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很高,至少比她高了一个头。她抬头看,见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额,披风的系带是黑色的,上面有金色的丝线。
他的唇本来是抿着的,可见着她,又微微弯起。很好看的弧度,英气十足。那个人怕她摔倒,用手扶了下她的背,厚实的手掌,温暖,很大。
啵唧有些懵,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环着她的那个男子低沉的声音。很好听,有些淡淡的、沙哑的感觉。他唤她的父亲为叔父。
江聘拧着眉,应了句,眼睛却是紧盯着瞿显环着他女儿腰的手。
瞿显低头,看着怀里女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有些迷茫,黑眼仁儿又大又亮,里面有他的影子。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心好像被轻轻敲了下,有一瞬间的酥麻。
一见倾心,一眼万年。
他接过女孩儿手里的红薯,再将外袍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领着她往屋内走。配合着她的步子,小小的,有些慢。
瞿显做得很自然,熟稔又亲昵,像是以前就做过了无数次一样。可明明这才是初见。
“妹妹好。”他低头,拨了拨她发间抖动的流苏,笑着问候。
啵唧乖巧地随着他走,垂着眼睫,小步子碎碎的。闻言,她有些惊慌地抬脸,对上他澄澈的眸子,有点羞涩。
“哥哥好。”她咬着唇,答得糯糯。
瞿显笑的更开,视线落在她攥着袖角的纤细手指,目光再柔和了三分。顾不得旁边江聘和两个哥哥要吃人的眼神,他伸手揉了揉身旁女孩子的头发,柔声劝慰。
“不要怕,哥哥绝对不会欺负你的。”
很久以后,回忆起这日的初见,啵唧还是能清晰得记得许多的细节。那个在跳跃的炉火旁给她剥红薯皮的男子,手指很长,手背上有明显的筋脉。
他做的认真细致,一边跟父亲答着话儿,一边把烤的红黑的皮儿剥下来,露出里面黄色的、香甜的瓤儿。再掏出帕子来,包住,递给她。
他是很器宇轩昂的长相,眉眼间都是凌厉。不是很爱笑,除了对着她。
她甚至还记得他袖子上的图案,修竹挺拔,底下有精致的云纹。还有他腰上挂着的那块玉佩,水头极好,碧绿润泽,是龙凤呈祥的图案。
临走的时候,他把那玉佩送给了她。他说,这是暖玉,女孩子戴着,更好些。
低低的嗓音,很温柔,有着浅淡的宠溺融在里面。像是经他的手而剥出的红薯一样讨人喜欢,在心里慢慢回味,香香甜甜。
他微微俯身,覆在她的耳边,说他叫瞿显。显而易见的显。
那一瞬,他眼底的柔情蜜意,显而易见。
她轻轻点头,羞红了脸。
忽的就想起了首诗。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后来的那段日子,啵唧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瞿显的影子。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来府里,喝茶谈天,一坐就是一下午。
江聘对这位太子侄儿的态度不算很好,可瞿显也不在意。他每次来都要带些小礼物,有时候是个漂亮的瓷花瓶,有时候是幅珍贵的画儿,或是漂亮的首饰珠宝。
啵唧喜欢喝牛乳和羊乳,他就让宫里的厨子做好奶制的点心,装在楠木盒子里,趁热带过来。很香软,浓厚的甜蜜味道。
第一次看着这个长得冷眉冷眼的男子,小心地从外袍下拿出那个小盒子的时候,啵唧的眼睛都酸了。江聘还在身边,她手指互相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瞿显轻轻笑,把点心掀开盖子递给她,小声地说是给她的。
再后来一些,两人熟识了,瞿显就常常约着她出去玩儿。大街小巷地随意走,去看梅花,去赏菊。她喜欢音律,他就带她去宫里看乐师弹琴。
瞿显还送了她一把名琴,名唤绿绮。琴身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美的让人叹息。
他们在上京留了两个月,瞿显就陪了她两个月。他不是很会说话,大部分的时间有些沉默,总是浅浅地笑着,把最好的东西都摆给她。
啵唧性格有些活泼,总爱拉着他叽叽喳喳地说很多的话。瞿显不急也不燥,就安静地坐着,听她讲,用那种能化了人的心的眼神瞧她。
他是一个特别好的哥哥,丝毫不逊色于啵唧的两个亲哥哥。但是,瞿显不只是想做哥哥。
从见到她的那刻起,他就不满足于此了。
就要离开的前一天,瞿显带着她去了八宝寺。寺庙的屋檐上挂了皑皑的雪,满山的雪松挺直,看起来分外美丽。
空气中有着属于冬天的冷冽的味道,混合着檀香,钻进鼻子里,熏得人晕晕的。
瞿显撑着把小伞,遮在女孩子的头顶,自己的肩膀却露在外面。不多时,就积了层薄薄的雪。
“我…就要走了。”啵唧抬眼看他,鼻尖儿红红。
“嗯,我知道。”瞿显伸指抹去她睫上的霜花,轻轻点头。
“你不说点什么吗?”女孩儿有些失落,垂下头。
“好。”他答,抬手揽过她的肩膀,将那娇软软的小身子搂进怀里,“你等我。”
第二日,当他们坐上回达城的马车时,瞿景和瞿显都来送。
啵唧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心里酸酸的,探出头,又问了句,“再说点什么吧?”
