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宇叹了口气,一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一手拉过她的小手,道:“别哭了,一见你哭,我也难受,我不是寄送信笺给你了么?你没有收到么?”
“收到了,只是那花也好,信也好,都堵不住我娘那吞钱的血盆大口,这快到年关了,用钱的地方也多……”
顾盼宇支吾了一会,道:“上次锦如不是给你项链了?”
“锦如,锦如!你叫得倒亲!”珠玉小嘴不依不饶,“那项链给了我娘,顶以前她欠下的债去了。”
顾盼宇愣道:“那是她的陪嫁,给你是姐妹之情,你怎么随便就用了?”
“什么叫随便?我的大少爷,难道我娘不用吃饭?不用抽烟?你这话,怎么就这么向着她了?”
“我不是向着她,只是你的日子真过到如此地步了?她给你的礼物都留不住了?”
“怎么?”珠玉小胸脯一挺,眉毛一横,“你这是怀疑我吗?难道我是骗你不成?”
顾盼宇不胜其烦,本来打算和珠玉一诉相思之苦,两人好好享受久别重逢的温存,本来觉得她如同青莲一般纤尘不染、毫无邪念,可是现如今,一口一个要钱,一口一个要进门,正是句句戳在他的痛处,他听得烦恼,索性站起来,道:“你要是再说这个,我要走了,我这从家中好不容易出来,可不是听你刺激我的!”
见顾盼宇真的生气了,珠玉哪敢再说,只好闭嘴不言,两行清泪在脸上流淌,拉他重又坐下,扭身倚在他的怀里,扑得他满鼻香气。
顾盼宇也宁下心神,静静搂着她片刻,又说了一会软言细语,但是心中始终不快,提前告辞。
临走时,珠玉拉住他的衣衫,道:“有空可得来看我,我们的未来你可得考虑。”
顾盼宇点头不耐烦道:“别絮叨了,我自然知道。”见珠玉泪眼盈盈,又心下不忍,回身抱了她一下,道:“你好好的,我自会找机会多来看你。”
告别了珠玉,顾盼宇心中沉沉,本来以为心心念念的人到了近前,两人自然恨不得要抓紧时间互诉衷肠,可没想到她却捡着自己难受的地方说,真让人烦心,这到了情人面前,却像是到了老妈子跟前,和以前的珠玉一点也不一样。但是又转念一想,也许是又到年关,这人又要长一岁,特别是女人,韶华易逝,更易伤感,思虑的事情更多了所致。再者,的确自己到了过年对她也没什么补贴,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也怪不得她的气恼。
这样一边想着些为她开脱的缘由,一边往包厢方向走,没留神,肩膀头却不小心撞了一人,急忙致歉,却听到那人忽地拖着长腔“哟”的一声,引得他不由地抬起头来看,这一看,也是笑了,道:“是你小子!”
第一卷顾盼相随 第十九章 旧相识
那人年纪和顾盼宇相仿,都是十八左右,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此时他下身穿着灰呢西装裤,上衣是件翻领绒线衬衫,一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一手颇为消闲地放在身侧,上面搭着一件时兴的黑色厚呢长风衣。
那少年油亮的头发细细抿着,脸上也不知是搽了多少雪花膏,像抹了猪油一般,灯下一照,整个脑袋都烁烁发亮。只是一双细缝一般的小眼,还如当年一般,一笑就看不见眼珠子。
“米粒儿!”顾盼宇一口喊出了他的外号。
这少年本名叫丁弭力,是顾盼宇的中学同学,顾盼宇中学毕业之后,因当地没有好大学,尚未继续深造,而这个丁弭力,当时在中学时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因为长得眼睛极小,名字又谐音,同学才给起了“米粒儿”这个外号。
此时老同学相逢,顾盼宇的心中却略有疑惑,以前听说他家中条件一般,怎么如今看来,却是一副逍遥公子的样子,毕业后一段时间没见,难道已经发达了?
这心中疑虑还未提出,丁弭力却先笑着脱口道:“顾少,真是好久不见,近来过得如何?”
顾盼宇只敷衍说了两句,还未及深聊,一个小厮走到近前,低眉顺目地对丁弭力道:“丁少,赏钱送到了,这不,已经开始唱了。”
丁弭力微微点点头,挥了挥手,那小厮便点头哈腰地溜走,他的一双小眼也透着微茫,向着台上望去。
顾盼宇也顺势望去,原来台上已经换了场,一个华服霓裳的小旦正娇喉轻啭地唱着《玉堂春》。这小旦可不是寻常角色,而正是远近闻名的当红玉面小生,这一场可要不少票子,顾盼宇心中暗暗吃惊。
丁弭力似乎听得更是入迷,摇头晃脑起来,片刻意识到和顾盼宇二人还站在半道,笑着对顾盼宇一打手势,道:“我包厢在上面,顾少赏光?”
