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如雷轰顶,摇摇头道:“中秋宴上,朕看傅恒精神还不错,赏下了川贝和雪花梨,说是吃了镇咳颇为有效。怎么没有几天,就——就成这样了?”
福隆安已经忍不住失声,伏低强忍,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乾隆焦躁,目视一边的福康安是直直地挺起上身,梗着脖子的模样,傲岸之余,却能很清楚地瞧见泪珠直在他眼眶里打转的样子。从来看他,虽然高傲浮躁,却是吃得苦耐得劳、坚猛如钢的,没有见过这种表情。福康安一把擦掉眼角挂下来的泪滴:“奴才的阿玛,前几天身子是有起色,但是遭了人的陷害,病情就加剧了。”
福隆安偷偷伸脚在福康安小腿上踢了一下,乾隆一眼看见,不由怒道:“福隆安干什么?福康安你有什么说什么!”
福康安的性格和福隆安完全不同,从不肯屈居人下,也不喜欢转弯抹角,更不是以德报怨的主儿。他有一说一,毫无顾忌,当下直白地说:“请皇上先恕奴才失仪之罪!”
“说实话便没有罪!”
“嗻!”福康安眼睛里带着隐隐的愤怒,磕下头掩盖着几乎要喷薄的情绪,“奴才斗胆问皇上:富察家从高祖米思翰起,到奴才这辈为止,有没有不忠不孝对不起国家、社稷、君王的地方?”
这话说得像是在兴师问罪了,也只有福康安说出来,乾隆才没有雷霆大怒。他目中带了几分阴沉:“话不要拐弯,朕没听懂!”他暗想,傅恒征缅失利,自己是有少许不高兴的,但见傅恒一身重病回朝,也没有说一句重话,寻常还是一样对待:朝上把他当作国可倚重的能臣,私下里又是如手足兄弟一般看待,每日“晚面”便是独独为傅恒所设,不光论国事,也会聊些私话,若说自己这个独自坐在须弥座上的“孤家寡人”还能有什么知己好友,大概就非傅恒莫属了。傅恒位极人臣,万人之上,除却按着祖宗家法不能封王,其他都已经是众山之巅的位置。——凭什么福康安这么问他?!
福康安一身硬气,挺脖子就顶了上来:“那奴才斗胆,请皇上详查,为家父洗耻……报仇!”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乾隆瞪着眼睛听他说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凡事都会三思,福康安平素不这样说话,今日这话背后定有含义,他心里突然如闪电劈过一般一惊一悸而后透亮,只是不敢相信,嘴唇抖动了半晌后才道:“其他慢慢谈。先告诉朕,傅恒已经病到如何?”
福隆安、福康安再也忍不住了,软下身子号啕起来:“皇上皇上,您对富察家恩重如山,奴才等是万死不能报答的。可阿玛他……请太医院五六位太医看过,后来病急乱投医,还找了数个江湖郎中,可他们都说人受了太大刺激,心血不能归经,已经出现了痰厥中风的症状,怕是……怕是只在这两日了……奴才的阿玛清醒过来的时候,念叨着要再见皇上最后一面,亲自向皇上谢恩、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
☆、追往事傅恒身死
傅恒的公爵府在京城鲜花胡同,门面不宽的宅子,里头进去富丽堂皇,穿过几重院落,沿着雕花围栏、苏造彩画的游廊,便到正屋,西侧稍间为傅恒卧室,门窗关锁得严严实实,唯恐透风进来,加重病情。傅夫人一脸泪痕,端着药往傅恒口中送,带着哄孩子的口吻:“吃了就能好!老爷,您别犟着不服药了,什么能比得上您的身子骨!”
傅恒勉强吃了一口,一阵剧咳,褐色的药汤喷溅了傅夫人一身,他眼里满含歉疚,喘息着却说不出话来。傅夫人心里有恨他的地方,可是此时命悬一线,哪里还顾得上,强笑道:“不妨事,能喝进一口半口的,就是好的!”伸过汤匙继续喂他。
不知是不是药的功效,忽而可见傅恒的脸色由潮红变白了些,喘息也平稳多了,他看着床顶设着的绣着荷花鸳鸯的帐子,恍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这帐顶是自己妻子执拗着要用的,自己虽觉得花样小气,但这等小事没必要躬亲,也就随了妻子的心愿。两个人日日躺在这张床上,看这鸳鸯锦绣,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未必同心同德,不过长年累月习惯了,和睦夫妻的假象做惯了,已经觉得自然而然就是这么凑合着一辈子,也算是“白头偕老”罢了。
床边人的泪水是真心的,但看她明艳而端庄的容貌,保养得宜的皮肤,换做谁都该满足。傅恒心里清楚得很,妻子与乾隆曾经有过一段过往,这压顶的绿云,竟然从未让他感觉过尴尬和愤怒,大约源自他内心的一段秘密,因缘冥冥中而定,他之前的恶因,如何结出善果?妻子的不贞,让他常有赎罪的错觉,心里反觉得轻松了不少。“阿蘅……”他轻声地呼唤枕边人的小名,傅夫人果然带着些惊诧,轻轻探手掖了掖他的被角,柔声道:“别多说话,养养神罢!”
