂货店,邻居是银行,再过去是理发店,然后是肉食铺…整条唐人街似座独立小镇,什么都应有尽有。
程岭取过锁匙,走到楼下店堂,打开玻璃门,推进去。
这个年轻的老板娘大吃一惊,什么小食店!根本封了尘不止二两个奇*书*电&子^书月了,椅子全搁在桌面上,灶头冷清清,招牌下标着食物清单及价目表:春卷、蛋芙蓉,杂碎、炒面。炒饭……
柜抬上放一着大玻璃瓶,里边载着半瓶幸运饼,程岭打开盖子,取出一只,拗开来,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你美貌善良,但太轻易信人”,程岭忽然之间哈哈哈笑起来。
空旷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这个店,她起码需要两个阿笑那样的帮手。
她关上店门,回到楼上,发觉印氏兄弟已经回来了。
他们在喝茶吃炒饭。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岭儿,这个家与这个浪子,从此就交给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转了一回,已经理过发刮了胡髯,以及换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门角堆着大包,小包,袋上写着“伊顿”,“海湾”,程岭知道这大概是大百货公司名称,与她熟悉的永安。惠罗一样。
据印大先生说,那是新买的床铺被褥毛巾等物。
接着,他取出一部分帐单与数据,与程岭上起课来。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补牢,他竟在这个时候油漆起厨房来。
印大先生给程岭讲解小食店种种。
〃基本上像一个大厨房,只设外卖,暂时不做堂食,夫妻俩负全责,若果请伙计,怕没有赚头,此刻政府规定最低工资每小时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劳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笔大支出。”
程岭专心聆听。
“一早起来,把食物准备妥当,十一时半开店,顾客进来,先收钱,后兑货,我会教你如何算数找钱,一定要当面连发票交给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种学问,工多艺熟,每天只卖六种食物,一会儿我带你去看厨具。〃听到这里,程岭已知是对体力与耐力极大挑战。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嗤一声冷笑。
是印善佳。
程岭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在新衣外罩一张厨师用的围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头脸已沾了油漆,可是还不忘冷笑。
印大没好气问:“笑什么?”
程岭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谁会不辞劳苦不见天日躲在这种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矿工。”
印大斥责道:“你想不做?”
谁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俩一齐看着程岭的俏脸。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这张脸看了都使人欢喜,俗语中的秀色可餐,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岭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五点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对程岭说:“凡事有我呢。”
世间多不公平,懒弟自有勤兄来辅助。
再伏到床上之际,头尾已有三天两夜末曾好好睡过,程岭熟睡了。
梦中她似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声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天没有亮她就起来了,轻轻做早点。
印大与印三打地铺睡在另一间房内。
厨房经过粉刷,特别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随即起床,洗过脸,便把他所懂的传授程岭。
自学习打理一间小食店,程岭学会了当地经济、风俗,买卖,雇佣法例,税制、人情世故,经营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数目字与细则都记下来。
印大又一次感动,他从末见过这么好的学生,他两个兄弟,老二老实,老三顽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着程岭的小脸半晌,他忽然问:“你真愿意留下来?”
程岭一怔。
印大轻轻说:“稍后才去注册,你还来得及。”
程岭讶异,“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后悔。”
“呵不,”程岭笑,“我不退缩。”
印大内疚了,转过头去,“有许多事,我末曾对你说。”
“不要紧,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叹口气,搔搔头皮。
“我们说到——”
“是,买莱,莱市场在晚上七八时会把若干卖不掉的鱼肉蔬果贱价推出,今晚我带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来了,“这些事,留给我办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说:“别在程岭面前者讲我坏话,”
程岭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没有。”
老三嘀咕,“是吗,那我为什么有个绰号叫不成才老三?”
程岭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脸:为什么这样高兴?离乡别井,举目无亲,怎么笑得出来?真没心肝。
她连忙低下头。
稍后,程岭换上养母生前最喜欢的玫瑰红色旗袍套装与鞋子,刚刚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红,随印氏兄弟出发去婚姻注册处。
稍微经过打扮的程岭明艳照人,使印大心生叹息。
他对老三说:“看到没有,这是一朵鲜花。”
老三没好气,“你别看死我是那堆牛粪。”
印大先生驾驶一辆小轿车前往市中心。
停好车,下来,已有途人回头朝程岭张望。
注册官是位洋妇,一看,十分意外,这分明是近年无数过埠新娘之一,但她们通常黄瘦黑,个子矮小,不谙英语,这一个却与众不同。
洋妇连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劳工阶层,指甲也许捆着黑边,一脸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时,洋妇看到又想,十九岁?这分明是伪造文件,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岁,若无证据揭穿他们,这批新娘多数在中国大陆出生,只在香港领取宣誓纸作为出生证明。
洋妇忍不住问程岭:“你几岁?”
谁知程岭深谙其中奥妙,咪咪笑,用纯正英语对日:“我不会讲英文。”
洋妇为之气结。
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这时老三冷冷插口;“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一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他吃瘪了。
暖,程岭压得住他!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什么时候去,早上七时?”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嫩莱。〃“对!”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时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会开车才行,路上半小时车程,菜田在列治文区。”
“我学开车好了;大哥,买肉食是否也有同样途径?”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区有屠宰场,直接订货、当可便宜些。”
程岭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印老三。
印三抱着头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身!〃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个有一张雪白俏脸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问得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时候吧,他低下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个多月前当大哥有意撮合这头婚事之际,他还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这个女子。
“一一养女是次货,有什一么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这时说:“今日是你们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大哥,”程岭劝说:“吃了晚饭才走,”
印大说:“也好,炒两只热荤来吃。”
“大哥,冰箱里的鱼怎么都像冰砖?”
“唉,这就是外国人的海鲜了;无论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岭骇笑,“好吃吗?”
“不比柴皮难吃。”
程岭笑弯了腰。
印三说:“华人只得跑去海边钓鱼清蒸,还有,到海滩去拾蛤蜊回来炖蛋,鲜美可口。”
“带我去!”
印三高兴他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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