顾盼宇更是愣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时只觉得自己囊中羞涩,担不起他的“顾少”的称呼,讪讪道:“我内人与我一同来的,今日不便……”
“呵!你都结婚了?”丁弭力一拍他的肩膀,“怎么也没请我喜酒,太太在哪?也不给我引见引见?你这一结婚,不知道要哭死多少小姑娘哟!”
顾盼宇知道他的话只是玩笑,此时没来由地愈发心情不好,随手指了指自己的包厢,道:“谈什么引见,不就在那坐着么?”
是时,方锦如已经看到顾盼宇在过道处和一个青年说话,也注意到他伸手指向自己,料得他遇到了熟人,当丁弭力抬头望向她之时,她客气地欠身颔首,微微一笑。
戏楼里的灯光恰到好处地铺洒在她的身上,朗如秋水的双眸透着一派清气,淡粉色的旗袍剪裁合体,腰身叶叶,只显得她风姿娟秀,更映照出一张玉肤小脸光洁可人,那微微一笑,素艳乍开、暗香微度,只把丁弭力看得一愣。
丁弭力脸上蕴着的戏谑的余笑还来不及收去,就像是被定格一般,怔了一下,继而真心赞叹道:“顾少果然好福气!”
顾盼宇不以为意,反而对他突然暴富的发家史很有兴趣,一只手在他的直眼面前晃了晃,略带羞赧道:“丁少如今好气派。”那外号“米粒儿”却没有再叫。
丁弭力又瞟了一眼方锦如,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嘿嘿笑道:“哪里有什么气派,不过是运气好,得了些闲钱。你也知道我,整日不玩不耍便过不下去,我可不是守财奴那一类的做派。”
顾盼宇客气笑道:“那么丁少是在做什么生意?”
“哪有什么生意!”丁弭力一挥手,“嗨”了一声,“不过是走了狗屎运,赢了几局赌局,后来攒了点钱做了庄家,赚点闲钱花花罢了。”
丁弭力这话顾盼宇听明白了,原来他年少时就好赌,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后来离了学校,竟然以此为生,也算是运气,这开了个小赌场,反而能混得这般风生水起。
“顾少去玩两把?”在顾盼宇暗忖的工夫,丁弭力却已经下了邀请函,让他去自己的小赌场去耍两把,这时候还不到十一点,回家也尚早,去见识见识他的赌场倒也可以,顾盼宇好不容易出门一趟,戏耍的心又被他几句话撩拨起来,怪痒痒的。
可是一摸口袋,除了要打洋车的几个铜板,囊空如洗,连个本金都没有,如何去赌?因而只好压下玩心,推辞道:“我是和太太一起来的,她又去不得,要不改日吧。”
“哎!”丁弭力道,“如何去不得?难道我那是魔窟地狱?上流人物也有去的,你太太就那么娇贵?”
听了这激将,顾盼宇正想另找借口,丁弭力接着道:“好了,去戏耍一把便罢,我的场子,赢了都算你的,输了就当没输,不过去推几方小牌九,难道还要向你太太请示不成?”
顾盼宇正愁没带赌资,听丁弭力这一说不叫他自掏本金,更是想去,此时一拍手道:“去就去,难道我是那种怕老婆的男人吗?”随即朝着包厢挥了挥手,示意方锦如下来。
丁弭力眯着眼睛,嘴角漾着玩味的笑意,待看着包厢里的方锦如一动身,便对顾盼宇道:“你们是开车来的么?”
顾盼宇道:“没有。”
丁弭力笑道:“那我先去门口叫车。”旋即披上风衣,先朝着门口走去。
片刻,方锦如已经出了包厢,优雅走到顾盼宇身侧。
顾盼宇道:“咱不急着回家,随我一起到老同学的小赌场去玩玩。”
方锦如一愣,一双俏眉不由地蹙成一团,道:“哥哥,如今家中风波刚定,爹娘刚刚对你有所期冀,这个时候别自找麻烦,万一坏了事!”
听了这话,顾盼宇一直压着的火气忽地犯了上来,冷声道:“你不说有谁知道?”话一出口,又觉语气太重,便又低声说了一句:“就去玩两把便回家!耽误不了几个工夫!”
