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言的书法,又精进了。”
“世子过奖。”知言抬眸一笑,长睫微动,目明如星。
何子非笑意渐收,神色认真道:“有没有人说过,知言形貌昳丽,娇俏似女子?”
“世子是在骂我不像男人?”握笔的手忽然一顿,知言抬起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知言目光如炬,竟看得何子非心虚。
“好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何子非笑得放肆,目光却停于案上的字帖之上,“堂堂男儿何以如此?”
“世人皆知皇帝陛下尤喜簪花小楷,民间以此为美,广为模仿。”知言解释。
“陈帝何以独喜簪花小楷?”何子非笑问:“据我所知,他本人却长于行楷。”
“这?”知言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我就不知道了。”
“听闻陛下曾倾心于一女子,那女子正习得一手簪花小楷。为了将美人藏娇于金屋,陛下不惜于是杀其夫屠其子……”
“区区小民怎能置喙皇家之事!”知言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只觉一股怒气直冲丹田,转念一想,却道:“我忘了世子不是陈国人,想必对诋毁我国主之事感兴趣得很。”
何子非也不生气,摇摇头道:“许无言号倾城先生,你却不及他的万一,着实可惜。”
“啪”的一声,手中的紫毫忽然跌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墨色的牡丹,上好的白玉紫毫,在桌上滚动了一会,“叮咛”一声落于地上,断裂成无数白玉碎片,金莹透亮,惹人爱怜。知言的双眼睁得溜圆,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知言小时候,听说过倾城先生的传闻,所谓“倾城”,并不是指那人有倾国倾城的美貌。而是指先朝太宰陈倾,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之才,一人之力可倾一城之军,众皆骇然,谓之倾城。陈倾辅佐魏帝,直至其薨逝,而后辞官而去,不知所踪。
如此说来,先生对先朝之事讳莫如深,每每提及必定大发雷霆……不对,知言自幼便与先生住在一起,已有十五个年头,而这陈国建国不足十载,难道先生可一人分裂成两个,分别行走于西京与许昌?
定是何子非说谎!
“许无言从未与你说过这些?”何子非步步紧逼。
知言一时语塞,朗声道:“我怎知你不是诓我的?待先生在时再与你对质。”
“你家先生不会回来了。”何子非眸光似水,笑盈盈的道:“他将你送给我了。”
“我不相信!”知言着急起身,“砰”的一声,膝盖狠狠撞在黄花梨桌上。
“我本不想要你的,若不是看在他那一屋子的书的份上。”何子非说得云淡风轻。
什么?先生不仅把他送人了,还倒贴了一屋子的书,先生此生最爱便是读书与睡觉,让他赠书比割肉还难。
“我不信!!”知言索性胡搅蛮缠起来。
“不信大可去问他。”何子非瞟了他一眼。
“他在玉王府上,我如何见得着?”知言不服。
何子非眉梢一挑,“玉王对你颇有好感,不如……我把你送给他罢。”
“送给他?”知言怒极反笑,“凭什么将我送来送去,你们真以为我是龙阳?”
“你我沐浴一处,还说不是?”
“你……”
春光乍暖,何子非躺在软榻上,笑望着知言愤然离席的身影。许是日子过得太无聊,逗弄个小孩子也能开心成这样。何子非一边鄙夷自己的幼稚,一边又觉得知言着实有趣,不由笑了起来。
知言只觉自打来京后诸事不顺,加之好几个月没有许无言的消息,再联想到许昌之时的种种,不由觉得脊背发凉。更可恶的是,他不慎摔坏了何子非的白玉紫毫,何子非一不做二不休,非要他赔一杆一模一样的。那可是通体透亮的白玉,身无分文的知言如何赔偿得起?
