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落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锦华总算醒了。初衔白的孩子趴在她身边揪着被子玩耍,小娃娃还不会走路,但已会咿咿呀呀地学语。锦华宠溺地捏捏她的小脸,对站在旁边忙着把药倒进碗里的初衔白说:“我昨夜梦到了我家那个死鬼了。”
初衔白没想到她会突然醒来,连忙放下碗过来,要抱走孩子,锦华却拦着她:“没事,让小元待在这儿,我好久没跟她玩儿了。”
初衔白的孩子是个女儿,小名叫小元。锦华一向喜欢孩子,比初衔白还宠她,刚出生那会儿,简直天天抱在怀里不撒手,“心肝儿宝贝”的叫个不停。
初衔白见她精神不错,便随她去了,在床沿坐下,问道:“什么样的梦?”
“只怕说了你要骂我。”锦华笑言。
“你倒是说说看。”
“我梦见他来接我了。”
初衔白沉默了。
锦华握紧她的手:“不过是场梦,别太忌讳了。”
初衔白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这番话的影响,这一晚,她自己也做了个梦。
泛红的月色撒了一路,她靠在路边,想动一动身子,却觉得锁骨疼得厉害。四周悄无人声,她猜想自己终究是要死了。那也好,死了就能解脱了。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在恍恍惚惚间勉强睁眼去看,有人驰马而至,黑衣黑发,凛冽似风。本以为他就要径自经过,谁料到了跟前,他居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初衔白终于有机会看清他的脸,清亮的眸子,略显瘦削的脸庞,微微带笑的嘴角。似乎有些变化,又似乎毫无变化,他依旧是仗剑江湖的第一高手。
“青青,我来接你了。”他微微俯身,伸出手来。
初衔白低低地笑了,将手放进他手心……
第75章 镖师
那是四月天里,折英忽然从楚泓那里听说了初衔白现身的消息,一路追了过去。
楚泓之所以会知道,自然是尹听风说的。早于折英行动,他已经守在了金将军府。因为初衔白这次既没有回初家山庄,也没有去温泉山,而是一路前往长安,径自去了金将军府。
一晃便是几年未见,尹听风对初衔白这些年的生活一无所知,如今即将再见,唯一期盼的就是她别太惨,万一弄得面黄肌瘦或者一身是伤,他会十分内疚。
他提起轻功,翻上将军府的墙头,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来偷偷观察她的那个夜晚,眼神一扫,院内那株丝带琉璃竟还娇艳的开着。
听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时却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
老远便听见一阵恸哭之声,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那里竟然是金府祠堂,不禁错愕。只见一群人堵在那里呜呼哀嚎,看样子都是金府家奴。
一个圆乎乎的小女孩儿梳着羊角辫,穿一件嫩黄的短衫,可能是嫌吵,坐在走廊尽头,离众人远远的,低头晃着脚丫子,自顾自地玩耍。
尹听风实在忍不住好奇,飞掠过去,倒挂在廊下,贴着窗口探头朝内看去,只见一人奉着牌位安放到桌上,然后默默退到了门外。
不是初衔白是谁。
她做了寻常妇人打扮,不仔细看没人能认出这是当初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魔头。尹听风发现她面色红润,甚至还养胖了一些,心中稍宽,这才扭头去看室内,一阵惊愕。
牌位上的名字赫然是锦华夫人。
他实在震惊非常,决心一定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转头,却发现初衔白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口中唤了声“小元”,一直坐着的小女孩儿站了起来,歪歪扭扭地朝她走了过去,直到小小的手递在她手心里,步子才算迈稳。
尹听风连忙去追,刚到门外,却见她静静站着,似乎知道他会出现。
“阁主别来无恙。”
“呃,别来无恙。”大概是被逮个现行,尹听风有些尴尬。
初衔白笑笑:“几年未见了,你一切可好?”
“谈不上什么好坏,你呢?”
