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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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2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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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儿果然被他的故事说动,深深望了他一眼,也不再那么气馁了,爽朗道:“说得是!你这样一个享惯了福的小爷都不怕一穷二白的日子,我怕什么!以前,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样活得好好的!”停了停又问:“那么,最后一句‘相忘于江湖’又是什么意思呢?”
  英祥愣了愣。他当然知道“相忘于江湖”的意思: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都不如在江湖水中各自游走,相互忘怀,只有当人开始学会忘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的时候,才能够完全回归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本真境界。可是那样笑出尘世的风度,自己曾经向往,经历了这许多后才知道,这才远是在俗世泥途中打滚的自己不能企及的境界。他最后笑了笑,说:“我们如今就在江湖,不忧庙堂,不是很好么?”
  冰儿反正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点点头,望着红尘漫道的前路,有春季里的花红柳绿,也有掩藏在荆棘丛中的未知,然而既然走出来了,就这么走下去吧。天无绝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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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噶尔战事,渐渐开始听到一些好消息,原本对乾隆兵策将信将疑的人们,终于在前方军报的翻覆中见到曙光。乾隆没有被之前阿睦尔撒纳玩弄的一些手段迷惑,亦没有被前期清军的损兵折将而吓倒。改变“以准治准”的方略之后,由新沐皇恩、将有七公主作为儿媳妇的成衮札布,带着他骁勇而忠诚的喀尔喀骑兵荡平北路;而活佛三世章嘉亦消解了喀尔喀各部对中央的不信任,青滚札布的“撤驿之变”终于被化于无形;新任的副将军兆惠更是深谙君意,带着甘肃八旗、察哈尔军、索伦军中的精锐,深入到准噶尔这片新疆域的南北,追击得阿睦尔撒纳丢盔弃甲,不得不带着他新纳的妻子——哈萨克汗公主,一路向着北方俄罗斯的境地逃窜——因而,那些原本左右摇摆不定的准噶尔城主们,要么自相残杀,要么乖乖缴械投降,臣服于朝廷的统治。
  青滚札布被捉拿回京处斩,而乾隆在给兆惠的诏书中,仍切切嘱咐他务必拿到脱逃在外的阿睦尔撒纳,亦要将这罪首明正典刑。这,看来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乾隆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着手安排准噶尔的建制、屯田和移民出关,就连军流的犯人,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多发往东北关外,而是一股脑去了这块被荡平、屠杀而显得有些荒芜的新地域。接着,皇帝开始着手准备拜祭皇陵,把国家取胜的好消息告知祖先——以及,那个让自己日夜思念的、安葬在清东陵平生知己。
  这次拜祭之后,将往盛京避暑,因而乾隆带着嫔妃家人一同前往,可是拜祭孝贤皇后时,跟在身边的只有皇后的亲生女儿和敬公主。自从额驸被加恩免死圈禁,和敬公主的脸上绝少见到笑容,在母亲陵前,她更是悲恸失声,呜咽着跪在地上无法起身。乾隆比她把持得住些,任凭双泪纵横,却没有发出泣声,默默酹酒、默默祷祝,亲自用布帕拭去碑上尘灰,良久方道:“我来看你了。”
  前朝之上,他是赫赫君王,可以不动声色杀伐果决,可以不念亲谊铁面无私,可是在这里,他宛如又重回重华宫的少年时代,亦有着带着青青髭须的青涩脸庞,清亮而善良的眸子,偷偷在无人时腻在她的身旁,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芳泽,看着她白腻端庄的后脖颈,嬉笑着对她说些喁喁情话。那时何等单纯!想着要琴瑟和鸣,想着要白头偕老,想着要生下许多孩子专心地疼爱……然而世事终究成空,若是早知她会因为二子早夭而悲伤欲绝,早知她要强撑着母仪天下的端庄而咽下若许的苦水,还不如当时一切都没有,至少他们还可以日日见着,相濡以沫。
  虽则君临天下,其实并不是外人所想的:早与这尘寰远远相隔。
  祭奠完孝贤皇后,乾隆显得极为疲惫,回到所驻跸的盘山行宫——静挹山庄,无心召见任何嫔妃侍奉,晚膳后,独独念着要见和敬公主,身边太监不敢怠慢,忙从公主所居的宫室把和敬公主叫到御前。
  和敬公主的眼睑仍然肿着,鼻尖也红红一团,虽用了脂粉,到底不能全部遮掩。乾隆见她就忍不住心疼,见她还欲在条炕前的跪垫上长跪,急忙道:“不要跪了,这里地气寒冷,风邪侵入膝盖将来会肿痛的。坐上来吧。”很自然地拍拍自己的身边。
  和敬公主毕竟不像冰儿那么恃宠而骄得放肆,忖了忖还是斜签着坐在父亲炕桌的对面,一眼瞟见炕桌上墨汁淋漓的诗行,被胡乱折着,只看得到部分字句:“……感星霜之迅,迈思窈窕以难追,一瞬惊心,五言志痛。……旧恨千秋永,新昌两度妍。望帏神黯尔,举爵泪潸然。……”她读过诗书,知道这又是皇帝忘情时给孝贤皇后所写的诗篇,其他后宫诸人,无论是在世的还是殁亡的,从没有谁得到这些情真意切的文字,想着不由又是鼻酸,却听耳朵里传来乾隆轻柔的声音:“虽是一路随侍朕过来,还没有时间问问你,这一阵过得可好?”