毕竟…可能就是永别。
“好。”瞿显笑,抬步走过去,凑在她的耳边,声音很轻,却字字撩人。他说,“等我娶你。”
啵唧想,那可能是她这些年来,听到过的最好听的话了吧。
瞿显没有食言。在江聘他们回到了达城的半个月之后,他就也随着来了。
他不再叫江聘叔父,而是叫他将军。他说,“将军,我想娶香香。”
瞿显不愿意跟着大家叫她啵唧,只是叫香香。因为她的名字叫相忆,因为他一直记得初见时,她身上好闻的香气,甜腻腻的,很香很香。
江聘快要被他那张严肃认真的脸给气死。他也不顾这是未来的帝王了,也不顾这是他的侄子了,喊了家丁就把人给轰了出去,门关的死死的,再也不让他进。
他在屋里踱步了一下午,提笔给瞿景写了一封信。把瞿显给描画成了个抢他女儿的登徒子,字字泣血,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通。再一千里加急给送了过去。
可半月后瞿景的回信把他噎得差点晕过去。人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太多。
江聘的心都在滴血,他哭丧着脸去找妻子寻安慰,可鹤葶苈也不跟他一条心。她很高兴地把瞿景另外给她写的信看了好几遍,再嗔了江聘一眼。
“阿聘啊,你真的是管太多。”
谁能懂得我的难过呢…江小爷徒伤悲。
咕噜和呼啦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一辈子和他一样留在达城。这次去了上京,他们便就没再回来,各自封了官职,就留了下来。
现在可好,整个家里,他又是单打独斗了。
江小爷到底是没坚持得住,因为他的宝贝女儿知道瞿显在门外跪了一天之后,哭了。从来都没伤心过的小公主,在他面前哭的像只委屈的小猫儿。
江聘的心都要碎了。
最后的时候,他还是应了这门婚事。
那一天晚上,他拉着瞿显的手,碎碎叨叨地念到了深夜,喝了两壶酒,差点给瞿显的手腕掰断。
从啵唧爱吃什么东西,喜欢什么物件,讲到了不许欺负她,要不然把你揍得娘都不认识。
到了最后,他脚步都有些飘了,却还不忘回头警告。不许欺负我的女儿,要不然揍死你。
鹤葶苈给他煮醒酒汤,拿毛巾给他擦脸,轻轻地拧他的耳朵责他。江聘先是埋头生闷气,最后竟是抱着她的腰哭了起来。
“葶宝…”那么大的人了,眼睛红的像是兔子,他用手指捏着鼻梁,声音哑的不像话,“我觉得,心肝肉儿好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半。”
鹤葶苈叹了口气,缓缓地拍他的背。
瞿显是个好丈夫,他对他的女孩子从始至终都是疼爱的。即便最后贵为天子,他顶着朝臣的重重压力,也再未娶过其他妃子。
锦安公主嫁与太子,后封为皇后。椒房独宠,帝后恩爱一生。
皇后的两个哥哥也均是人中龙凤,声名远播。
大哥为骠骑大将军,封镇国公,一生戎马倥惚,立下战功赫赫。二哥为大司徒,封卫国公,改革内制,忠君护主,百姓交口称赞。
只是这两位兄长却是均在权势达到鼎盛之时辞官退隐,远居西北达城。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一天,王府的桃花开的极好。远远望去,像是天上降落的朝霞。
一大家子难得聚在一起,夏天的晚风很清凉,大家就都坐在院子里的老榕树下,笑笑闹闹地聊着天。
花开的很盛,热热闹闹地一簇簇,看起来分外喜庆。
桌案上摆着一叠叠的小点心,还有一壶飘香的茉莉花茶。
江聘和鹤葶苈挨挤着坐在藤椅里,看着围成了一圈的儿女,静静地笑。儿女也都有了家室,有了儿女。
他们正在一步步地经历着他们曾走过的岁月,不畏惧,不退缩。
或许有时也有着失望和迷茫,更多的则是对生活的感激和爱。
分别多时的家人聚在一起,总是有着不尽的话题。他们在笑着,吵闹喧嚷,乱做一团。
鹤葶苈靠在江聘的肩头,弯着眼睛看。风吹过,落下了她颊边的一缕发丝,江聘瞧见,给她撩起来,别到耳后。
她侧脸,对上他柔和的眸子,两人相视一笑。
姑娘还是美的,喜欢花儿,喜欢鸟儿,喜欢月色,喜欢阳光。
江聘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着她,每个小细节都像是很多年前的一样。给她绾发,给她描眉,再抹上一点嫣红的胭脂。笑着夸她句,葶宝真美。
可不知不觉间,庭前的树,已经长得那样高大了啊。
那么多个秋天匆匆而过,地上金黄的叶子积了一层又一层,又被一次又一次地融进泥土里,滋养着下一个春天。
江聘握住身旁姑娘的手,悄悄地冲她挤眼睛。他说,“你瞧,我们都走到这里了。”
“是啊。”鹤葶苈用指腹摸摸他的唇,莞尔,“而且,我们还要一直走下去啊。”
走到哪里去呢?或许,是时光的尽头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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