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徐平冥思苦想的时候,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大郎真是心急,一刻也等不了吗?”
转过头,原来是洪婆婆,正沉着脸看着自己。
徐平有些摸不着头脑:“婆婆说哪里话?”
洪婆婆从身上摸出一大串钥匙,对徐平道:“这钥匙我一天没交出去,权就不在大郎手里,你来查库就说不过去!”
徐平想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
权,这就是权啊!官府的权是符印,而家的权,就是这一把把钥匙。新媳妇拜公婆,婆婆交权的标志就是把家里钱箱的钥匙交出去。
看来爹娘没有食言,让洪婆婆回来交权了。
徐平自然不会与女人做口舌之争,只管闷头不吭声接过洪婆婆的钥匙,一个一个仓库检查了。
其实一个田庄也没什么,无非是粮仓,草棚,农具,各种牲畜,至于家里用的东西,依然是洪婆婆管着。
徐昌带着高大全等几个庄客跟在后面,虽然心里欢喜,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洪婆婆这个女人太爱记仇,让他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穿小鞋。
诸般交接妥当,众人出了一口气,齐声对洪婆婆道:“多谢婆婆,知院婆婆辛苦了!”
洪婆婆恶狠狠地看了众人一眼,不甘心地走了。
知院婆婆,这名字倒是恰如其分,便如知县知州一般,很符合现在的时代特色,不过众人话里却有不少揶揄的成分。
徐平掂了掂手里的钥匙,笑嘻嘻地对几人道:“如今大权在我手,你们随我走!”
众人一齐笑着,随着徐平向前院走去。
把所有庄客叫齐,一起来到门外的麦场里,大家便听徐平训话。
徐平前世没怎么管过人,惟一的管理经验便是带着民工干活,惟一的管理理论来自老站长的一本小册子:《民兵军事训练手册》。
老站长也是个妙人,做事一板一眼,公家发的东西都分门别类,保管得极其精良。于是他们农机站的图书室里便充斥着这种书,《民兵军事训练手册》、《赤脚医生手册》、《十万个为什么》、《简易化铁炉》、《炒钢炉炼钢》、《土法炼焦》、《土法制轴承》,诸如此类,当然最核心的还是那一套《农业机械设计手册》。这些书听名字都有历史了,全部都是来自特殊时期及其之前的年代,那时候是无偿发的吗。至于在那个时代之后的书,大多都是《怎样养山羊》《如何养鲤鱼》这种与他们的专业驴头不对马嘴的书。新一代的《农机手册》是之后很久的事了,但几百块的价格又是农机站的经费买不起的,图书室里竟然一直没有。
徐平前世没有成家,一直一个人住在农机站里。站里的电脑老旧不堪,网络速度慢得能让人疯掉,他的很多时间便在图书室里,花在了这些带着奇异色彩的书籍上。
看着那些发黄的纸张,徐平就像在翻看一个异世界的历史。他无法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得出来,整个国家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都随时准备着打仗。科技工作者们埋头干一件事,如果地球成了废墟,怎样用他们的知识以最快的速度重建人类文明,或者说是带领中国人民怎样快速重新开始工业社会。或许还有一些是他接触不到的知识,那些知识里另一些科技工作者正在研究怎么让地球成为废墟。他能感觉得出来,那时候的中国人头顶上悬着一枚随时要爆的大炸蛋,感受那时的人心真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犹清晰地记得《民兵军事训练手册》的开篇:防空、防原子、防化学常识,没有任何花哨,开宗明义!