“我一切都好。”初衔白忽然想到什么,将小元拉到身前:“这是我的女儿,叫小元,三岁了。”
尹听风送虚谷膏给她时便已看出她有了身孕,早已有数。他向来锱铢必较,对朋友却大方得很,闻言立即从腰间解下块玉佩送到小元面前:“权作见面礼,快叫声叔叔。”
小元看看母亲,又看看他,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他又改了口:“算了,我不要跟你爹攀亲戚,你还是叫舅舅吧。”
初衔白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对小元道:“那就叫舅舅,这个舅舅有的是钱,给你什么你都大大方方收下便是。”
小元得了允许,真的立即接过了玉佩,奶声奶气地唤了他一声舅舅。
尹听风没好气地瞪初衔白:“你可真会教孩子。”他站直身子,“对了,锦华夫人这是……”
初衔白笑容敛去,微微叹息:“她之前就中了毒,这几年一直拖着,如今才算解脱了。也许对她来说这是好事吧。”
尹听风惊讶之后微微叹息。
“对了,”初衔白忽然道:“千万别让折英知道我的下落,除非她跟楚泓成亲了,否则永远别想见我。”
“……你还真是狠心。好吧,那我回头一定好好催催。”
“如此就有劳阁主了,折英嫁入听风阁,身为娘家人却出不起嫁妆,还望莫怪。”初衔白笑起来,稍露腼腆,竟显露出几丝风情。这几年在外,不是完全没有变化的。
尹听风故意皱眉:“算了,我不会让楚泓亏待她的,以后多生几个胖小子抵回来就是了。”
初衔白笑意加深:“这倒是个好主意。”
看看天色,时候已经不早,初衔白正打算告辞,忽然想起段飞卿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段盟主至今仍无下落么?”
尹听风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反而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纠结:“很奇怪,并不是完全没有消息,可是循着消息找过去,却又总是扑一场空。以听风阁找人的实力,不该是这个结果才是。”
“你的意思是……”
“我猜段飞卿不是遇上了麻烦事,便是自己还不想回来。”
初衔白微微沉吟一瞬,又问:“知道他的大致所在么?”
“好几次收到消息都是在西域一带,只怕还是西夜附近吧。”
“那就奇怪了……”
初衔白微微留了个心眼,其实她已经打算去西域走一趟,本打算替他打听打听,但连听风阁都找不到的人,自己若是斗胆揽下,届时又是一场空,非但帮不到尹听风还徒增一场空欢喜,于是终究还是没有作声。
“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阁主保重。”她朝尹听风郑重地拱了拱手。
尹听风的表情也肃然起来,回了一礼:“但凡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初衔白感激地点头。现今江湖多薄凉,唯有此人,看似势利却最重情义,能使人回忆起往日江湖的侠气风范。难怪连段飞卿那样清冷严肃的人也愿意与之深交。
走出去很远,小元边还走边回头张望:“舅舅不一起走吗?”
“舅舅还有大事要做。”
“那锦华姨娘呢?也不一起吗?”
初衔白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姨娘累了,要在这里休息很久。”
她并没有急着上路,她带着女儿特地去拜祭了母亲和师父。只是初家山庄,始终不曾踏入一步。那些纷纷乱乱的开始和结束,似乎都和那个养育她长大的地方有关。
这之后母女二人沿着长江又去了几个地方,然后才开始辗转着西行。她似乎还保留着和锦华在一起时的习惯,不挑路线,说往西就往西,遇山翻山,遇水过水。
尹听风实在讲义气,在她临行前居然托人送来了丰厚的盘缠。初衔白也不拒绝,当初跟着锦华四处跑,盘缠都来源于朝廷俸禄,尹听风很清楚她现在没了这依靠。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钱,而她恰好又需要钱,养孩子可不是个简单的事。
一路到达玉门关前都很顺利,初衔白这几年在外跑惯了,知道分寸,偶尔遇上难走的路需要跟别人搭伴时,也很本分。
从玉门关到西夜还有很长的路程,这段路一向只有跑丝绸之路的商人们在走。有人见初衔白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便建议她跟商队走。
初衔白于是请客栈掌柜给她介绍了支商队。那是一队押货的镖师,初衔白见他们个个都懂武艺,觉得比普通商队更为安全,自然没有意见。
镖头是个中年汉子,答应的毫不犹豫。初衔白起初觉得他是豪爽,后来接触了几次总发现他眼神黏在自己身上,便有些不悦了。
