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包括小可,都认为邓文宣和惠涓不般配。年轻时般配过,不然走不到一起。年轻时的邓文宣才华尚未落到实处,惠涓却处于女孩儿最好的时候。待邓文宣的才华随时间转化成事业、地位、声望以及由这种种汇成的男人魅力时,惠涓变成了一个双下巴、腰围二尺六的壮硕妇人;曾经,那腰围才只一尺六。但是,谁又可能青春永驻?及时转化成可见或可以预见的有价值的形态,才是青春的最好出路。惠涓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时节,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邓文宣;如今在单位、社会上受人尊重,生活上有房有车有各种保障。
善嫉者说她命好,挑了个优质股,女人干得再好不如嫁得好。话里话外透着,“嫁”比“干”容易,这实在是对“嫁”的误解。一“嫁”并不能定终身,除非有一天法律规定只许结婚不许离。嫁着了,还需要努力维系,终生努力。
小可其实是理解妈妈的,男女即使成了夫妻也还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小时候她只是理论上知道这点,实际上从来没用父母之外的眼光衡量看待过父母,第一次清楚意识到父亲还是一个男人时,她都上初一了。
那天她放学去医院找爸爸。夕阳铺满走廊,到处明晃晃的。金光里,廊尽头,拐出个人来,身材挺拔匀称,脚步坚定轻快,带起白大褂两襟鸟儿翅膀一样翻飞……小可想:嗬,这男的好帅!定神再看,“这男的”竟是爸爸!那是她头一次用生人的眼睛看爸爸,从那次起,她仿佛张开了另一双眼睛,很多从前被认为自然而然因此视若无睹的事情,开始有了别样的意义。
在爸爸办公室的晚上,常会有人敲门光顾。或向爸爸咨询点业务问题,或给爸爸送来点家乡特产,或者干脆什么事没有,只为屋里亮着灯,敲门来看看爸爸是否在。来的人绝大部分是年轻女性,有医生有护士,有研究生、博士生、实习生、进修生。通常,爸爸对她们的态度是温和有礼的、可近不可亲的。但是,小可觉得,如果来者长得特别好看时,爸爸的目光就会比温和有礼多出一些热度和力度。当然,这极可能是小可的臆断,她亦多次想就此向爸爸求证,每每话到嘴边,开不了口。只将这猜测紧紧藏在心里,既不好跟爸爸说,更不能跟妈妈说。这时的她已真心懂得,父母不仅是她的父母,还是独立的男人和女人。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大三的寒假。
春节前的一个晚上,爸爸妈妈在医院参加各自科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下了班直接就没回来。那阵子小可热衷于减肥——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对自己的体重要求严格到了严苛——制订了寒假减肥计划,每天至少快走两小时。白天睡到中午方起,起来吃吃东西上上网写写博客,一下午没了,只能晚上走。没有目标为走而走太枯燥,她决定走去医院找爸爸,然后,一块儿走回来。
那是个晴朗无风的冬夜,月光清冽、干冷。小可一路快走,直走到医院身上才暖和过来,脚冻得痛到了木。到时他们刚吃完饭,小伙子们吆喝着将桌椅往边上搬,腾出中间地方唱歌跳舞,联欢地点借用了医院的一个食堂。来的人很多,除本科人员,还请了手术室全体——各外科都很注意搞好与手术室的关系。小可站门口望,一眼就发现了爸爸。他坐在靠墙处的一把椅子上,四周或坐或站,围了一圈的姑娘。脱下白大褂的她们,个个花枝招展竞相开放。数九寒天,有一位竟穿着裙子不穿靴子,露出裙子下头那双裹一层薄丝袜的腿。那腿自然是美极了,不美不值得奋不顾身地露。
小可认得她,她经常来爸爸办公室。她不光长得漂亮,据爸爸讲,业务也好,爸爸会就她咨询的业务问题,进行耐心的长时间解答。她是这个科的实习生,他是这个科的主任是教授;她有权利问,他有责任答,一切合情合理光明正大,小可却就是不爽。细想,这不爽来自于,爸爸在和她相处时显而易见的愉快。
这会儿,没穿白大褂的她越发漂亮,站爸爸侧后——年轻饱满的胸脯差一丝就触及爸爸肩头——俯身递过去本和笔,说:“主任,我实习要结束了,马上要回哈尔滨了,能不能请您为我题个字?”爸爸接过本、笔,问:“写什么呢?”眼睛含笑。她笑吟吟地道:“我说您写?”爸爸毫不迟疑地点头,于是,她说了:“——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一字一顿说,爸爸低着头,一字一字写,小可再也无法容忍,一个大步挤了进去,叫:“爸!”
