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江聘没背着瞿景,他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了一个晚上。不遮不掩,不急不躁。
他说,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他,也不是觉得情意比不上利益,只是不想冒险。
足够了,一切都足够了。点到即止,留在一个恰当的地点上,那才是最好的状态。再进一步就多,退一步则少。现在这样,便就是最好。
瞿景沉默了很久,再站起身鞠了一躬,举杯跟他敬酒。含着泪唤他,说谢谢。
谢什么呢?谢江聘曾救过他的命,又带着他拼搏,给他打下了如此壮丽的江山。
还有他对他的爱。能得到这样的体贴,这样的兄弟之情,瞿景觉得,他太幸运。
“哦,不客气啊。”江聘挑着眉,吊儿郎当地弯唇,“现在啊,国家已经不需要我了。而最离不开我的,是我的妻子和孩子。还有祖母,她年纪大了,我得回去尽孝。”
他的语气太不正经,瞿景笑起来。江聘拧眉,饮尽杯中酒,喃喃,“主要是孩子,太想孩子了…”
这几日,午夜梦醒的时候,他都能听见鹤葶苈在他臂弯里呜咽的声音。她还在睡,只是在梦里哭,一边落泪一边叫着咕噜和呼啦的名字。
第二日一早,又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很欢快地陪他聊天。江聘问她,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她愣住,沉默了会,回他,好像听见孩子在叫她娘亲,说想她。
就在前一天,他们还收到了从西北寄过来的一封信。是老夫人亲笔写的,说孩子们很好,会爬了,同手同脚的样子很可爱。
上面还印着两个小脚印,沾了墨的,比他们离开的时候要大得多了。
她说起这些时,落寞的侧脸惹人心疼。江聘把她抱进怀里,柔声地哄劝。心里却是下了决心,要尽快地走,一刻再不留。
这里不属于他们,家在达城。
瞿景本想留他们到登基大典,可江聘着急,说什么也不同意。瞿景无奈,也不再阻拦,只是给备齐了东西,另派了一支军队过去护卫。
这天下本就被新皇祸害得乌烟瘴气,换了明主是民心所向。再加上瞿景本就是皇室血脉,一切都合情合理。
朝堂上虽然难办的事情众多,但冯提督还在,瞿景本身也不是愚钝之人,定是能解决的好。算不得大难。
天下已定,前路明亮,身后无忧。如此甚好。
宣布即位的第二日,瞿景便就下了封赏。亲笔诏书,布告天下。
封江聘为抚远王,为一字并肩王。可御前带刀,出入皇宫无须请旨,面圣免礼,王位世袭。另封正一品护国大将军,统领二十万军队,遇紧急之事,有先斩后奏之权。
鹤葶苈为一品护国夫人,面圣免跪,入宫无需旨意,位同长公主。
江铮远复征西将军位,老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赏金千两。
除此,他还将达城许给了江聘。无需纳税,无需贡奉,非朝廷管辖,完全自治,允许自备军队。
虽未明说,可明眼人都看得懂,这是将达城做为国中之国赐给了抚远王。自大尚建国以来,此为独一份。何况,这还是位外姓王。
瞿景前面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只有这句最合江聘的意。他朗声大笑着拍着瞿景的背,夸他会办事儿,做的不错。
他力气太大,瞿景被拍的直咳,鹤葶苈给他递过水,笑着说他俩胡闹。瞿景倒是丝毫不在意,笑哈哈地赞她的茶香。
春天的时候,上京的花早就开了大半。阳光很好,蝴蝶扑着翅膀飞进来,落在鹤葶苈的肩上,江聘笑起来,拿着她香软的头发丝去逗弄。
“哥哥,在外人面前,你我是君臣。”瞿景忽的开口,玩闹的两人停下来,均是看向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的哥哥,血浓于水,骨肉至亲。”
“哥哥,抱。”江聘的眼神柔软下来,瞿景搓搓手,上去搂了下他的腰。
“唔…”江聘又起了坏心,趁着他离开的时候亲了下他的侧脸。瞿景懵了一瞬,鹤葶苈轻轻捶了下江聘的腰,说了他一句不正经,侧过脸笑。
午后的天气晴好,微风暖洋洋。蝴蝶被惊得飞起,兜兜转转,再落在窗前的蔷薇花瓣上。蓝色的翅膀,闪着晶亮亮的光。
到城门口直至二十里外的那段路,是瞿景亲自送的。丝毫不逊色于帝王出巡的仪仗,尽显威武雄壮之气。