当日午后,知言第一次来到城东素有“文房四宝一条街”美誉的定远街。
虽说每家店铺都有是紫毫笔,可紫毫玉笔却仅有“明玉轩”一家独有。五十两纹银的天价,让怀揣着一两银子的知言不得不知难而退,那仅有的一两银子,还是他向韩霖借来的高利贷。
来来回回挑选了许久,目光却仍然停留在明玉轩的紫毫之上。笔杆剔透沁凉,笔端挺拔尖锐,绝对是一支好笔。知言心里有些痒痒的,如此妙品,若是先生看到了,也必会十分喜欢。思前想后,他终于伸出手来,想要轻抚那支白玉紫毫。
“替我收起这支笔。”有人捷足先登,在知言眼皮子底下率先下手。
知言忽然回头,与身侧之人打了个照面。
与众不同的栗色眸子里多了惊讶,“是你!”
“玉王殿下……”知言大惊失色,慌忙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
“想必是本王……夺人所爱了?”孔轩自己打量着手中的紫毫玉笔。
知言摇摇头,“不,不,我只是来看看。”
“来看看?”孔轩淡然一笑,却见知言的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自己手中之物,便大方道:“既然你喜欢,就让给你罢。”
知言闻此,面上先是一喜,而后却是一忧,低头道:“谢殿下抬爱,可知言身份地位,配不上这白玉紫毫。”
孔轩似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抬眸微笑,“不如知言陪我我对弈一局,若是你胜,我便将此笔赠与你?”
下棋?知言倒是喜欢得很,不由点头道:“好。”
待知言坐上马车,方觉头昏脑涨,心念他果真是昏了头么?怎会答应孔轩到玉王府邸与他对弈一局?可是这一去,是不是有机会见到先生了呢?
二人同乘一辆马车,知言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交谈。孔轩上下打量这他,见他面上神情变幻莫测,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笑逐颜开,不由笑出了声,“我倒不知,子非府上有你这般的才俊。”
“我去年冬天才入府。”知言虽然头脑混沌,反应却还算机敏。
“年龄几何?”孔轩问。
“刚满十五岁。”知言对答如流。
“哦。”孔轩语气松散,面上的表情带着隐隐的失望。
知言猜不透孔轩的心思,只得沉默不语。孔轩再未问话,一双栗色的眸子却一刻也未离开过他。
待车夫发出低沉绵缓的口令,马车渐行渐缓。知言伸手撩开轿帘,便被眼前府邸的气势所慑。朱门紧闭,以黄金雕花为饰,上书“玉王府”三个大字,可谓奢华至极。白色石砖为墙,绵延数里,广阔无垠,果真比何子非的周世子府气派百倍!都说三皇子是陈帝的心头肉,果然不假。而“玉王”二字,也当真配得上风雅的三皇子。
马车自门前绕行,转向府邸隐匿处的小门而入。知言一路上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张大了嘴,“玉王殿下的府邸果然气派!”
孔轩低笑,“你喜欢便好。”
“可殿下不是说对弈一局么?”不待知言反应过来,便被孔轩捏住了手腕,绕过层层门廊,来到偌大的书房中。
色彩绚丽的琉璃宫灯映得室内一片柔和,目之所及是满室书卷,整齐罗列在古朴的樟木书架之上,知言不由看得呆了,此处竟可以匹敌先生的书库!
“倾城先生,您也在此?”孔轩的声音忽然升高,似是惊喜。
知言身子一僵,不由向那位倾城先生望去,却见他独立一隅,手捧一卷典籍。倾城先生目光闪烁,唇须微动,却终是向孔轩抱拳道:“殿下,不知这位是……”
倾城先生,正是养育他多年的许无言。不知为何,知言头痛欲裂,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左耳处似乎有一阵巨响。
脑中“轰”的一声,犹如高山崩塌,江流倾泻。
☆、第七章 不知所措
又是一夜无眠,韩霖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书房外的廊柱上,刚要闭眼,便听到了房内微弱的呻吟。
“你还知道醒来?”韩霖推门而入,便见知言挣扎着自榻上坐起,两天两夜未进食的他脸色苍白,往日里红润似女子的唇干裂开来。韩霖冷哼一声,递了一杯热茶给他。
知言渴极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却被热水烫到了喉咙,痛得伸出舌头一个劲叫唤。
韩霖唇角微动,融化了眼底的冰霜。
“我……回来了?”知言环顾左右,仿佛还置身于偌大的玉王府,与先生相对而立,却不得相认。
奇怪,彼时分明头痛欲裂,分明全身瘫软,分明说不出一个字来,而此时却倍感神清气爽,仿佛那一晚的事情未曾发生过。
先生为何不肯与我相认?知言心中疑惑,面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睡醒了么?”愉悦的男声由远至近,何子非抬步向前,在知言身侧坐定,随即伸出两指探上他的手腕,凝神片刻,道:“脉象无力,还需要好好休养。”
“叫厨房做些清淡的来。”何子非吩咐。
韩霖转身离去,冷冷说了个“好”字。
何子非笑吟吟地打量着知言,“我着实好奇,三更半夜,你与孔轩搂抱在一处做什么?”
