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哗”的一声,身不由己地围拢来。
邱晴只能重复地说:“你认错人了。”
“你姓邱,你叫邱晴,我怎么会认错你。”曹灵秀一声说完要伸出手来抓邱晴。
在这个危急的时候,一辆白色开篷车在附近轻轻滑停,车门打开,有男同学高声叫:“邱晴,到这边来,你又迟到了。”
邱晴如逢皇恩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那辆平日她甚为抗拒的开篷车。
那辆车一溜烟似地驶走,邱晴不住庆幸运气好,已经窘出一身大汗。
她甚至没有问车子会驶到哪里去。
白色开篷车主没有出声,只是尽忠职守驾驶车子,邱晴认为他知情识趣,深明大理,这样的男人,纵使没有身分地位金钱,也能够令女伴心身愉快。
十多分钟后,邱晴开始感激他。
她只知他念机械工程,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她所遇到的人,统统问题太多,只有他是个没有问题的人。
没有问题的人,邱晴失笑,这个形容词里有两个意思,因为他不问问题,所以他没有问题,多么有趣。
车子终于停下来,邱晴发觉她在山顶上。
山脚下一片浓雾,她只能看到极高建筑物的一个顶尖。
不消片刻,她的刘海已经沾上雾珠。
司机仍然没有说话。
邱晴坐在车内良久,直至心情平复。
最后一个考试了,幸亏曹灵秀等到今日才来掀露她的身世,邱晴不怕蔑视的目光,她已经习惯那个,她怕的是好同学们的关怀,殷殷垂询:那个女子是什么人,所言可属实。
邱晴不想解释。
这真是一个解释的世界,人人急急寻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医生证明,事主必须有充分理由拼命解释身子为啥不听使唤倒了下来。
人人对人人抱着疑惑之心直到听到合理的解释:不,我是你忠实的朋友我没有那样说过,我怎么会呢我是个老实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难,她打算背起所有传言及流言。
他们能诬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们主动,一定比她更早垮下来。
邱晴轻轻吁出一口气。
司机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轻轻把车开下山去。
这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到达市区,他让邱晴下车,随手取过一本笔记本子,指指封皮,邱晴看到斐敏新三个字。
这人恁地有幽默感,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记得他。
邱晴握住他的手一会儿,才下了车。
自那天开始,她也没有再回学校去过。
邱晴与麦裕杰乘早班飞机赴东京,出门时天还没有亮。
夜与晨接触点是灵异诡秘的一刻,难怪许多病人在这个时辰上挨不过去,也难怪异物在该刹那会露出原形。
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这个城市告别,早些时候,这飞机很多人曾会送出泪来,到今天,大抵知道来来去去不过是平常事,纵使不舍得,也不过木着一块脸,离开飞机场,又各归各办生活中正经事去。
邱晴只得一只手提包,与麦裕杰进入头等机舱。
那日是个阴天,直到抵达目的地,天都没有亮透。
邱晴与麦裕杰在旅途中并无交换一言半语。
飞机场外有车子接他们,驶抵旅馆,麦裕杰在接待处与邱晴开玩笑:“只得一间房间,你上去休息吧,我去街角胡乱找地方孵一夜。”
邱晴微微一笑,“委屈你了,姐夫。”
那天晚上深夜,麦裕杰来敲门,送上一袭花衣,嘱邱晴换上出门。
衣裳款式极之奇怪:甜心宽领口,小蓬袖、窄腰、郁金香型裙子,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样子。
邱晴打扮定当,麦裕杰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抹上胭脂。
他轻轻问:“你不想知道此去为见谁人?”