爸爸吃惊抬头,小可先对周围人——包括她——笑了一笑,保持着应有的风度和礼貌,然后对爸爸说:“爸,我有点事!”爸爸应声站起,把手里的本、笔往那女生手里一塞,二话不说跟着她走。这态度、这表现让极度不爽的小可,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小可开始了激烈谴责:
“——让写就写!情诗是能随便写的吗?”
爸爸笑叹:“那算什么情诗!”
小可道:“那还不算情诗?那是当今最流行的情诗——”开始背,“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这是不是情诗?!”
爸爸点头称是,咂摸着道:“写得真不错。谁写的?”
小可说:“仓央嘉措!——爸,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爸爸说:“真不知道!第一次听说!藏族人?”
小可叫了起来:“不是说这个!——她们对您这样您是真没感觉还是装的?”
爸爸仍笑:“她们对我哪样了?”
小可说了:“那个女孩儿,让你写情诗的那个,是在勾引你!”
爸爸嗔斥:“什么话!人家——”
小可打断他,态度异常严肃:“爸,这些话我一直想说一直没说,今天既然说了,就希望我们能够以诚相见,可以吗?”
爸爸一惊,看看她的眼睛,点了头。于是,小可轻声再问:“爸,她们对您这样,您是真没感觉还是装的?”
爸爸说:“——装的。”
小可问:“为什么?”
爸爸说:“这样最好,免得大家都无趣。”
小可说:“这种事情您经常遇到,是不是?”这次爸爸没吭,默认;小可难过得要命,也急:“爸,能那么干的女孩儿,没一个好东西!她们看上的不是您这个人,是您的条件!”
小可有个室友兼好友,爱上了一位教法国文学的副教授。爱到逢他课必听,尽管她是经济专业,不懂法语。那副教授生得颀长俊秀飘逸,年纪轻轻,开一辆四五十万的翼豹跑车,随便一件衬衫都是名牌,父母颇有钱。惟一缺点是,已婚。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室友对他的爱和追求。室友理论是,爱情不讲条件,不分先后。一次深夜卧谈,谈到好处,气氛极亲密极真诚,小可问:“要是他突然变成了穷光蛋,你还爱吗?”黑暗中,室友沉默了好久,说:“这么看来,爱情是有条件的了?”但对“不分先后”她仍坚持。
彼时,小可对室友观点持不认同不反对态度,事不关己的超然;此时,小可对她以爱的名义巧取豪夺的理论、行为满怀厌恶。她对爸爸讲了室友的故事以示警醒,爸爸说她杞人忧天。她但愿是她杞人忧天,可惜不是。刚才,在联欢会现场,她分明感觉到,被年轻女孩儿围绕着的爸爸,愉快极了。眼睛明亮,两嘴角上扬,脸上每道细纹里都漾着笑。男人,不管什么样的、多大岁数,都会喜欢年轻好看的女孩儿,如同花开花落草木枯荣,属自然规律,对此小可十分、十二分理解,但如这男人是她的爸爸,她不接受。
那天晚上,小可独自先回的家,爸爸和妈妈后回来的。他们一块儿进门,一块儿在门厅里换鞋,小可在一边冷眼旁观,不得不承认,妈妈跟爸爸一块儿,真的不配。妈妈不仅是老了,而且是,老得什么都没有了。没身材,没容貌,没气质,没作为。妈妈显然清楚这点,有危机感,只是她的防范措施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爸爸对她的做法非常反感,并且似乎是,越来越反感。如果说从前爸爸晚上滞留办公室是因为家里房子小,怕相互干扰;现在家中妈妈专为他布置了一间书房,关上门自成一体,他却还会有事没事地,留在办公室不回来。
今天晚饭爸爸又没回来,说有手术。
小可和惠涓、沈画吃饭,为弥补自己适才的刻薄,小可格外详细回答了惠涓关于下午事情的询问。用了章回体,一波三折一唱三叹,把惠涓和沈画听得眼睁老大,屏息静气。小可绘声绘色说完,沈画感慨:“嗬,想不到这个郑海潮有这么大能耐!”
