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面无表情:“借你吉言吧。”
虽然做了万全准备,徐平心里还是一点底都没有。心里自认发挥不错,但也不敢说就一定能中。
认真说起来,开封府的发解试不难。当然纯以录取比例来说,开封府在全国只能排在中等,十人中大约会取三四人,比起没有几个读书人的偏远州军明显就难了,有的地方十人中能取两人甚至全取了都不够。但比起文化稍微发达的地区,开封府就是天堂,江南两浙福建很多地方能发解的百中无一。关键还是开封府的发解绝对数多,动辄一两百人,有的小州才一两人而已。
这些对徐平并不是问题,这个比例都快赶上他前世大学扩招之后的比例了,自己精心准备了那么久,没理由不中。
但关键这不是纯看成绩的,所以考得再好他心里也没底。此时科举考试,省试和发解试都还流行公卷,并不是靠着一张卷纸说话。这是自唐沿袭下来的传统,考试之前先把自己平时作的诗文分成一卷卷投给主考官,说起来算是平时成绩吧。到了考试的时候,现在发解试又不糊名又不誊录,哪里谈得上公平可言?关键还是主考官的态度。
入宋之后,唐朝的公荐制度已经废除,礼部试时的糊名和誊录制度此时也已经确立,最少也表明了皇帝的态试,所以最后两级还是公平的。但最少在这个时候,发解试还是与唐时相差不大,关键看人缘。要等这一届皇帝之后,整个科举考试的公平性才会建立起来。
徐平吃亏在他家原来是卖酒的,试卷上可是写得明白。在太祖太宗两朝,并不禁止官员经商,但到了这个时候,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官员经商却成了潜规则,可以用来弹劾人的。要是再过二三十年也好,规则流行开来,最少科举的时候反而不歧视商户子弟了,卡在这个节骨眼才最是难受。
抛去出身商户的因素,公卷对徐平实际上有利的。献平时的诗文,他大可以拿后世的诗文可劲抄,水平肯定一流。在朝里也认识几个人,最少此时的次相张知白对他印象不错。再加上这两年在开封境内推广农业知识,也颇有几个官员赏识他,原来的权知开封府王臻已任御史中丞,庞籍也调到中央去上班了,都算说上话的。要知道权贵子弟是不与他们这些平民一起考试的,这个关系网在一起考试的人中已经很是不错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桑怿才从宝相寺里出来,与徐平对视苦笑了一下,沉默无言。
徐平前世经过了多少考试,早已过了年少无知的时候,不再会一出考场就与同伴互相打听答案,给自己找不自在。早已练就一身本领,一出考场考试的全部事情就立刻忘掉,专心等放榜的时候。
默默地牵了马,桑怿转身看了一眼宝相寺,骂了一句:“这群秃驴,斋饭也不准备一顿!”
徐平听了,当时呆在那里。桑怿为人一向老实忠厚,沉默寡言,何时见过他说话如此刻薄,看来今天考得实在不好。
后周世宗灭佛,毁了不少寺庙,而且命开封府不得再新建寺院。太祖皇帝夺了后周孤儿寡母的皇位,便破了这个戒律,又修起了寺院。不过到底是与周世宗从小长到大的,太祖对和尚也没什么感情,据说还动过把佛教彻底从中原抹掉的心思,被和尚装神弄鬼躲过一劫。那句“见在佛不拜过去佛”便是和尚奉承太祖说的,算是定下了皇上不拜佛的规矩。到了太宗才态度大变,又信起佛老这虚无缥缈的事情来,和尚在大宋朝才重新又抖了起来。不过宋朝继承五代规矩,佛家道家的事情全归朝廷管理,小至沙弥的剃度,大至高僧大德的封号,全都要听朝廷旨意。此时要当和尚,必须要参加官方考试,考试合格还要等官方安排,时候到了才允许剃度,不然就是野和尚。当然大宋朝廷对钱从来都是网开一面,花大价钱买度牒就可以不经过这些繁琐手续了。
这种背景下的和尚清高不起来,总是围着官府打转转,在读书人眼里的地位就低了一等,桑怿心情不好了骂一句秃驴也是正常。
徐平新家地方大,桑怿便寄住在这里,没有别找旅店。
回到家里,早已备好酒筵,徐正还一本正经地穿起了官服。
见到徐平进门,张三娘紧张兮兮地问:“大郎,考得如何?”