他们各乘着一匹马走在前头,敛着眉眼,偶尔低声说几句话。鹤葶苈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心里有些尘埃落定后的安定,却也带着些苦涩。
走过城门的时候,看到了被吊在门楼上的瞿逐。嘴唇干裂,身上还挂着蛋液和烂菜叶子,头发和脸上俱是泥污,狼狈不堪。
人们走过他的身下,总要抬头看两眼,面色不屑。有的还会往地上呸上一口,毫不顾忌。
瞿景派人给他喂水喂饭,吊着他最后的命。却又不肯放他下来,就这样任由风吹雨淋,日光暴晒,他曾经践踏过的子民冷言嘲讽。
求死不得,把他原先最看重的东西扔在地上,这是最好的惩罚。
为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么多的恶事,枉死了的几十万冤魂。
做错事了,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些错误可以被原谅,而有一些,是死亡也无法抹去的。
瞿逐快要被逼疯了,曾经的脸面和尊严他通通可以不要,只想着从痛苦之中解脱。几日前还曾高高在上的皇帝啊,现在却连个阶下囚都不如。
可想要死,却办不到。
江聘和瞿景打马从墙底经过,百姓纷纷跪拜。占了半条街的护卫骑着马,剑光闪烁,马蹄声响。
瞿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地开口唤住他,声音像是破旧生锈的锣面被轻轻击打过。沙哑,难听。
“抚远王…”这次,他不再是那样傲然似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样子,放低了姿态,近似于哀求,“你杀了我,好不好?”
江聘勒住马,回头看他。眸子里是全然的冷漠,唇边带着玩味的笑。
“我求求你…”瞿逐想要流泪,可眼里竟是连泪水都挤不出来,干得脑仁生疼。他喉结滚动,又喊了他一句,“我求你了…”
“噢。”江聘微笑着点头,转过身,拍马离去。
身后是那座城,里面装载了他的几乎整个前半生。斑驳的墙面上刻着熟悉到骨子里的两个字,上京。
身前呢,是他后半生。再也没有了坎坷,云朵绵软,阳光细碎,入眼的全是光明。那是段美极了的路啊,遍地锦绣,满眼花红。
这一路,风景秀丽,青山绵延。
往远看,一泊湖水在风中荡漾,波光粼粼,像极了她的眼。
近手处,柳叶细长,被春风裁剪得精致,又像极了她舒展开的眉。
马车晃悠悠,鹤葶苈被扰得困倦,便就卧在江聘的腿上浅浅地睡着了。他护住她的腰背,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长及了腰身的发。
车厢里很香,很香。有花儿的味道,还有独属于她的甜滋滋。
“葶宝…谢谢你陪我走过了这样多的艰难。”江聘悄悄贴近她的脸,在鼻尖落下个温热的吻,“接下来,还请你继续牵着我的手,咱们…慢慢走。”
光从车帘的缝隙出泄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睫毛下有小片的阴影。姑娘没听见,还是在睡,唇角含着笑,恬静温柔。
耳边好像有个清凉柔软的声音在唱,唱…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马拉着车踢踏踢踏地跑远,轱辘滚过地面,是段沉稳的乐章。
风吹起车后悠荡着的流苏,几根丝线交缠在一起。
有些美。
(正文完)
81、章八十一 。。。
达城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热情灿烂。城主府虽然改名叫做抚远王府了,但里面的陈设布置也都没有变,丫鬟小厮也都是同样一批人。
明明一切都与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熟悉又温暖; 可江聘还是觉得失落。分外失落。
他的姑娘不爱他了; 他失宠了。情敌是他儿子; 俩。
鹤葶苈的心本来就软; 对自己的那两个宝贝儿更是一直都爱得不行。何况她在孩子那样小的时候抛下他们远走这么久,心里自然又是愧疚又是想念。
现在回来看着那俩团子,她简直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们看。
一切都要亲力亲为。睡着时抱着,醒了时哄着,眼睛都离不开那两张小脸儿了。嘴里念念叨叨的都是咕噜乖,呼啦不要闹,娘亲抱抱。
江聘就很心酸了。不应该是阿聘乖吗?
