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美丽会给他发短信的,可是没有。他隐隐约约间感到有些失落。当然,他马上把头一仰,将这失落甩掉,隐约间笑了一下。他对自己说,何必呢,人家本来就把你当猴耍,你却当真了。都什么年龄的人了,还对这种游戏当真!
他似乎卸掉了心理上的包袱,又爬到中铺上,看起了武侠。他看得非常投入,把一切都忘记了。
吃晚饭的时候,服务员大声地喊着,他醒了。他来到了餐车厢,要了两个小菜吃起来。来餐车吃饭的人很少,杨树一个人占了一个桌子。他面朝西坐下,看见夕阳才要下山。空气已经慢慢地凉下来。他静静地吃着,想起自己总是在这样的夕阳中,骑着自行车唱歌回家。春末和秋初的夕阳最美。那时,下午的天气已凉下来,而夕阳又一点儿都不烫。杨树觉得浑身的舒服,身体里和心里没有任何的障碍。夕阳照红了杨树的天空,照红了杨树的路,也照红了杨树的脸庞,照红了杨树的心。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有一段路他特别喜欢。那是公路通往村子的路。大概有一公里多一些。那时候,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行人。路还没有铺上柏油,还是土路,但土路上全是干净的泥皮,白白的,细腻的,光洁的,像是谁精心制作的一样。小时候他就知道,那路上有很多细小的裂缝,就像人手上的血管和树叶的脉纹一样,纵横交错。上面总是有很小很小的蚂蚁在爬行。小时候他特别爱走这条路。他脱掉鞋子,光着脚在上面走。很舒服,凉凉的,平平的,像是在镜子上走一样,但又比镜子更亲切。有时候中午上学的途中,他还在那儿睡一会儿,舒服极了。上高中那时候,周末他回家也特别爱走这条路。十几年间,那条路一点儿都没变。他看见夕阳把高高的白杨的影子照在路上,把路分成一块块的方格子。他只觉得光在他眼前一闪一闪的,仿佛是白杨们故意要和他玩似的。二到三级的风力把树轻轻地摇着,也摇着杨树的心。故乡总是有这样的微风。他喜欢,所以他大声地唱起了歌。他只给自己和风唱,风又把他的歌声送给了田野。对了,在那条路两旁,除了高大的白杨外,就是一望无垠的麦田。在秋初,有时开放在田野里的会是无垠的油菜花。一朵,两朵,十朵,数也数不清的油菜花在微风中快乐地摇摆着。那么多的蜜蜂上下翻飞,吻着小小的油菜花妹妹。
很多时候,他不忍走出这条路。有两次,他故意地又绕回去走了个来回。可是,他大概觉得有什么人看着,在笑他。他左右看了看,虽然没有人,但他仍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故乡的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可是,每次想起故乡,就会自然地想到美丽。他记得曾经给美丽写过几首诗,可美丽从不曾说过她看过后的感受。她既没有退回过那些诗,也没有向他有过任何表示,仿佛她从来没有读过它们似的。
我的虚拟婚姻 12(2)
杨树一边吃着,一边不自觉地回忆着往事。有一个女人在不远处的桌上一直看着他,他也看了看那个女人。他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但她一时想不起来。那个女人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岁。她领着一个女儿,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他冲她笑了笑,继续吃起来。他又回忆起家乡的田野来。
五六月的时候,是家乡最美的时候。顺着五羊河有一条柏油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骑辆自行车随着五羊河的涛声缓缓向前,你就会看到无边无际的绿色平原在缓缓蠕动,地气也在冉冉上升,弥漫在空气中,使绿色的远方变得朦胧而神秘。地平线在绿色之上,当少年杨树还没有走出过五羊县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象那遥远的地方究竟有些什么。在视力之内,他看见比他还要高的高粱和玉米已经抽起黄绿色的穗子了。可以想象,在不远的初秋,当高粱和玉米熟了的时候,大地一片金黄,一片灿烂。比高粱和玉米还要高一些的是村庄,隐藏在绿色之中。村庄里炊烟四起,而风还在远方沉睡,所以炊烟弥漫了村庄,使这村庄看上去多了些宁静,多了一些超然,甚至多了一份神秘。狗在绿色深处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鸡也打着鸣,但你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围着村庄的,是一条清澈的小溪。这小溪肯定是井水。它也肯定是要隐没在绿色深处。而围着小溪的,是一群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他们对水充满了喜欢和恐惧,他们的眼神里,全是惊奇。