第一卷顾盼相随 第二十章 小赌
未及方锦如应允,顾盼宇已经先行一步,向门口走去。方锦如知道他这是赌兴大发,劝解也无效,只好随着他到了楼前。
丁弭力已然叫了黄包车,见两人光彩照人地出来,笑道:“其实不远,眨眼工夫就到。”继而正经地在方锦如面前微微一欠身,道:“顾太太,我是顾少的老同学,丁弭力。”
方锦如见他态度客气,穿戴也算得体,但是却不知怎么有一种无端的直觉,总觉得他那微眯的小眼睛中闪动的光芒过于狡猾。
顾盼宇先自上了一辆,丁弭力眯眼笑着,绅士般地伸出一只手,扶着方锦如上另一辆车,当两手相接,丁弭力粗糙的手指用力,故意捏了捏那如若无骨的纤纤素手,眉毛只似无心地微微一挑。
方锦如心中对他的行径鄙夷又厌恶,方才对他的猜忌顷刻间化作鄙夷,但此时却只隐忍不发,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向街面,不触及他灼灼而来的目光。
此时夜色苍茫,四下似在寒风中泛起淡淡薄雾,长街尽头没入黑暗中,但在烟馆、戏楼、赌局这样的门面前依旧是人声喧哗,摇曳的霓虹灯影之下,显得生机勃勃、一派繁华。
洋车才行了没多久,却就被丁弭力唤住了脚,原来就是很近的距离,哪怕安步当车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小楼在夜色下光线不明,灰黄的墙面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招牌,一层有个鲜货铺,此时已经打烊。沿着鲜货铺旁边的楼梯刚上楼,就听得里面熙熙攘攘,闹闹哄哄得像是炸了锅。
丁弭力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热气中夹杂着难闻的汗味、烟味,只熏得顾盼宇和方锦如都是皱起眉头。
屋子本来算是宽敞,可是屋内灯泡少,人又多,就显得有些昏暗和拥挤。天花板正中的一个灯泡最为明亮,底下放着一张四方大桌,一群人像是苍蝇一般聚拢在桌子四周,嘴里骂骂咧咧地叫嚣,仿佛在桌前召开辩论大会。
门口有张椅子,坐着一位髯须大汉,手里举着个鼻烟壶,见了来人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点头哈腰道:“丁少回来了!”此时见到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玲珑年轻人,神色一愣,上下反复打量了一番方锦如,那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衣衫似的,仿佛在他眼前的是个煮熟的鸡蛋,就差剥皮吃掉。
这也怪不得他误会,老板丁弭力的脾气秉性他最为清楚,更何况这赌坊不远处就有好几家曲巷窑子,这大半夜的老板突然领回了这么个俏丽姑娘,他自然是想当然了。
方锦如知道这位姓丁的平素行径也检点不了,否则哪有人会对老同学的太太动手动脚,此时瞧见他屋中伙计的目光,料得他有些误会自己的身份,不由得往顾盼宇身边靠了靠。
可是顾盼宇对这些毫不在意,进了门之后,就被中间台子四周的肆意叫嚷吸引了过去。
一个道:“姥姥的,别瞎瞪眼,再输就剩大裤衩!快掷骰子!”
另一个笑嚷:“长,七八不要九!”
庄家扯着公鸭嗓子叫道:“七对门,八到底,九自手,十过!升,长,开……”
有骂的、有笑的、有叫的、有跳的,倒是热闹非凡,沸反盈天。
顾盼宇想探头过去,丁弭力拉住他道:“嗳,先进小屋喝杯茶,急什么。”
说着,摊手作请,引着顾盼宇和方锦如二人走向南墙角,沿路旁坐的些帮闲篾片都站起来打招呼,走到墙根是个账桌,管账的老先生翘着两郎腿坐在里面,一旁有条小走廊,没几步就是里间小屋,就是丁弭力单独划出来的休息室,供他一人办公。
办公室很狭窄,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椅橱柜统统不缺,墙角处还有一张小床,显得本就拥挤的小屋更加逼仄,屋内满满当当,毫无美感。
顾盼宇只想着出去玩两把,丰盈丰盈自己的腰包,此时违心道:“丁少这地儿不错,你现在家成业就的,真是风光。”
“哈哈!”丁弭力笑道,“还可以吧,如今算不得家成,老婆都没有一个,要是有你娶的这样的太太,倒也不枉费我这番辛劳了。”
方锦如听得心中厌恶,顾盼宇却似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轻薄,反而笑道:“结婚有什么好?你也知道我家里,像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是自己做不得主的,父母之命而已。”
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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