他执拗地摇摇头,用尽力气声音还是无法响亮,只能如耳语一般轻轻地说着:“你想不想听一段故事?”
傅夫人愣了愣,大约有些明白故事与那个刺客有关,更与那刺客的妻子有关。她刚刚嫁给傅恒时,身为国朝大姓叶赫那拉氏的尊贵小姐,满含着对未来丈夫的期待,洞房花烛照耀间,年轻的丈夫英俊而温和,新婚的洞房奢靡而喜庆,一切都符合自己的想象。唯有那最美好的一夜,被灌得烂醉如泥的新郎官,亲吻自己的时候喃喃地喊着“芷儿”这个陌生的名字,自己当即就傻在牙床上,连初夜的疼痛都几乎没有觉察。后来,自己在府里暗暗排查叫“芷儿”的女子,可惜一无所获。而傅恒也是谦谦君子,洵美丈夫,从不在外沾花惹草;按着富人家的习俗纳妾,也必然要经过她这个正妻的同意;也从来不在妾室房中流连过久。虽则如此,因着新婚之夜的那个名字,她总能敏感地察觉他对自己的敬重几乎带着客气和疏远的成分——直到两人慢慢把这种日子过成习惯,再没觉得异样为止。
“阿蘅?……”她又听到傅恒低微可又迫切的呼唤,忙低下头看着他挤了一个笑:“你说!我听着呢!”
傅恒见她在听,似乎放松了下来,陷入了回忆,娓娓道:“那年,当今皇上还没有登极,我还是个刚挑进宫的蓝翎侍卫,还没有娶你……”
先帝雍正喜欢派亲信到外地办差,密折制度的建立,方便他掌控全国各地的情况、官员的好坏廉贪。傅恒到安徽芜湖处置一件“谋逆”案——已经去世的八阿哥,家中下人均被发配流放,但一路上言语不恭,颇有诬蔑当今的语词,传到皇帝耳朵里,是件很不快的事,因而命这些贵胄少年前往各地暗访,把那些谣言消灭于滥觞。
“我就是那年,查一件八阿哥寄放在芜湖当铺的东西,传说里头记了些诬蔑先帝的事情。我到芜湖,就听说东西被一家镖局护送到云贵,心里着急得很。打听到当时镖局走这趟镖的镖头名叫谭青培,是刚刚去世的总镖头的女婿,便打算从镖局入手,把东西截下来。”
可巧不巧,镖局里坐镇的东家,就是总镖头的女儿叶芷儿,比傅恒还大两三岁,听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父亲去世前,为了冲喜而嫁给了大自己十来岁的谭青培。谭青培很疼爱这个妙龄的妻子,可年轻的叶芷儿却对粗豪且不知情趣的丈夫找不到那种小儿女应有的感觉。甫一见傅恒,那颗还属于少女的心便怦然而动,虽知道名位身份相差太大,可不知不觉竟然陷了进去——更为糟糕的是,陷进去的还不止是她!
傅恒喃喃道:“一开始,我们还彼此客气着,也彼此提防着。叶芷儿——谭叶氏——为了保着家业,证明他们没有通逆,没有送八阿哥寄放的东西,打开账房让我彻查进出账目。账目极多,我那时年轻好胜,不肯假手他人,定要亲自检视,每每看账就弄到好晚。”
他朦胧中又回到几十年前,他是勋贵子弟,看多了粉光脂艳、大方落落的旗下姑娘,却在不经意间从背后瞧着叶芷儿小巧圆润的耳珠掩在乌云般的喜鹊髻后,白腻柔婉的颈脖从靛蓝色的府绸衣领下露出一小截的模样,而难以克制地堕入情网,起先,这感觉痒痒的,却憋着不敢说,没成想几番相见谈事,竟然一时干柴烈火,按捺不住做下了那种事情。事毕,傅恒惶恐不安,连连向叶芷儿告罪,叶芷儿反而伉爽起来:“不怪你。但是,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互相都忘记吧!”