出发当日天气好得出奇,虽是初秋的天气,阳光却比中原的盛夏还来得强烈。初衔白将小元遮挡的严严实实,抱着她跟一批货物挤坐上马车。
那镖头居然还关切地过来询问了几句,初衔白保持着该有的距离礼貌地道了谢,他竟仍旧不走,大概是觉得彼此已经熟稔,渐渐没了顾忌,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拍她的肩:“你挺厉害的,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白嫩的女人敢独自带着孩子赶那么远的路。”
初衔白的脸色猛地一沉,牢牢盯着他的手,不动声色,直到他讪讪移开。
独身在外的女人总是蜂蜜一般诱人,就算没有蜜蜂,也有大群苍蝇涌过来。何况她还带着一个孩子,这说明她很柔弱,任何人都能欺负。初衔白忽然很后悔,这几年跟锦华一起习惯做女装打扮了,若是一早便以男装示人,以她的扮相,应当不会有这困扰才是。
她摸了摸绑在背后的条形包裹,很久没用过了,但愿这次也用不上。
货物是运往若羌的,大约再过一两座城就到了,所以很快就能跟他们分道扬镳,初衔白心想以他们的速度不出一月便可到达,还是忍耐下去好了。但她显然高估了镖头的忍耐力,还没到若羌,他便露了原形。
那夜他们一群人烤肉喝酒到很晚,初衔白便已有些担心,抱着孩子早早回到马车,将门帘又厚加了几层,边角紧紧系在车厢上。
然而不过片刻,便有人跳上了马车,初衔白吃了一惊,连忙爬坐起来,借着外面微微透入的火光紧紧注视着帘子。
外面的人已经在用手扯动帘子,但初衔白之前系得很紧,那人扯了许久也没能扯动。初衔白见状微微放松了些,以为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尽早放弃,谁知没多久,眼前竟出现了一截锋利的刀锋。
门帘被刺啦一声划开,初衔白想要去挡已经来不及,一道黑影直接就朝她扑了过来。不用猜就知道是镖头,初衔白被他死死压着,一边扭头避开他满嘴酒气,一边伸手去摸武器。
“嗝……”镖头打了个酒嗝,猥琐地笑着来拨她的衣服:“推什么,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装什么纯呢!”
熟睡中的小元忽然被惊醒了,呜哇一声哭了起来。镖头大概是怕引来别人,急忙堵住孩子的嘴,大手紧紧压在孩子的脸上,哭声果然小了,小腿却狠狠蹬了起来,显然已经感到了窒息。
初衔白陡然火了,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趁他稍有放松,用膝盖顶上他的要害,一把抽出身边的霜绝。
“把你的脏手拿开,否则叫你死无全尸!”
寒风随着破碎的门帘不断卷入,外面的火光也照了进来。镖头佝偻着身子抬起头来,就见一柄长剑在眼前幽幽泛着寒光。初衔白的一半侧脸若隐若现,犹如地狱修罗。
第76章 新衡无
镖师们终于赶来,却根本不是因为他们。
在这当口,忽然有队人马冲了过来,一时间喊杀声四起。有人大声叫着镖头的名字,初衔白才知道他们遇上此地的沙匪了。
可惜镖头此时正对着初衔白手里的剑冒冷汗。
他看着初衔白握剑的手,这架势绝非外行,这女人是个练家子。何况这剑也绝非凡品,这说明她很有可能还是个高手。
初衔白叫了一声“小元”,女儿立即机灵地闪身到了她身后,甚至连包袱都吃力地背在了小小的肩头。
“败类,我今日不杀你,他日自有人收拾你!”初衔白冷哼一声,一手夹起女儿,踹开他,迅速跳下车朝混战的人群跑了过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镖头酒醒了大半,犹自惊愕,刚想起自己刚才被她气势所慑竟忘了还击,大为懊悔。外面又有人叫他,他这才想起正事,连忙跳下车去迎战。
沙匪可以说是沙漠之地的特产,近几年来西域各国都不怎么太平,匪患便越发严重了。
初衔白并没有走远,因为这种情形下根本走不远。她抱着孩子缩在最远的一辆货车后方,暗暗自责。边疆一向混乱,她自己不要紧,没有内力,至少还有招式可以唬唬人,但她现在是一个母亲,必须要为女儿着想。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大概是从小就四处闯荡,小元比同龄孩童要稳重许多,知道此时情形危急,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睁着漂亮的眼睛机敏地扫来扫去。
那沙匪头目长得人高马大,跨在马上,挥舞着弯刀凶神恶煞,忽然用西夜语高喊了句什么,一时呼应不断。更多的人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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