邱晴摇摇头。
“你很勇敢。”
“我得做的我必须做,多知无益。”
“那么好,请跟我来。”
他们上了车。
一路上有点冷,麦裕杰把外衣搭在她肩上。
邱晴自觉似祭祠仪式中的羔羊,只是她也并不是一只无辜的小动物了。
车子在郊区一间洋房前停下。
天又快要亮了,一个天亮接着一个天亮,邱晴有点儿迷茫,不知今日是昨日还是明日,她轻轻闭上眼睛。
司机替他们拉开车门。
麦裕杰低声吩咐她:“一会儿我叫你坐什么地方你便坐下,不叫你不要动弹。”
邱晴点点头。
“没有什么需要惧怕的,”麦裕杰安慰她,“不成功的话,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
司机去按铃,他们被领进室内。
会客室内早有人背着他们站在窗前。
麦裕杰叫邱晴坐在角落,他自己趋向前去毕恭毕敬打招呼。
那人“唔”地一声问:“夜总会重新装修过了?”远在异邦,却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邱晴一听得那声音便一震。
麦裕杰答:“还没敢开始营业,希望选个好日子,故此特地过来请教。”
那人淡淡说:“现在想到我了吗?”
麦裕杰尴尬地站在一旁。
邱晴肯定了,她知道这是谁,不由自主地喊出来:“爹爹。”
那人一怔,缓缓转过头来,他在明,邱晴在暗,更看得一清二楚,她再叫一声:“爹爹,是我。”
那人不禁颤声问:“你是谁?”
这袭花裙子好不熟悉,他犹如踏了一脚空,心中跌荡。
卸了妆,她最喜欢穿的衣服便是这个式样的花衫,他老取笑她衣服太紧太小,工余不忘卖弄本钱。两个在江湖上混的男女渐渐产生半真半假的情愫,两人隔于环境从未承认过这段感情,分离后他却无日不思念她。
他脱口而出,“小芸,你过来。”
邱晴站起,走到亮光处。
那人的确是蓝应标,他胖了也老了,头发异常斑白,也没有梳理好,乱蓬蓬似一堆草,但这一切却不碍他的势力膨胀。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丽得多,“是邱晴。”他说,“你怎么来了。”
邱睛趋近他,“母亲已经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经不在了。”
“我也听说过。”
“现在只剩杰哥与我,爹爹,你看该怎样帮我们。”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蓝应标十分震动,过一会儿他说:“你那杰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说:“这我也知道,无奈只得他照顾我。”
蓝应标吁出一口气:“你长那么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灭。”
“许久没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与我划清界限断绝来往,跑到有关部门一边喝咖啡,一边一五一十将我招供出来,为了领取冻结的财产。”
邱晴不语。
蓝应标看着邱晴良久,“你跟着那小子生活还愉快吗?”
麦裕杰在一旁陡然紧张起来。
邱晴分辩道:“我没有跟着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麦裕杰暗暗怪邱晴在不该斟酌字眼的时候讨价还价。
“总算他还有点鬼聪明,”蓝应标吁出一口气,“麦裕杰,你回去吧。”
邱晴连忙说:“谢谢爹爹。”
“听说你已经读完专科学院。”
“是的。”
“好好找个事做,清苦些不妨,总胜过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来。”邱晴微笑。
“真的。”蓝应标像是很听得进这话,“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问:“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实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怀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计划。”
蓝应标频频点头,渐渐他累了,眼皮直挂下来,挥挥手,示意客人告辞。
邱晴走过去用自己双手合住蓝应标的手。
只听得他说:“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来看我,再见,小晴。”
邱晴轻声在他身畔问:“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几岁起你便老这样问,好,你要是愿意,我便是你爹爹。”
麦裕杰扬一扬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们终于告辞,仍由司机载回市区。
天蒙蒙亮起来,麦裕杰同邱晴没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飞机折返香港。
麦裕杰道:“轮到我向你道谢。”
“没问题。”
难怪那么多人羡慕势力,一句话一个手势便为苦难人消灾解难,俨然上帝一样,多么叫人感动,霎时间被搭救的人哪里还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后要付出多少代价。
回到家门口邱晴才发觉没有除下花衫,她推门进去,看见朱外婆正坐在贡心伟对面谈天。
外婆一看见她,便笑道:“喏,说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亲便是这个样子。”
心伟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实。
接着的日子里,麦裕杰的宇宙夜总会复业,开幕礼上居然冠盖云集,济济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布景板。
她怀念红衣裳,不知恁地,那么多女客当中,竟然没人穿红衣。
她躲在一角,逐张人面搜索。
忽然之间,看到一个熟人。
他穿着笔挺西装,配一条丝光领带,无论如何不应在这个地方出现,但是偏偏来了。
邱晴目光如炬,发觉他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个胖子身后,姿态十分谦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板了。
邱晴悄悄问人:“胖先生是谁?”