徐平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哪个知道?只管等放榜好了。”
张三娘怎么会对这种答案满意?立即拽住问个不休。
此时徐平参加发解试的成绩是家里最重大的事,林文思一家也在达里,见了张三娘的样子,林文思道:“学子最怕的事,就是出了考场被问考得如何。考场上当然是殚精竭虑使出了全身才学,中与不中全看考官的意思,你问他又能有什么结果?他说考得好坏与中与不中本就没有半分关系!”
张三娘听了这才把徐平放开,不过还是一脸狐疑,不知林文思是不是拿这话诳她。她这一辈子就盼着儿子出人头地,给自己挣个脸面,比谁都紧张。
徐正本也想问问儿子的,听了这两句话便放下心思,板起脸道:“妇道人家,你懂得什么?快不要问东问西的,只管安心等着放榜好了!天色不早,我们便安排个家筵,只管赏月饮酒。”
这一顿家筵徐平吃得也没什么滋味,折腾了一整天哪还有那个心思?草草地喝了两杯酒,便与桑怿一起告辞,各自回到自己院里休息。
秀秀伺候着徐平洗了脚,小心地问他:“官人,你是不是考得不好?”
徐平拍了拍她的脑袋:“乱说话!我什么时候说过?”
秀秀道:“我看你回来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徐平叹口气:“秀秀啊,我一大清早就进了宝相寺,埋头写了一天的卷了,你说我还怎么高兴得起来?考得好与不好,哪个自己心里有数?要是能够知道不好,我还不早早改了,哪里等到出来后再后悔?”
秀秀嘟囔一句:“也是啊――”
等徐平要休息,秀秀却不出门,站在那里说:“官人,你就要歇了?你看外面多么好的月亮,又大又圆,为什么不去拜一拜?”
徐平没好气地道:“我拜个月亮干什么?”
“我听说男子中秋拜月亮,便就能得官。女子拜月亮啊,听说嫦娥娘娘会让她越来越美貌。你今天考试,不拜月亮好吗?”
徐平见秀秀说得认真,心中一动,也有道理啊。怪不得要在中秋节考发解试,原来是蟾宫折桂的意思,有说法的。
不好拂了秀秀的心思,徐平便又穿了鞋来到小院里。
秀秀摆上香桌,燃上一炉好香,徐平拜了。他自然知道这都是无稽之谈,不过算是尊重传统吧。
徐平拜完,秀秀却不收拾,接着在那里拜个不停。徐平也懒得听她拜什么,估计无非是小女孩的把戏,祈祷自己越变越漂亮吧。
接下来的几天徐平都窝在自己房里,彻底放松这些日子紧张的神经,万事不理。家里人都以为他紧张,也不来烦他。只有秀秀知道,徐平这些日子吃得下喝得下,玩得那个尽兴。
桑怿却明显紧张了许多,经常没事就向外跑,明知道还不到放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每天都到开封府外看看。
徐平都快忘了考完过去多少日子了,这几天养得白白胖胖,连秀秀都有些看不下去,到张三娘面前告了好几次。张三娘心疼儿子,只是当徐平心理紧张,拿这些把戏放松心情,不忍心去说他。
突然有一天,桑怿从外面满面春风跑回徐家,迎面撞上徐正,一把拉住高声道:“中了!”
徐正一头雾水,看桑怿兴奋发狂的样子才清醒过来,急忙问道:“你中了?我家大郎呢?”
桑怿使劲点头:“中了!我们都中了!”
徐正怔了一下,等把桑怿说的那几个字完全明白过来,差点一下晕过去,高喊一声:“中了啊!我徐家也出了个读书人!”
这一声鬼哭狼嚎,把家里的人都惊了出来。
张三娘上去拉住徐正问个不休,问是怎么个中法?榜上是第几?什么时候能中个进士回来?什么时候跟徐正一样穿上官袍?
徐正哪里知道这些,只在张三娘手里目瞪口呆。
徐平从小院里出来,倒是神色平静,与桑怿相互道过了喜,问他:“开封府的发解举人一向不少,不知中了第几名?”
