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化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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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残像-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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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看得出来?”他低声问:“新羽,妳知道吗?”

还是没有动静。他耐下性子,轻轻摇晃怀里的人儿,坚持要等她回答。“新羽?”

许久,他终于感觉到她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他偷偷松口气。“因为,帮他选翡翠的人,看他紧张的样子,以为这支镯子很值钱,就帮他挑了最好的翡翠。可是,原本的那支玉镯根本不是真的,而且在内侧的地方还有一条裂痕。”

她静默许久,一边打着嗝,一边虚弱地低声提问:“……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是染过色的翡翠,不值钱。”他顿一下。“客户的爸爸早就知道了,但是那是母亲给他的宝物,所以才一直珍惜地收着,跟东西本身的价值其实没有关系。”

“帮他……帮他选翡翠的人,难道……看不出东西不是真的吗?”

“我不确定。我那个客户气死了,绝口不提那个鉴定师的名字,只说再也不找那个人帮他作鉴定,所以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找的是谁。不过,如果面对的是我客户那种亿万富豪,时间那么紧迫,谈论的又是他的“传家之宝”压力有可能影响判断力。又或者,他确实知道东西是假的--我比较倾向相信他知道--但是他不可能挑选假的东西给他的客户,只好以真代假,谁知道弄巧成拙。”他叹气。“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我,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认栽。别说翡翠的真假,那道藏在内侧的小裂痕,除了客户的父亲本人之外,不可能有其它人知道。光是这一点,打从一开始,我客户就不可能成功瞒天过海……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谎言。有些事情,不是当事人,不可能真正了解全貌。”

“那个鉴定师……好倒霉。”她喃喃地说:“这种事,谁知道呢?”

感觉到怀里的身躯颤抖慢慢平复下来,他低头对着她微笑,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分散了她的心思。“是啊,好倒霉,幸好我那个客户性子比较急,先找了别人,否则倒霉的,说不定就是我。要是这样,以后业界里,大概就再也没有人想买DerekHu这块招牌的帐了。”

她抬高头,巍颤颤地想要回他一个笑容,弯起的嘴角却无法成形。他看见透明的泪珠在血红的眼眶边缘凝集。“……孟杰、孟杰……雪君姐她……她……”

他将她拥得更紧,紧得像是要揉进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新羽,妳别再想了。”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凄厉的哭泣声音连外面的管理员都忍不住从门口探进头来,然后摇首无声叹息。这一次,他不再阻止她。再怎么样,都比刚刚那种压抑到近乎休克的颤抖好,而且,她需要宣泄的出口。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面哭着,一面握紧了拳,拼了命地槌打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有答案。

谢雪君的死,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震撼。他和谢律师不熟,偶尔会交谈上几句,只算是比点头之交深一点的交情。但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突然之间,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种空虚的荒谬……他无法相信。即使亲眼看到了大楼外面的那一摊腥红,他还是无法相信。

死亡,是最暴力的一种离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搥打他的力道慢慢软了下去,她的手无力的攀住他肩膀,大哭转成间歇的抽噎,她缩在他的怀里,无法停止哭泣。“……为什么?为什么……雪君姐……”

他拥着她,喃喃低声安慰,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继续窝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呼吸、试图压抑哭泣,却不太成功。他的黑色T恤被泪水浸湿了一片,冰冷的潮意渗进他的心底。

再强的风暴,也有停止的时候。终于,她哭累了,偎着他的胸膛,哽咽着,努力收拾情绪。

痛苦还没有消失,但是至少现在暂时退却了。

他拿起刚刚放到一边的水杯,轻声劝哄:“来,喝点水。”

她接过水杯,一边发抖,一边啜饮。

他听着外面的雨声,清楚戚知到手臂下的颤动。淅沥的雨声,彷佛一重厚重的茧,把整个世界隔绝在外面。

……谢律师,真的死了吗?是刚刚发生的事吗?那彷佛是在另外一个时空发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凝视着刷成粉白色的墙壁,麻木地探索自己的内心,找不到半点踏实的感觉。

他无意识地收紧双臂。生命,太过脆弱。

“……你怎么在这里?”