而比村庄还要高的是白杨树。此时,它们深沉而安静,静静地站立在村庄旁边。也许这里的人们永远都无法知道,这些高大而挺拔的生命除了将来能当栋梁之材外,还有别的用途。当许多年之后,他们若是踏上那些缺水的土地时,他们也许会明白这绿色对于他们的意义。当然,还有一些人在他们永远远离这片土地之后,在深思自己性格和考察他们精神气质时,他们还会发现,这些高大而挺拔的树木就深深地站立在他们的骨子里,甚至整个地张开在他的四肢中。他们成了行走着的白杨。而在他们的血管里,汹涌澎湃的竟然是五羊河。
而比白杨还要高的是鹰。杨树记得他每次周末回家,都是看着天空中的鹰回家的。春夏之际的鹰似乎有些疲倦。它常常是醉意朦胧地倦倦地翻飞着,似乎是为了天空的虚无,为天空增添一道风景而来的,但它分明对这个角色是蔑视的,不愿意的,所以它常常低低地飞着。当然,它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叼走老奶奶面前的小鸡,惹得老奶奶指着天空骂着。它像个无所事事的痞子。它生命的高潮在秋天。秋天,大地丰收之后,一片苍凉。天空远离了大地,绿色逝去。当繁华之后,当忧愁不经意地来临之际,当悲剧的舞台在大地上铺开,英雄终于出现了。它就是先前被认为是痞子的鹰。它从神秘的地方突然出现在天空中时,所有的人都仰首举目。似乎是它把天空举起,再举起,举到云端之上的。它在人们视力的末梢上飞行,那样骄傲,那样浪漫。它也许根本就无视人类赞羡的目光。它是云朵的牧者。它把云朵也赶到了天空的边疆,然后它逍遥自在地靠着蓝色睡去。那蓝色并非真的蓝色,而是时间与空间的深度,是虚无的真实存在。大概是人们的眼睛困了,它也突然间从人们视力的末梢上惊醒,忽然间掉了下来。它索性箭一样冲下来,在人们的头顶上一晃,引领着人们的目光和行动向上。那些倦怠的人们忽然间被它的精神激励,打起了精神。而那些成长的孩子和青年的目光则被迅速地刷新,孩子们开始追逐着天空的英雄跑起来,青年们的血液也澎湃起来了。
而比鹰还要高的是五羊河上的天空。五羊县没有多少工厂,所以几乎没有污染。五羊的天空高而蓝。十年前,当杨树从所谓的大都市回到五羊县时,他首先看见的是破烂的小城。他的内心一阵刀割。他曾暗暗地发过誓,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改变这里。但他没有回到这里,他留在了省城达州。五年前,成了家的杨树回到五羊县时,他首先看见的是小城里从容不迫的生活。他开始有些羡慕小城的生活。大都市的生活太快也太冷漠。一年前,当了父亲的杨树回到五羊县时,他第一眼看见的才是湛蓝的天空,是大海一样的天空,是童年的天空。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躺在房顶上,抽着烟,看着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星,平静了。人生的种种不幸与失意没有了,巨大的无垠的世界又一次来到他的跟前,他也又一次回到第一次要出远门的情景中,激情但不再迷茫,平静但不失去理想。多么美好的天空啊,可惜当人们踏出故乡之后,是再也难以回去了。只有怀想的份了。
“叔叔,你是不是姓杨,叫杨树?”杨树被吓醒来,一看是那个他觉得面熟的女人的女儿。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抬头看着已经站起来的女人。
“我是侯文静啊,你忘了?”那女人明显地有些责备他。
“那能忘呢,我是不敢认了。你现在看上去非常幸福,幸福得我都不敢认了。”杨树也惊奇地说。
“是我变得丑了罢,女人一上三十都这样。”她笑道。
“不是,我说的是真的。幸福的女人从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来,还可以从体态中看出来。”他说。
“噢,那我倒要听听。老同学十几年不见,竟然变得这么幽默。”她笑着坐在了杨树的对面。小女孩在她旁边也坐下了。
我的虚拟婚姻 12(3)
“你看你,眼睛里没有一点的不平和不快,全是和平与宁静,这难道不是幸福的表情吗?至于体态嘛,一则你穿得颜色是温暖色,和谐而不张扬,再则你稍稍发福,虽然这在常人看来可能有损于一个美丽女人的风姿,但实际上恰恰表现了一个幸福女人的美丽。”杨树说。