“他?他是咱们油尖区街坊首长之一,现称区议员。”
“他身后那位呢?”
“呵,那是本区的政务官。”
他转了职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声:“马先生。”
那人闻声满面笑容地转过头来,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尘不染。但身体语言由冷漠转向热情,邱晴对他的适应能力表示讶异,他看到邱晴,也略为一怔。
邱晴微笑说:“又见面了。”
马世雄第一个感觉是她可能系宇宙夜总会的公关小姐,但看她衣着化妆,又不甚相似。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场合,灯红酒绿,人头涌涌,事实上马世雄手中正持着只郁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红色克路格香槟适才令他精神一振,酒与美人,永远使人在狗般生涯中获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马世雄一听,十分感慨,短短数年间,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腹贾,难怪他没把他认出来。
邱晴像是读通了他的思想,她闲闲地说:“姐夫也不过是刚刚起步,同你我一样。”
“你现在帮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报上那么多聘人广告,不晓得哪种职位往上爬的梯子最畅通,真要请教请教。”
马世雄不语,渐渐一只耳朵涨红。
邱晴说下去,“你先后两份工作性质大大不同吧?”
马君连忙喝一口香槟,这个女孩子真是厉害角色,假以时日,非同小可。
邱晴并不放松,她笑道:“看情形公务员出来走动搞关系的趋势会日益热闹,聚会一经官绅点缀,身价百倍,你说是不是?”
马世雄另外一只耳朵也涨红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马世雄放下空杯子,过去应付。
邱晴冷冷地看着他背影。
到底还是青嫩,渐渐他会觉得这类派对没有甚么不对,穿起礼服,加鱼得水,穿插宾客之间,德高望重,谈笑风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会发到代替他升上来的人手上,此类关系,永远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来喝香槟打交通。
麦裕杰过来说:“你看到他了。”
邱晴点点头,他曾给过她不少麻烦。
“小晴,你现在明白了吧,黑与白之间,存在数千个深深浅浅的灰色。”
“杰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麦裕杰笑一笑,“给那些只得官衔的人多添点酒,凭他们的年薪,渴死他们。”
少年时期觉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与她并排而坐,有时邱晴还讶异他们身材缩小变形,似肥皂泡那样,越缩越小,越小越薄,终于“卜”一声消灭。
当麦裕杰说:“我极需要你来帮我”的时候,邱晴并没有拒绝,她已经明白到哪里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础,做生不如做熟。
麦裕杰对其他生意已经撤手,身旁亲信减至一个核心,脾性益发古怪,动辄拍桌骂人,每当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总是万分火急去把邱晴找来。
邱晴一出现,只要皱一皱眉头,轻轻问声“怎么啦”。他的怒气便烟消云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亲,毕业证书寄到宇宙夜总会,邱晴摊开它的时候双手颤抖。
小姐们都过来参观,莺声呖呖,“小晴,赶快买个银框子镶起来。”
得来太不容易,命中本来不应有这张证书,由她硬求而来,得与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们笑问:“小晴,值不值得?终于在这些人前争足一口气。”
邱晴装作很懂事的样子,把文凭卷起藏好,说一声“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后一段岁月里,她到哪里都把这张护身符带着,但是再也没有把它取出来多看一眼,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纸筒内。
再过几年,社会风气变得更加厉害,使邱晴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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