惠涓白沈画一眼:“哪么大能耐?演个戏而已!事先人家陈总都跟他交待好了!”
惠涓这么说有她的目的。她对郑海潮并无恶感,只容不得小可对他的好感。这些天来,小可有事没事地说他,说起来两眼放光刹不住车,刚才,更是把他说成了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在她的断续描述中,惠涓已勾勒了郑海潮的大概:外地人,在京打工,没车。有车说明不了问题,没车却很能说明问题。
小可不高兴地冲惠涓嚷:“不是这样的!”
惠涓毫不客气回:“那是哪样的?”
小可气得不想再说,起身回自己屋,咣,摔了门。惠涓一点不气,女儿的激烈反应只能证明她的感觉准确。这事不能放任不管,找机会一定得跟她谈。
次日小可上班,实习老师给她一份日文资料让她翻。这是实习以来她第一次接到与她专长有关的业务工作,颇激动。翻完后认真校对两遍,仍不放心,发给她一个要好的同学帮着看了提了意见再作修订后,方恋恋不舍、惴惴不安地交了出去。上午下班去吃饭,在走廊遇到陈佳。
陈佳说:“邓小可,你翻的资料我看了,翻得不错!”没等小可说什么紧接着又问:“喜欢南实证券吗?”小可点头,陈佳也点点头,道:“好好干!”
陈佳走后,小可站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高兴激动无以发泄,打郑海潮电话,没接,遂给他发短信:陈佳表扬我了!!!
中午,小可在公司楼下茶餐厅吃饭,一个人趴餐厅角落的小圆桌上,边吃边看手机小说,一大盘黑椒牛柳盖浇饭不知不觉吃个精光,仍兴犹未尽,招呼走过的服务员给她来一杯香蕉酸奶。等酸奶的工夫,边看小说边用勺子刮着盘底往嘴里送;看到好笑处哈哈大笑,盘子底刮得山响,旁若无人自得其乐肆无忌惮,引附近两个女孩儿对她侧目。服务员拿酸奶来,小可接过一口气喝下去半杯——心情好,胃口就好。这时,手机响了,看清来电显示她高兴得接起大叫:“郑海潮!”旁边俩女孩儿对视低道:“真没素质!”
海潮一上午都在开会,手机开了静音,会议结束看手机,一大串未接电话和短信,其中小可的短信让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笑着他想,真是个孩子,叫人忍不住要疼她、帮她、爱她的傻孩子。
小可短信内容他并不意外。他知道从此后陈佳会对小可好,陈佳是聪明人。他拨了小可电话。
“哎,你为什么事挨表扬了?”不等小可说他紧接着又说:“我刚散会还没吃饭,你要也没吃的话,咱们一起,吃着说?”
小可赶紧放下喝了一半的酸奶,起身向外走,边道:“没吃没吃正想吃呢!咱们哪儿见?”到门口被服务员截住,让她付账。小可面红耳赤掏钱,尴尬中全没留意响彻整个餐厅的广播声:“中午特价十一点到十四点,牛肉饭加饮料十五元……”
见面地点在一家鲁菜馆,郑海潮先到,点好菜,坐那里望着门口,等。
小可到了,站门口小鹿似的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看到他的瞬间,原本带点不安的小脸花儿一般开了,海潮不由一阵陶醉。
电话里,一路上,觉得有那么多事要跟郑海潮说,没想真的面对面坐下,三言两语就没的说了。为避免没话说的尴尬,小可只好不停地吃东西。
海潮看着她笑:“哎,你这么能吃,怎么不胖呢?”
小可不满:“我哪么能吃了?”
海潮道:“刚刚吃了一顿——”
小可脸腾地热了:“没有啊……噢,你在电话里听到有人让我结账以为我在吃饭其实我在超市——”
海潮笑眯眯道:“超市里广播‘中午特价十一点到十四点,牛肉饭加饮料十五元’?”小可大窘,海潮毫无怜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般来说我不会错——你不惜连着吃两顿饭,冒着发胖的危险也要来,是想见我。说明什么?至少不讨厌我,你不讨厌我吧?”小可哑了一样看他,他对她笑:“很可能,喜欢我。既然这样,当我女朋友算了,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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