他回过神,发现那个嘶哑的声音来自怀里的女孩。“我到“晓梦轩”,邓哥说妳还没有到。今天跟玻璃行的人约好了,妳早该出现才对。所以,我让他在店里看着,我来看看妳。”他顿一下。“幸好我来了。”

“……警卫让你进来?”

“警卫?”他皱眉头。“我没看到警卫。大门开着,我就自己进来了。”

“他们常常这样,我一定要去跟管理委员会投诉。”应该是气愤的发言,配上冰凉虚软的语调,听起来却只有一种怪异的平淡。“好过分。”

“好,我陪妳去。”

她摇头。“你去做什么?你又不住这里。”

他轻抚她的黑发,手指顺势滑下脸颊边缘。她似乎总是戴着一条银炼,但是他从来不知道链子尽头挂着的是什么。

“……新羽。”

“嗯?”

他知道这样问有点卑鄙,但是他没有办法要自己放弃这个机会。“我刚刚……好象听见妳叫了一声“妈”,在妳昏迷的时候。”

听到他的问题,她的身体变得僵硬,沉默下来。

“没关系。”他轻喟。“我只是问问,妳别理我。”

许久,她才低声开口:“我妈妈……是自杀的。”

他不作声,耐心等她说下去。

“我爸爸有外遇,所以她自杀。”她安静地叙述着,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吃了一百多颗安眠药,送医不治……那年,我高三。”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她的说法……太平静了。

她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相反的,他认识的简新羽,情绪反应向来直接强烈。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大哭,就是一个例证。但是她在叙述自己母亲死亡时,却是出乎他意料的……轻描淡写。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状况。“我很遗憾。”

“……你知道吗?”她凝视着远处的墙壁,转变了话题:“那是我第二次见到金玥姑姑。”

“第二次?”

“我只见过金玥姑姑两次,都是在葬礼上。”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他怀里动也不动,青白的脸色不见回温,目光呆滞。“第一次,是在爷爷的葬礼。然后,就是那次。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气氛很奇怪的葬礼,所有的人都知道妈妈是因为爸爸的缘故自杀的,可是都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只有金玥姑姑,一走进来,就当着全场所有人的面,甩了爸爸一个耳光。”

他想象那个场景,忍不住瑟缩一下。“池姐一向不喜欢废话。”

她抬头仰望他,试图挤出一个不成形的笑容。“全部的人都吓傻了,只有我笑得好开心……在自杀妻子的葬礼上,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来,突然打了男主人一巴掌,女儿却笑得跟什么一样……那些人一定觉得我们全家都疯了。”

他困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池姐为什么打妳父亲?”还有,妳为什么会因为这样笑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

她不想说。他叹气。“然后呢?”

“然后?”她呆板地重复一次他的话,然后摇头。“没有然后了。姑姑送了我一条项链,就走了。再来,就是现在。”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后颈,指尖抚触银炼。“项链?就是妳戴的这条?”

她没有答腔,只是低声继续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扫把星。”

他皱眉头。“妳在说什么?”

“好多、好多死亡。我到哪里,好象都逃不开死亡。”她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妈妈死了,那个遇到车祸的人死了,姑姑死了,现在,连雪君姐都……”

“好了,”他制止她。…坦些都跟妳没有关系。新羽,妳别胡思乱想。”

“可是,”他看见新生的泪珠无声滑下她的脸颊。“雪君姐……”

“新羽,”他抱紧她。“妳不要再说了。”

一声呜咽,她反手拥住他,脸埋进他的肩窝,寻求更多的温暖。

他无意识地将手臂收紧,将柔软的身躯完全纳入怀中,带着轻微的麻木感,手指继续在她脖子上的银炼上流连。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办法要自己放开这条链子,像是挣扎在灾难边缘的潘朵拉,被未知的恐怖深深地引诱。