虽然管理经验不多,徐平也知道一个团队的核心是组织能力。
在徐昌帮助下点了名,虽然答的人嘻嘻哈哈,什么样的都有,总算是搞清楚了自己手下的人力资源。
此时庄里的庄客一共是三十二人,其中有六人专职放羊牧牛,还有两人专职照顾菜园,三人照看果园兼杂务,平时在地里干活的是二十一人。
二十一个人,面对几万亩地,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
然而老爹给的本钱只是一百贯足,雇人是再也雇不起了,只有从这些人身上想办法,除非徐平想出办法弄来快钱。
看着众人,徐平的第一反应就是按照军事编制分组。在他的经验里,民工都是自然有工头的,不用他操心,他的理论来源自然是民兵编制。
三十多人,刚好分成三个班,班里再分组,简单易行。
徐平说出自己意思,立即引来争论,首先是在名字上,班组这种名词庄客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
徐平倒不坚持,乱了一会,决定全部庄客分成三班,为头的叫做押班,下面再分伙,伙头为首。
见再也争论不出什么来,徐平便让众人回去,自己商量如何划分。大的原则定下来,一班专门负责放牧果园菜园杂务,其他两班则跟着徐平干活。
看着众人嘻嘻哈哈地往回走,徐平叹了口气。那本民兵手册诸般都好,就是涉及到组织时太过简略。尤其是班组的组织,极端强调的是听取普通成员的意见,而几乎不提如何维持纪律。
偏偏徐平很清楚纪律的重要性,但他怎么会碰到与那时候的民兵那样素质的庄客呢?
………………………………
第13章 粽子
四月辛未,十四,乾元节。
这是当今皇上的生日,若与徐平的前世比较,这就是此时大宋的国庆节,规模或有差别,但也相差不多。东京城里的官儿清早给皇上庆过生日,便开始放大假。民间也一样,诸色人等放大假给皇上过生日。当然如徐平家酒楼这种经纪人家,正是赚钱的时候,不但不放假还要更忙。
吃过早饭,徐平换了一身新衣,优哉游哉地晃了出来。
一众庄客见了他纷纷行礼问好,明显亲近了许多。
快到大门口,刚好撞见一个小姑娘从外面进来,穿了一身新衣,面皮白净,一双柳叶弯眉,未开口已见笑意,手中提了一串粽子。
门口的庄客纷纷向她问讯:“苏儿小娘子起得好早。”
那个小姑娘笑着一一示意,进了门,刚好撞见徐平,看了一会,掩口笑道:“这便是小郎君吧?我家娘子包了些粽子,让我给你送来。”
徐平目瞪口呆,小姑娘看起来也就是十岁左右年纪,竟然一口吴侬软语,让人一见就心生亲切。可这人自己从来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过!
见徐昌从自己身旁经过,徐平一把住,来到一边低声问道:“这个小女孩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徐昌看看那个小女孩,低声对徐平道:“这是林秀才新讨的女使,给林家娘子做贴身婢女使唤,昨天秀才带回来的时候有些晚了,所以大郎不知道。她与秀才一般都是苏州人氏,流落京城,才卖与林家。因是思念家乡,秀才给她取名苏儿。”
徐平点头恍然。苏州在吴越时代为平江军,归宋后已改回原名。林文思正是苏州人,不过他与林素娘都多年生活在汴梁,早已没有家乡口音。
徐昌看看徐平脸色,又低声道:“苏儿小娘子据说出身于官宦人家,因家道中落才卖身为奴,是知书识礼的。”
这话说得就有几分暧昧,徐平却没有听出意思。
上去见了苏儿,接过她手中的粽子,道过了谢。
苏儿道:“这是我们苏州口味的棕子,用的上好糯米,箬叶包成,与开封府的有些不同,官人尝尝口味。”
徐平漫声答道:“林家娘子有心了。”
心中却大大地不以为然,这很稀奇吗?他的前世满大街卖的都是这种粽子,想换个口味还难呢!只是现在宋朝棕子大多还是用粘小米,外面用的是菰叶,与后世有很大差别。
苏儿倒也不在乎徐平的表情,又道:“我家娘子还有事要拜托官人,听说官人正在平整田地,还请有空的时候过来帮一帮,在家周围栽几株桑树,闲来无事养蚕织几匹绸绢。”
林文思一家住在河边新起的小院里,因是读书人,要的就是清幽。徐平本来就要在庄院周围种植桑树,忙一口答应下来。
苏儿笑着道过了谢,便告辞离去。
一众庄客又是问好,目送她离去。
徐平看着苏儿的背影,心中却有些不舒服。一样都是婢女,这小姑娘就是一身新衣,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秀秀就没有这个待遇。这帮庄客都是以衣服看人,什么时候也给秀秀做身新衣服。
也没有了出去闲转的心情,徐平提着棕子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还在收拾,见了徐平回来,奇道:“官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徐平摇了摇手里的粽子:“林家娘子送了粽子来,是让她们家新讨的一个女使苏儿送来的。”
秀秀接过粽子,开心地道:“原来是江南的口味,常听人说东京城里有卖的,我还没见过呢!”