“没想到你现在这么能说,上高中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能说会道,如果那时候你能说会道的话,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会追你。”侯文静笑着说。
“咳,那时候谁会看上我啊?”杨树笑着说。
“这话可说错了。那时候是我们男女同学之间还有一些封建思想在作怪,学校又禁止学生谈恋爱,男生不了解女生,女生也不了解男生。但是,我给你说,我们那时候可都知道你喜欢佟明丽,而有好几个女生喜欢你呢。”侯文静笑着说。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什么让她们喜欢的啊?”杨树只回答后面的问题。
“那你当然不知道了。你会写诗啊,是我们班公认的才子啊,长得也不错啊,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呢?”侯文静说。
“我真的不知道,你说说是谁啊。”杨树认真地笑着说。
“刘瑛啊黄丽娟啊温美玉啊,还有呢,我就不说了。”侯文静说。
“不会吧,刘瑛不是喜欢刘东昌吗?怎么可能喜欢我呢?”杨树笑道。
“难道不会同时喜欢两个吗?别人都说她喜欢的刘东冒,可是她告诉过我,她喜欢你。”侯文静笑道。
“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杨树笑道。
“去年。”侯文静说。
“我正想问呢,为什么同学聚会的时候你们不去。”杨树说。
“我在郑州工作呢,当时根本就来不了。刘瑛说她当时正好出差去了。哎,我问你,那次见到美丽了?什么感触?是不是更有女人味了?”侯文静问。
杨树听得出她的口气里还有对美丽的一些敌意,便认真地说:
“我觉得她变了,虽然大家都对她有看法,但她实际上很愿意帮别人,还有,她在我们同学面前,我觉得她还是我们的同学,挺亲的。”
“是吗?”侯文静的口气里有些酸味,“咱们班的男同学都对她挺理解的。”
“应该如此,其实,到咱们这个年龄再来看她的过去,有什么啊?那也不是她生来如此,是家庭的变故才使她那样,再说,她长得漂亮,所以便招来祸害。”杨树笑着说。
“你说她红颜薄命啊?”侯文静说。
“也不是,我看着她过得其实也挺幸福的。”杨树说。
他们都有些尴尬,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笑着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杨树笑着说:“什么问题?”
侯文静说:“你还爱着她吗?”
谁?
美丽啊,还能说谁?
杨树笑道,都什么时候了,物是人非,还能爱吗?
侯文静用那种暧昧的口气笑着说,那不一定,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杨树不想再跟她说下去了,便笑了笑,向窗外看去。大概侯文静也觉得有些尴尬,说她丈夫在那边车厢里等她呢,她得走了。杨树站起来和她握手道别。她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红着脸说,把你的手机号码能给我吗?杨树便给她留了,顺便也留了她的。
杨树回到车厢后,忍不住又开始想起美丽来。真是天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会莫名其妙地碰到侯文静。那时候,有同学说她喜欢他,但他从来没有发现她对他有任何表示。十几年过去了,他们见面后谈的还是过去,她还是没有任何的流露,还说的是美丽。也许是老天不让他忘掉美丽。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杨树倚在车窗下,又回忆起美丽来。沉睡的往事一点一点地被唤醒,来折磨他了。
十一点时,服务员进来把窗帘拉上,要求大家回到自己的铺位休息。杨树躺在铺上,睡不着。他想,美丽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他很想给她发个短信,可是,他犹豫了。他强迫自己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杨树打开了手机,他发现美丽还是没有任何信息。他突然间觉得像是丢了什么似的,有些着急。他洗了脸,又泡了碗方便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