姑娘宠孩子; 老夫人更宠。咕噜和呼啦是她亲手带大的,在鹤葶苈离开之后; 更是一直和她一起睡; 日日都不曾错开眼。
老人本来就喜欢孩子; 隔辈儿亲,又是四世同堂的太孙儿,更是喜欢得不行。
这样一看,能保持一颗公平严正的心的就只剩下江小爷了。
标准的严父慈母、好奶奶乖孙儿家庭,江聘被孤立了。
而在这种一打四的生活状态下,江小爷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
咕噜的顽劣性子完完整整地随了江聘; 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呼啦本是乖些的,但哥哥天天撺掇他干坏事,威逼利诱的,他也就屈服了。
家有两个能上天能下海的泼猴子,不仅自己鸡犬不宁,还连带着祸害了一条街。简直人间惨剧。
在咕噜四岁左右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拔鸡毛。
要挑那种大冠子翘尾巴的红公鸡,毛色要发亮,叫起来要气势惊人。他就带着呼啦从后方攻击,纵身一跃去拽人家的尾巴尖。
江聘养孩子像养羊一样,尤其是男孩子,很赞同放养的方式,不想磨灭了他们的天性。男孩子嘛,就是要勇敢,有好奇心,顶天立地。
因为他的这种教育态度,咕噜和呼啦基本上处于绝对自由的状态,是以这件事本来是没人知道的。坏就坏在了,王府里的鸡太少了,咕噜他不尽兴。
这魔爪就伸向了街坊四邻。
俩孩子爱玩闹,可也不做坏事,小打小闹的,也没什么人跟他计较。大家喜欢将军和夫人,连带着也喜欢这俩小公子,平时还帮着打掩护。
直到有一天,咕噜意外地和一只鹅打了一架。那场景叫一个惨烈,两败俱伤,头破血流,鹅毛漫天飞。呼啦在旁边吓得,都快哭了。
邻居领着受伤了的大公子和沉默的小公子回了王府,还带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鹅登门道歉。态度真挚,满面愧疚。
江聘微笑着将人送走,回屋看着那俩小崽子差点疯掉。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闯祸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咕噜就掌握了爬树上房掏鸟蛋等各种技术性功夫。熟练运用,灵活多变。
呼啦是他的忠实拥护者,放风放得贼好。小口哨一吹,一条街的鸟都能飞起来。
不过哥俩儿也是真的聪明,自己摸索着学会了用铁丝开锁,做小型□□这样一系列的手艺活儿。甚至还创造了打狗棍法一百式。
看着眼前手上一个大口子还倔强着小眼神说一定要报仇雪恨的咕噜,江聘拧眉。
他第一次开始反思,他的教育方式是不是引导这两个小孽障走上了条…邪路。
可不管孩子再怎么皮实惹人生气,老夫人还是心疼。她心肝宝贝的喊着,把咕噜抱在怀里哄啊哄,好话说了一大堆。
鹤葶苈也意识到江聘的不悦,没说什么别的,只是沉默地给他包扎。
呼啦则很机灵地抛下了他哥哥,借口头痛独自回房休息。反正…他向来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咕噜作天作地,他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咕噜闯祸受罚,他跑的比谁都快。
说好的手足情深,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咕噜在心里如是想到。
当天晚上,江聘大发雷霆,拿着戒尺把咕噜抽了一顿。这小子倒也硬气,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不掉。呼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也跑过来替哥哥挨了两下打。
江小爷这次真是气狠了,丝毫不手软。眼睛眯起来,唇角冷硬,整个屋子里都是木板接触到皮肉的声音,听着就疼。
鹤葶苈心疼得落眼泪,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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