他模糊地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着魔。

这是池姐送给她的项链。八年前。

“羽化”不在我的手里。

“羽化”……还来不及思考,喀地一下,他的手指扳开了炼扣,银色的炼条迅速滑下领口。她惊喘一声。

他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低咒一声。“对不起。”

女孩摇摇头,抽着发红的鼻子,笨拙地伸手,将炼坠从领口处掏出来。他只来得及瞥见坠饰的一角。

褐色,那是褐色的琥珀。不是“羽化”。

莫名地松了口气,他勾起微笑。“对不起,我不小心就把链子解开了。职业病,妳知道。”

她抬头,泪花里溅出一丝细微的火光,嘶哑的声音带着怀疑:“什么职业病?色狼吗?”

他摇头笑,低头轻吻她乌黑柔软的发。“我保证,我当色狼的经验绝对还不至于造成这样的职业病。”

她瞪他一眼,低声嘟囔:“谁知道。”

他微微笑,侧首想贴近她的唇,却再次被巧妙地躲开。他故作沮丧地叹气,眸光一闪,眼角却瞥见一抹异样。

白皙的手握住褐色的琥珀,在明亮的日光灯照耀下,应该是褐色的琥珀边缘突然闪过绿色的光芒。

他瞪着那块尚未揭露全貌的神秘宝石。“新羽,妳说妳没见过“羽化”。”

她困惑地望着他。“没有啊。”

他伸手,慢慢打开她握着琥珀的掌心,太过熟悉的形象在他的眼前重现。

结束沉睡的虫蛹躺在深褐色的琥珀里,被层叠的落叶包围,等待不可能的展翅。

“但是妳手上拿的,就是“羽化”。”

她顿一下,摇头。“不会的,姑姑说这只是便宜货,不可能。”

情绪从男人的声音里抽离,他的眼睛只看到那块传奇的波罗的海绿珀。“它是“羽化”。我不可能弄错。”

许久。“……是这样吗?”

像空气一样冰凉的声音。

他将目光硬生生抽离宝石,抬起头,发现那双锐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彷佛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他,凝眸深处似乎藏着一些更深沉的什么,他无法辨识。“新羽?”

她合上手掌,起身离开他的怀抱,抹干残余的眼泪,平静的模样彷佛刚刚的激动从来不曾存在过。“刚刚,谢谢你。我没事了。”

他看着她,清楚地听见窗外的雨,下得更大。

曾经开启的门扉,再次关闭。

他搞砸了。

新羽没有骗他,他告诉自己。她没有见过“羽化”的照片,当然不知道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羽化”。

何况,就连他也不知道,这块波罗的海“绿”珀,在一般灯光下,竟然是这么纯粹的褐色,那是档案照片无法告诉他的现象;而如果没有那一抹反光,他甚至也叫能不会发现:那块褐色的宝石,就是“羽化”。

如果他这个专业人士都是如此,新羽这个对宝石一窍不通的外行人,当然更不叫能知道……吗?

琥珀的颜色尽管不对,但那只藏在琥珀中,半破茧的虫蛹,也该足以让她起疑心才是,然而,她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她的项链……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或许,真正的答案,是她从来不曾信任过他。

他不知道胸口这股怒火是针对谁。是那个冷着一张小脸,这几天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彷佛是他欺骗了她似的小女孩?又或者是那个在最错误的时刻,做出最糟糕的反应,把这一切搞得一团乱的自己?

他停下脚步,正要推开门的动作停住,压下怒气之外的感受。

该死,他不喜欢觉得紧张。

深呼吸,平稳心跳,他踏进换上崭新橱窗的“晓梦轩”。

“欢迎光临。”整间店只剩下她一个人,邓文忠应该是出去用午餐了,还没有回来,她站在柜台后面,看到是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他走到柜台前面,将东西放下。“吃点东西。”

她看也不看桌上的餐盒,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锐利的眼里没有一点感情。“我吃过……”

“妳没吃过。”他打断她的话。“妳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我没胃口。”

“不管妳要生我的气或怎样,”他叹气。“总得要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

他专注地凝视她,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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