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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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 第4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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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平笑道:“好了,气不顺,那就只能练修身养性的功夫了。最近天气炎热,西瓜也比前些日子甜了一些,取个大的来,我们宰了慢慢边吃边谈。”

    郑戬起身,到边的大木桶里,拣大的西瓜拿了一个来。徐平拿刀,就在凉亭里的石桌上,插花一样切成月牙形,与郑戬一人一片拿在手里。

    吃过了瓜,在一边的水盆里净过了手,毛巾擦干了,重新坐下。

    郑戬把自己放在石桌上的那一本书拿起来,双手递给徐平:“副使,这是最新的一本《钱法类书》,新印出来,拿来给您过目。”

    徐平接过书,有些奇怪:“这事情不是已经让你们三个拿主意了吗?都是到了日子跟邸报一起取回来,怎么今天你特意拿了来?”

    郑戬摇了摇头:“这新的一本上,有欧阳修的一篇《论三司货券》,对副使着实有些不恭敬。他赶在付印之前送来,也来不及先让副使过目了。我们三个商量,只好先给他印了。欧阳修那个人,副使也知道,最是狂傲不驯,驳了他,还不知道又闹出什么来。还不如先给他印了,再从容反驳。”

    一提欧阳修,徐平心里就知道没有好事情。这个家伙,眼高于顶,评论事情广征博引,气势恢宏,而说人,则一向言语刻薄。一是因为思想上的冲突,再一个是因为徐平的身份,李用和的关系有近臣之嫌,升迁又太速,在他眼里就有些看不起。自欧阳修初到京城,让徐平帮着印韩愈文集之后,顶撞了徐平好几次。

    这是徐平前世名垂千古的人物,上过学的就没有不知道他的,为什么一直与自己不对付,让徐平很是纳闷。后来了解了欧阳修的生平,大致有些明白。

    欧阳修这种性格,一是受家族的影响。

    从欧阳修的父亲,到他的叔父伯父,大多都是这种怪脾气,欧阳修有样学样,不奇怪。欧阳修四岁父亲欧阳观去世,跟着母亲托庇在叔父欧阳晔家里,欧阳晔养他长大,教育他,对他影响很大。

    欧阳晔那一代家里在同一年一门三进士,后来欧阳修经常夸耀自己家是庐陵大族,就是怀念这种荣耀。实际上这三进士生前官当得不大,都是故去之后借着欧阳修的光追封上去的。官虽然不大,架子却都不小,而且都敢于顶撞上司,受到打击报复会引以为荣,成为欧阳家的家风。以欧阳晔为例,拒绝为上司陈尧咨以权谋私,后被排挤,终身不悔。他父亲欧阳观更是以一个小推官,硬不给转运使面子。

    欧阳修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这样的人。再加上四岁而孤,尝尽了人生的冷暖,少年成名,难免自负而又尖酸刻薄。

    再一个影响欧阳修的,便是他思想上的导师孟子和韩愈。

    韩愈不但深刻地影响了欧阳修的文风,以一己之力续孟子道统,更是让欧阳修心向往之,视为偶像。而孟子长于雄辨,说起道理来汪洋恣肆,有的时候话也有刻薄之嫌,欧阳修的那一套,也是从前贤那里学来的。

    欧阳修这年轻人,细想起来,也怪不容易的。

    但理解归理解,知道他不容易归知道,徐平可不会由着他,在自己这里蹬着鼻子上脸。这还有完没完了,一次又一次,难不成还上瘾了?

    欧阳修的堂叔欧阳颖,在丁谓年轻的时候便就结识交游,相交甚厚,也得到丁谓的举荐升官。但丁谓真正权倾天下之后,反而断了来往,后来丁谓倒台,惟有他没受到牵连。欧阳修这意思,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丁谓了。

    打开《钱法类书》,看欧阳修的那一篇《论三司货券》,从头看完,徐平的嘴角不由露出了微笑。郑戬在一边看着,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徐平什么意思。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新的事物总会催生出新的思想,这就来了。

    自从三司发行购物券,由于徐平管得严,购物券一路升值,现在已经等同于真金白银。京城里的大宗交易,很多都用购物券代替现钱和金银,而且价值比券面的数值还要高一些。甚至一些富贵人家,由于购物券不贬值,还在家里储存起来。

    基于这一点,欧阳修提出现在购物券,实际上已经等同于实钱。印购物券成本几何?铸钱成本几何?明智的做法,应该用购物券代替现钱,省了每年的铸钱之费。

    举手之劳,而朝廷获利无数,竟然这么长时间了都没人提出来。最后一句话颇有欧阳修的风格,“主其事者,不智也!”