“我?”知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去接你之时,你蜷在他怀里睡得正香!”何子非正色道:“若是我晚到一步,还不知道……三殿下是否会如我这般,替你保守秘密。”
知言心头一紧,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世子说笑了,我哪有什么秘密?”
何子非墨眸一转,目光自知言白皙的脸颊上流连而下,手指似游丝抚过他的颈项,停留在领口。
“那日你我坦诚相对,我又怎会不知?”何子非笑容温和,温和之中却带着局促。
知言闻此不仅不生气,反而仰头低笑,随即伸手拨开他放肆的手指,“纵然如此,还望世子对我以礼相待。毕竟,那日我不惜一切救了世子一命。”
“伶牙俐齿。”何子非嗤笑,“听说你见到许无言了?”
知言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默认。
“可有话要问我?”何子非道。
知言沉默了片刻,“你一定知道,先生为何隐居,又是何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不错。”何子非点头称是,“我可以告诉你……但我却也不是白白讲与你听的,作为交换,你须帮我打听一件事。”
“何事?”
“先朝魏皇后之死。”
“魏皇后?”知言顿了顿,“我尚且不知宫门在何处,怎知魏皇后之死?”
“再也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何子非笑望着知言,目光笃定。
“可你为何要打听前朝之事?”知言好奇。
何子非摇摇头,“你的第二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不过,你可以再用一个条件来交换。”
“堂堂一国世子,竟似市井小民般斤斤计较,罢了,我不问了。”知言一脸嫌恶,干脆用被子蒙住脑袋睡了。
“真是孩子气。”何子非的调笑声清晰可闻。
耳边仍是何子非有一句没一句的戏弄,知言却忆起小时候,先生将《魏史》烧的干干净净,每每看到与之相关的书籍,尽数损毁。当年授学之时,若有弟子提及前朝之事,先生也必然火冒三丈,似是根本不愿意提及前事,更别说话本小说里的“倾城先生”了。
知言忽然掀开被子,“你将先生带回京城的条件是什么?”
何子非望着裹在锦被中的知言,唯独露出一张白皙的圆脸来,像是一个有眉毛眼睛的汤圆,不禁笑道:“我与玉王有约,若能寻得许无言回京,他便促成我大周与陈国的盟约,五年内不动干戈。”
知言“哼”了一声,“倒是个划算买卖,而先生此去不方便带我,才将我暂留你府中的吧!”一想到代价是许无言倾其一生的藏书,知言便觉得有些不值。
“他肯用毕生收藏换得你平安,倒是令我惊讶。”何子非笑道。
“我朝已有太子,而你却与玉王勾结一处,岂不是乱我朝纲!”知言不悦,原来何子非虽为质子,却不甚本分。
“我不过是异国质子,谁许我更多利益,我便与谁一道。”何子非耸耸肩,振振有词。
“趋利而来,丝毫不讲道义,这便是一国世子的处世之道?”知言坐直了身子,顿觉气上心头,犹记得初见何子非之时,他长袍而立,器宇轩昂,谁知竟是逐利小人。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想必倾城先生也教过你。”何子非云淡风轻,看着知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竟忍不住要扑上来打他,不禁笑意更浓,“方才你问我了两个问题,作为交换,须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当真只有十五岁?”何子非伸出手,揽住知言的后脑,迫使他贴近自己。
“十五岁又如何?”何子非的五官骤然在眼前放大,令知言脸上一红,“你不会自己瞧?”
何子非细看之下,果然是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圆圆的脸蛋像个孩子似的,可不就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么?
自己究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