桑怿道:“我是一百一十七名,你就好得多了,高居三十六名!”
徐平听了不由有些失落:“三十六?还高居!”
桑怿叹了口气:“云行,你知足吧!进士一科最少取四五百人,开封府最少占两三成!你在开封发解试前五十名以内,进士几乎已经是攥在手里了!你今年不过十七岁,第一次科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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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名人
天圣五年正月十八,进入九九的第一天,也是礼部进士试的日子。诸科考试要等进士试完才进行,林文思特意送徐平到贡院门口,叮嘱他:“万事都不要想,只管认真答题,把平时才学发挥出来,中与不中不要管它!”
经过这些日子徐平已经恢复过来,精神正好,满口应着。在前世他经过的高考之类考试已经有多次,早已没有晕考场的毛病,心态调整得极好。
一边的桑怿就有些患得患失,他已经参加过一次礼部试,上次就是在考场里心慌意乱,失了分寸,干净利落地落第,这次只是祈祷不要重蹈覆辙。
此次省试已有诏令,礼部取的正奏名以五百人为限,徐平的信心还是比较足的。这个年代参加礼部试的举子大约是六千多人,十几人中就取一个,以徐平发解试的成绩看,希望还是蛮大的。要知各州举人是按州分配名额,有教育不发达的州军纯粹是来凑数的,完全没有竞争力。也就是江南两浙福建川蜀几个州有与开封府抗衡的实力,实际上也还要差上一些。科举考试不光是考才学,关键还要看考生适不适应这种考试格式,这一点没有地方能与开封府相比。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外地人来开封应试。
到了第三天,几场考完,徐平从贡院出来,竟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届特别有诏令,不许纯以诗赋定去留,要结合策论综合评定。进士的考试内容包括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看起来考的内容不少,但由于不是整个内容综合评定考生名次,而是从诗赋开始一场一场地定名次决定去留,所以诗赋就已经大致决定了能不能中进士,后边的内容只是对名次进行微调,帖和墨义基本就已经是凑数了。徐平虽然针对诗赋进行了强化训练,到底不是擅长的科目,结合策论综全评定对他大为有利。策论与他前世的政治考试已有几分相似,正是最拿手的科目,自己觉得应有几分把握。
进士考试的内容各个年代变化并不是特别大,大的是考试顺序,加上逐场定去留的录取方式把顺序的作用放到无限大,使进士考试的重点千差万别。此时的墨义放在最后,无关紧要,几十年后墨义改为大义,成了第一场,中进士的知识结构便大不相同。大义最后演化成八股文,成了明清科举考试最重要的第一场,那时的进士与唐宋知识结构已是云泥之别了。
在贡院外伸了个懒腰,放松了下筋骨,才看见桑怿从里面出来,阴沉着脸,貌似又考砸了。
两个见过了礼,桑怿叹了口气:“云行倒是轻松,看来考得还顺利。为兄这一次却是又白来了,不用等到放榜,明天就准备回去了!”
徐平吃了一惊:“怎么这样说?不等榜放出来,谁知道考得如何?”
桑怿摇了摇头:“我的赋多处出韵,自己明白,绝没有中的道理。只愿不要太过离谱,要罚我连等上几届。”
听见说得这么严重,徐平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此时的举人比后来的明清时候凄苦得多了,不但身份是一次性的,考得不好还有惩罚。从第一场开始看考的成绩,十否罚多少届不能应举,九否罚多少届,依场次和成绩罚的届数不等。如果离谱到多场都是十否九否,还会连累到发解试的主考官一起受罚。
为了这个罚的届数代表的年限,这一届还由孙姡е鞒痔匾庾隽斯娑āR蛭砺凵洗耸笔敲磕昕迹导噬嫌植皇牵斓亩ㄒ灞憔湍:4诱庖唤炱鹛乇鸸娑ǎA浇煲韵碌模朗导士剖克憬欤嘤诹浇斓模浇熘蟊憔鸵荒晁阋唤臁1热缒尘僮颖环K慕欤铝浇於际侨暌豢迹蔷捅环0四昴诓坏貌渭涌凭倏际裕嗟笨量塘恕�
见桑怿闷闷不乐,徐平便换个话题:“反正已经考完,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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