徐平可不觉得稀奇,对秀秀道:“这有什么,一会带你包种更异样的,才是真正没见过呢!”
秀秀笑着摇头,不管徐平。
徐平又道:“我见那个苏儿穿了一身新衣,人人奉承,神气得不得了。赶明儿我也给你做身新衣,出去招摇去。”
秀秀只是笑着摇头,也不说话。
徐平还是有些愤愤不平:“一般都是贴身使唤,我是这庄里的主人,就没见别人这样奉承过你!”
秀秀笑道:“原来官人是在生这种气,这不多余么!她是什么人?现在讨来明明是要随着林娘子嫁过来的,谁能相比?当然都要诸般讨好。”
说完,拿着粽子进了厨房。
徐平愣愣的,仰头望天。
林素娘这么大威力?一个身边的小丫头而已,即使随着嫁过来,也不过是个陪嫁的丫头,怎么能跟自己贴身的秀秀比?
想了半天,莫名想起家里横着走的洪婆婆,才恍然大悟,苏儿哪里是个普通的贴身婢女,这就是未来洪婆婆的地位啊,做下人的当然要讨好。
这个时代还没有陪嫁丫头的说法,那是她们地位降低之后的事,此时的专用名词是媵婢,从名字就可看出地位。
媵,送也,始自先秦,最初都是妻子的各种妹妹侄女之类。从身份就可以看出来,地位绝不是奴婢能比的。越到后代,媵的地位越低,到宋之后法律上的媵已经消失。唐朝五品之上皆有媵,有品级的,宋代已是媵妾通称,但依然在妾前。秦汉之后,多用婢女充当,就成了媵婢,但也不是普通的婢女。她们是妻子势力在家庭里的天然延伸,自然就天生附带了妻子的一部分威严。
认真起来,一个家庭里的婢女,主人是可以随便睡的,但媵婢必须要有妻子的许可。她的地位还高,除了主人天然地高于其他人,这也是女主内的制度保证。
宋代的婢女大多都是雇佣而来,本是良人,与妾的地位已是极为模糊。宋律中妾的存在感已经很少,在家中的地位应该连媵婢都不如。
张三娘成亲之后很快就把洪婆婆嫁出去,那是因为她是铁娘子,根本用不着人帮。这处田庄原来归徐昌管,因为那时候是外产,等徐家搬回来,这就成了家的一部分,张三娘立刻就把洪婆婆派过来。哪里仅仅因为是洪婆婆与主母的关系好,这本就是她的天然职责。
媵婢是天然的妾,而且比所有妾的地位都高,或者说她们本就是妻子权威的一部分,所以外面的庄客才会那么暧昧地看着徐平。当然实际上真正成为妾的也不多,宋人纳妾流行度既不如唐,也不如明清,真正有那方面需要的,多是以婢女侍姬的名义,雇佣制的好处说不清。
想了半天,徐平最后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古代是男女不平等,但男人也没有那么自由,最少进了家门,妻子的威严是有法律保护的,男人也不能想怎样就怎样,越是社会地位高的家庭越是如此。
想明白了这一点,徐平颇有点失落。他没经历过爱情,对林素娘虽然了解不深,也说不上讨厌,并不抗拒与她共渡一生。但当这种关系牵涉的东西太多,便有一种本能的不舒服。
平息了心情,徐平走进厨房。
秀秀正在烧火,看见徐平进来,便道:“官人,常言说君子远庖厨,你不要没事就进来这里好不好?”
徐平勉强笑了笑:“我心里有想要吃的,偏偏你又烧不出来,不进来还有什么办法?再者说了,我们这种经纪人家,什么时候跟君子有关系了。”
秀秀笑着摇头,也不说话。
徐平又道:“今天过节,一会我去找洪婆婆,给你做身新衣裳。”
秀秀笑道:“官人省省吧,我可不想穿的光鲜,一看就不是个做活的,走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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