傅恒见她镇定地穿上衣服,却背人掩泪,心里免不了难过,从后面搂住她道:“芷儿!你跟我走吧!我娶你!”
叶芷儿好笑一般回过头:“罗敷有夫,使君有妇。你怎么娶我?我怎么嫁你?”
“我还没有娶亲!”
“可我嫁人了!”叶芷儿幽幽道,“我们没缘分!这段露水姻缘也是孽缘,注定我该下地狱的!只求你——无论如何别为难我丈夫。”
两个月后,谭青培和他押的镖被从前往云贵的路上拦截下来。“东西”到手,身为钦差的傅恒上下走动了一番,硬把镖局收这件物镖说成是“失误”,免除了谭青培的罪过。可谭青培却无法谢他,因为离家两个多月的谭青培发现,屡屡呕吐的妻子竟然是因为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那夜,叶芷儿披头散发逃到傅恒所住的驿站,见到他就嚎啕大哭:“你带我走!你带我走!”
“怎么了?”傅恒见叶芷儿的样子,又惊又痛,尤其见她脸上几道指痕,更是几乎要找谭青培拼命,“他打你?!”
叶芷儿握着傅恒颤抖的双肩,死死按着他不许他冲出去,她痛哭流涕:“你别冲动!求求你!……他平素对我很好,这次确实是急透了!他不爱我至深,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我来找你,倒不是怕被他责打,只是他刚刚虽然很后悔打我,却仍是铁了心不肯我留下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孩子!”
傅恒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百味杂陈。他当时还是个少年,初次品尝到女人的滋味,初次陷入那么美好的爱恋,又第一回听说自己的爱有了结晶。那时的气血方刚,哪里顾得了前思后想,当即大声承诺:“你别怕!我带你走!你跟我,我不会叫你吃苦的!”
谭青培很快听说了妻子的所在,气得半死,赶到傅恒住处,却被驿站的驿卒和傅恒随侍的长随拦了下来。少年清贵,而颇有富察氏家风的傅恒,自有一种骄傲和威仪,把叶芷儿藏在后院,自己出来对谭青培老气横秋地说:“你自己的妻子,你不会疼爱,还不如放手!你年纪比我大,走镖的时间大概也不短了,应该知道镖局子要做下去,一靠在官府有硬靠山,二靠在绿林有硬关系,三才是在自身有硬功夫。我虽不才,你问问这里的州县,敢不敢不听我的?你放心,叶芷儿跟着我,绝对有好日子过——绝对强过跟着你!”
那时候少年轻狂,傅恒回忆起来只觉得自己幼稚得好笑,越是见谭青培气得面孔铁青、浑身发抖,越有种“终于给芷儿报仇了”的快意。镖局的人虽然武功高强,但鲜有敢和官府作对的,镖局的大小镖师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纷纷劝着谭青培回去再说,硬把他拉了回去。而傅恒,春风得意地带着完成任务的奏本和怀着肚子的叶芷儿回到了京城。
他的父亲李荣保很早就去世了,家中哥哥姐姐们都寄住在二伯马齐家,马齐是雍正的重臣,颇得宠信之余,也深谙韬晦,绝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性格。傅恒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最得伯父的喜爱,这次办差功成回京,马齐兴致勃勃对这位侄子道:“好小子!有出息!你姐姐是四阿哥的福晋,四阿哥是皇上爱子,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疼爱地拍拍傅恒的肩膀:“年纪也到了!明珠家的重孙女,你伯母相过觉得不错,准备着人说亲。好小子!也该娶媳妇了!”
傅恒有些发傻,半晌才低声道:“侄儿还不想娶……”
马齐变了脸色,冷笑道:“怪道人家在传,说你这回去芜湖,带了个有夫之妇金屋藏娇,我还以为是有人妒忌你,难道竟然是真的?——你别想左了心思!别说娶有夫之妇简直是个笑话,就算她没有丈夫,满汉不能通婚的祖制家法你也不记得了?”他最后狠狠一戳傅恒的额头:“我看你是在发昏!那女人给我打出去!”
傅恒一下跪在马齐脚下:“伯父!你放过她吧!”
马齐恨恨道:“皇上眼里最不揉沙子,你找死是么?!你不怕丢人,咱们沙济富察氏从龙这么多年,面子难道就栽在你的手中不成?!你怕伤阴骘我可以理解,但是若是叫我知道这女人还在京里,我就直接命顺天府把她当游娼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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