    徐平看完,把书合上,对郑戬道:“事有凑巧,今日馆阁学士在我的外园聚会饮宴,欧阳修刚好也在其中。我把他叫来,当面问一问,是怎么个不智法。哈哈哈!”

    跟自己讨论这个问题,欧阳修可是把脸凑过来让自己踹,怎么好辜负他?
………………………………

第148章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富弼看看一边侍立的徐平家里的下人,又看看衣襟开着,状貌不雅的欧阳修,皱着眉头对他道:“永叔,徐待制朝廷大臣,负内外人望,有功于国。特意派人来召我们,以礼相待,你也检点一些,不要如此不拘礼。”

    欧阳修浑不在乎,说道:“修也闻,‘古之贤士,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你我备位馆阁,朝廷养士,皆一时之选。徐待制身为侍从大臣,学问精通,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俗礼!”

    一边的蔡襄连连点点头:“永叔说的是!彦国,你想的太多了!天气炎热,似永叔这般,才是真性情。我们读书人,以学问相交,何必在乎俗礼!”

    富弼虽然不像是高若讷那样的古板老实人,也一向知礼守礼,实在看不惯欧阳修这几个不拘小节,有些放浪形骸的样子。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不发一言的尹洙,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不再说话。

    人群最后是叶清臣和曾公亮两个,神态轻松,有意跟众人拉开距离。

    叶清臣的父亲叶参前些日子在户部判官任上任满,出外任转运使去了。叶清臣不用再避父亲的嫌疑,可以到三司任职,徐平已经跟他说定来管三司都磨勘司。这是另一个管着整个三司内部的审计机构,徐平有意慢慢让都磨勘司和各司的勾院结合,未来成为一个总的审计衙门。这样的衙门前途无限,叶清臣自然心里有数。

    曾公亮则是已经定了接叶参的户部判官,也属于三司的人了。

    现在三司的人事任免,寇径际翘炱降囊饧炱侥抢锩挥腥搜。呕嵯肫渌陌旆āB兀炱娇加媚昵嵋淮僭碧畛淙镜闹匾拔弧�

    除了叶清臣和曾公亮,嵇颖已经接了户部勾院。他的任命是阻力最小的,上面有王曾全力提携,下面有徐平推一把,自己的能力够,资历也勉强到了。

    同年里面,徐平已经推荐文彦博召试学士院。单等他这一届任满,便就可以进京考试。没有什么意外应该可以进馆阁,徐平已经留了度支勾院的位子给他。

    到了待制这个地位,就可以算进了权力中枢,有了诸多便利,徐平慢慢也开始人事布局了。别的部门他管不到,最少要在三司培养出一批自己人来。

    更高一级的人员也有变动,范仲淹和司马池回来奏报到河阴县巡查的结果,赵祯听了不满意,奏对不称旨。板子不好打到他们两个身上,韩亿的御史中丞位子不保。

    各方角力,韩亿离开御史台,但也没有降职外任,而是升任了同知枢密院事。

    杨崇勋被贬出京城之后,枢密院再次恢复了一正四副的满员编制。王德用除任枢密副使外,兼任宣徽南院使。

    御史中丞的位子暂定由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杜衍接任,他正在由天雄军向京城赶,没有意外,七月底前就可以与韩亿交接。

    那个层次的人物,目前徐平接触不多,还只能默默仰望。

    坐在凉亭里,徐平随意地翻着桌上的最新一本《钱法类书》,郑戬坐在一边,拿了一本《唐书》在手里翻看。《唐书》是后晋时候所编,相对芜杂,但保存的史料丰富,是此时了解唐朝历史的不二之选。