  和敬公主忍泪道:“回皇阿玛,女儿挺好。”
  乾隆定定地看着她,是不相信的神色,却不是一般出自不信任的打量时那种锐利的目光,半晌道:“你也骗阿玛!你看看你,脸颊都陷下去了,眼圈也是郁青的,不是思虑过甚又是什么?”他这话一说,和敬公主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两颗眼泪一下子滑落下来,自觉失仪,掏着帕子要擦,乾隆叹息道:“朕想着你,想着色布腾,心里也难受。”
  和敬公主掩着泪道:“色布腾昏聩,辜负了皇阿玛的心意,如今也悔得不得了呢!皇阿玛不杀他,已经是恩遇之极了。女儿哪敢再有非分之求?”
  乾隆苦苦一笑道:“如今仗是打赢了,国家没花太多银饷,虽有几个大臣殉国,但朕完成了圣祖和先帝的遗愿,也颇觉欣慰。只是欣慰之余,想起此仗真正断送的,是你与冰儿的幸福,还是觉得痛心。”
作者有话要说:  

☆、立定山河毋自哀

  他的眼睛望着窗外的落日,天气那般晴好,行宫的傍晚显得如此幽谧,满天红霞映得行宫的红墙黄瓦浸在一片温暖的色调里。那么美的江山!谁知道用心力去呵护又是多么的艰难!外人只看到皇帝的无限荣光,无限崇高,却不知他们之上,亦有层层束缚,哪怕收权力于一身,也有不敢逾越的无形物事。
  乾隆听见耳边和敬公主怯怯的声音:“皇阿玛,若是真怜惜妹妹,把她找回来吧,和额驸一起。外头的日子,险象迭起,穷困难捱,他们俩太受苦了!”
  乾隆叹息道:“谁叫冰儿不肯听朕的话!已经叫令妃跟她透了口风,就是不相信!当时忍一忍,等朕赦归英祥,不过是和色布腾一样,把他夺爵监_禁的罪刑,过个几年一切自可以复原,何况英祥身上不过是辅国公的爵位,将来他阿玛百年之后的位置不还是他的?如今冰儿弄了几条人命在身,兆惠又新近立了大功,她当年拿刀剑挟持劫狱的罪责就不好轻易地抹过去,总要重处以给兆惠颜面。现在若是回来,两个人削爵锁禁至少十年往上,罪亦是受得狠了,还不如在外头自由。”
  “可是外头……”
  乾隆道:“英祥或许不习惯外头,你妹妹她,宁愿在外头穷死,也不愿意回来幽禁。——过几年吧。事情淡了,他们也算受过儆诫了,朕再命人找他们。”
  和敬公主不好再劝,心里却暗道:人海茫茫,如今时隔不久,尚且未必能够找到,等再过几年,更是物是人非,到哪里去寻?然而见父亲脸色已然少了先时的悲忧,现出往日的笃稳与冷漠来,亦不敢再多言语,轻轻答了声“是”。
  乾隆便又问了她几句家常话,从言语缝隙中亦可得知,自色布腾被重处,削去了达尔汗亲王的爵位,和之前轻飘飘的革职大不相同,不光亲王的俸禄是不用想了,而且也失去了达尔汗旗中一大片草场的收益;或者说,俸禄以往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如今真正实惠的那个位置是交给了家里其他兄弟承袭,以后凭着亲王的好处散漫花钱是再也不用想了。乾隆心里哀叹,当时拿英祥来做筏子,就是因为他还没有袭爵,没有这些后顾之忧,怎料人算不如天算,阿睦尔撒纳玩花样,班第殉国,自己既惊且怒,又要顾忌清议,不能不咬着牙重处色布腾。如今和敬公主府里过得捉襟见肘,固伦公主的一份俸禄两个人花,而色布腾自小儿在京城里长大,纨绔性子一个不缺,禁在府中更是闲得难受,变着花样打发日子,唯独苦了和敬公主勉力支撑家事,打折了胳膊袖子里藏。
  乾隆道:“朕让内府再给你那里送一两万银子吧。”
  和敬公主闪身在炕下跪下,坚决地摇摇头道:“皇阿玛厚恩,玲儿深感。只是女儿是嫁出去的,拿着朝廷的俸禄,受天下养,却对天下无所助益,已属过分。若是日常花销,还需皇阿玛贴补,虽然是内帑,女儿也怕被人戳脊梁骨。”她想着近来身心里外的艰难煎熬,不由泪下,却很坚定:“妹妹在外头不知道食可能果腹,衣可能蔽体?女儿身为阿玛长女,从未为阿玛分忧,倒已经锦衣玉食,若还不足意,女儿比照着妹妹,岂不是羞得要打自己的脸了?”