    经过这些时间的发展,朝廷里很多官员都看出了三司购物券的部分货币性质,并不只是一个欧阳修。不过别人论述得相对谨慎,而且多跟西川的交子联系起来。欧阳修则比较大胆,直接指出购物券与交子不同,交子还只是钱,纸券是跟实物货币一一对应的。而购物券则不同,没有实钱作本,对应的是三司铺子里的货物,与交子相比较,购物券更多具有信用货币的性质。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欧阳修提出购物券不需要本钱,为何不直接用来代替实钱。朝廷缺铜,印购物券多容易啊,只要铺子里有足够的货物就不会贬值。

    本来正常人,到了这一步应该好好展开分析下去,欧阳修不一样,到了这里就直接下了结论。自己想的一定是对的,那么事情没按照自己想的做,必然就是,“主其事者,不智也!”徐平这个管事的,能力不行。

    徐平一边看着,一边分析书里的各种看法。

    当时推出购物券,就是徐平安排的向纸币过渡的临时措施。通过这么一个新生事物,让大家了解讨论纸币的性质,并总结管理纸币的经验。对购物券理解透彻了,到推出真正纸币的那一天,一切都水到渠成,最大程度地减小混乱。

    现在看来,朝里的官员对购物券的分析理解还才刚刚开始,离着分析透彻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本来欧阳修是最先向前跨出一大步的,但他思想上的轻浮,又限制了他,不但没有引领讨论,更像是个捣乱的。

    仅仅是开封城,影响范围还是太小,既限制了购物券发挥作用,也限制了大家的眼光。接下来,要尽快让购物券随着三司的铺子,覆盖京东京西两路。

    两路加一个开封府,差不多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原了。在这个年代,这个市场已经足够大,人口足够多,什么经济措施优点缺点都能够看得清楚。

    到了凉亭外,一路上谈笑风生的欧阳修和蔡襄两人,看到徐平静静坐在那里,心里不由有些打鼓,不由自主地悄悄整理了一下仪容。只是欧阳修嘴硬,敞着的衣襟依然没有掩起来,看着相当不雅观。

    一边的高若讷看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读书人如此不重礼节,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欧阳修一向都以承孟子韩愈道统自居,怎么能够这个样子!

    孟子讲仁,讲求自己本性,讲养吾浩然之气,跟其他的儒家派别比起来,确实是不怎么注意这些小节。欧阳修年轻气盛,变本加励。

    众人向前,给徐平见礼,向郑戬问候。

    徐平看着站在人群前面的欧阳修,外袍敞着,脚下的鞋子还露了半截脚后跟在外面,笑了笑,对他道:“怎么,天气热到这个样子?衣服都穿不住?”

    欧阳修道:“已经到了三伏天气,委实是热了些。”

    “你们在外园聚会,我吩咐人送了几桶冰过去,给你们解解暑。怎么,没有人送过去吗?还是送了不够?”

    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嵇颖道:“云行,欧阳永叔就是这个怪脾气,跟天气热不热有什么关系?冰在那里,桶里还多的是呢!刚才富彦国说永叔这个样子见长者不雅,他答的是,‘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贤士’,哪里只是天热!”

    嵇颖这个人,虽然话不多,但一向直来直去,而且脾气极硬。别人觉得不好说的话,他一向都毫无顾忌。得罪的人多,但赏识的人也多。欧阳修怪脾气,嵇颖比他还要怪,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绝不会顾忌面子不说。

    “哦——”徐平这才明白,欧阳修在这里摆架子呢。“永叔,闲时也读《孟子》?”

    欧阳修昂然道:“自然!我自小就学读书,于《孟子》上最用心。十一篇尽皆精熟,不但倒背如流,而且无一句不用心精研。”

    徐平点头,拿起石桌上的《钱法类书》,对欧阳修道:“你在这书里说,‘主其事者,不智也!’我想来想去,主事的人,就是我了。”

    欧阳修闭嘴不说话,算是默认。

    徐平面色从容,道:“子曰,‘我有知乎?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容容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永叔既然说出这番话来,就必然有道理。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听了于我自己可以增智慧,于国家可以施善政,不得不听。”

    欧阳修的眉头皱了皱,心里突然有些打鼓。跟徐平接触几次了,辨论事情貌似自己还没有占过上风。这次徐平放低了姿态,是自己说的真的道理,还是——

    想来想去,欧阳修心里没底,低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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