  乾隆半天不做声,最后起身踱到和敬公主身边,弯腰捞起了她:“你话里话外,还是在为五格儿求情啊!不过阿玛的意思已经定了,你不要多说多想了,不要学冰儿不听话这条,嗯?”
  和敬公主不敢再搭腔,委委屈屈点点头。等她跪安回去,乾隆才用手捂住心口隐隐作痛的那方寸之地,公主们下嫁蒙古,历来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归宁一次,可就算时日再长,年年鸿雁可翩至,驿马可络绎,都不会有像这样恍若两隔的无助、失落。他恼恨冰儿的不听话,若是她现在在眼前,都恨不得背了誓言,狠狠揍她一顿解气;可是若真论前后因果,算一算冰儿不肯听话的原因,自己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愧疚?今日在皇后陵寝,那些不堪与外人言的心里话中,就有着对女儿的亏负,对自己食言的内疚,可惜,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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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落在外的两人,初始并没有和敬公主描述的那么惨,包里剩余的金叶子换成银两,让他们搭上了运河上南下回空的漕船。船行较陆地舒适,也更快捷。过了杭州,流连了两日,英祥含笑道:“果然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能来杭州一遭,倒也不枉平生了。”
  冰儿见他有诗兴大发的意思,嗤之以鼻:“得了!逃难的路上,还有这些雅兴!杭州虽好,这样的地界,查问最严,周边乡下都要通过层层保甲盘问,若是城市里,还有我们落脚的地方?”
  英祥笑道:“我没准备在这里落户,不过盘桓两天,尝尝宋嫂醋鱼,看看西湖十景罢了。我已经想好了,若说查户籍最松,此刻莫过于入闽,再就是入粤。一来地方尚算荒徼,查问不严,二来两地正在移民充实,也不突兀,三来也好找活路。”
  冰儿问道:“福建也还罢了,广东地界,没有瘴气?”
  英祥道:“那走到哪儿再看就是了。”
  没想到下钱塘走到浙江西边、隶属金华府的一个小县城兰溪,冰儿就停下不肯走了,英祥好奇究问原因,冰儿含着些羞涩道:“还不是怪你!”
  “怪我什么?”
  冰儿只是笑,半天不肯说,英祥急得要跳脚:“你喜欢哪里倒是小事,只是‘怪’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要气我,也得让我明白为什么啊?”
  冰儿脸上飞起两片霞光:“你怎么越发没眼色了?我是气你么?——我月信过去好些日子了,昨儿船上闲着,给自己把了一脉,好死不死的,这会子竟然有了。”
  英祥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及至明白了,又惊又喜,把冰儿一把抱起离地,旋磨似的打了几个转儿,慌得她连连拍他的肩:“才说了有了,你就这么折腾我!当心肚子!”英祥把她放下来,揽在怀里一顿亲吻,冰儿推着他道:“当心有人看见!”
  英祥喜不自胜地说:“看见就看见!我自己个儿的媳妇,自己个儿的儿子!”他蹲下身子亲了亲冰儿的肚子,又把耳朵凑过去听,冰儿笑道:“才半个月大吧,一团血块而已,你听个什么劲儿呢?”英祥一本正经道:“能听到,他在叫我阿玛呢!”冰儿笑道:“还‘阿玛’呢!入乡随俗,别露馅儿了!我略懂一些吴语,这里应该唤‘爷’和‘姆妈’才对。就算是官话,也是叫‘爹娘’吧?”
  英祥笑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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