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山顶停驻了下来。
他们在擎天岗做了爱。
不出意外,也不激烈或热切;像是预料中会发生的事,也像是不经心中油然衍生的插曲。天是阴阴的,只有风大的时候,才会露出一方小小的蓝天。然而风却一刻都没有停过,吹得云层四下飞散,吹得芒草漫天起舞。像是高音,又像是衬底;彷佛节奏,却没有规则的韵律。
他深入,她也深入;此刻他们没有任何隔绝。他没有要求,她也没有问;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必然的。只有当着天、当着地、当着荒草及硫磺矿脉,才没有任何的面具。她在不知不觉中流下了几滴眼泪,但却让它们留在脸颊上,不曾加以拭乾。他也没有问,然却跟着哽咽了起来。
两人都是脆弱的。
他们在车里,但是打开了所有的车门,让青草的气息自由进出。
午後、阳明山、风草之间,与触击如波涛般的吻,在风中不停地飘汤。
孤岛集之二
【希望沈默如故】
从那一次的约会之後,紫鸢和满天星就没有再度见过面。
表面上, PN4依然过着他熟悉的日子,成天坐在家里设计网页,叁餐叫外送披萨解决,也只记得原来的那四只电话号码。 Silence对他的意义,就像看了一场迷离恍惚的早场浪漫电影,或者某个礼拜天下午窝在租书店看的言情小说一般,是一种预设下的真实,或者说,是一种当真中的虚假。他跟她不是情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算不上网恋。事实上,当他面对终端机时,满天星这个身分已然隐没不见了。
至於网路上的他们,也仍然是原本的Silence和 PN4,只是Silence把昵称改为「风芦草」,而 PN4的昵称则变成了「想念香草冰淇淋」。此外,两个人也不约而同地换了名片档。PN4的名片只有一句话:「剔除枝叶满天星是个空洞的枯枝」;而Silence的名片,也只剩下那句话:场景不同的爱,是不同的爱。
他没有把她设成好友,她也没有。就两人而言,这是不重要的,刻意地把对方标示成某种颜色,只会造成莫名的不安。他们唯一的改变,只是两人都开始习惯对着使用者名单idle,直到对方call来。
然而,他们也很少互call。从见面到此刻,才只有两次。
「今天好吗?」他说。
「你怎麽也跟别人一样,问些傻问题?」她说。
「好吧,算我傻。」
「我今天是特别留在这里的。」她说。
「哦?为什麽?」
「在等你,要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跟女朋友分手,会很难过吗?」
「不会,没什麽感觉。」
「她呢?」
「应该也一样吧,是她提出分手的。」
「她是很难过後才提出分手的吧?」
「或许。」
「分手後有没有解脱的感觉?」
「没有。」
「为什麽?」
「你为什麽要问这些?」
「不想回答,你可以不答。」
「我不想再讲这个了,除非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算是恐吓?」
「也算吧。」
「好,你说。」
「你不能回避。」
「我不回避。」
「最早的你是什麽样的人?」
「多早?」
「沈默如故的那个『故』之前。」
「一个刚上网路什麽都不懂的新鲜人。」
「你在回避。」
「我没有,最早的Silence是这样的人。」
「我……我问的是紫鸢。」
「那你要亲口问。」
「我就是在亲口问。」
「可是紫鸢不在这里。」
「那……」PN4想了想:「那你是不是在说,你觉得自己正在跟满天星讲话?」
「不,我在跟PN4讲话。」
「你是这麽觉得吗?」
「不是吗?」
「是,」他回道:「你是在跟PN4讲话。」
一阵沈默。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麽。他觉得,这一瞬间,她的距离好远。
良久,PN4开了口:
「你真的喜欢跟PN4来往吗?」
「老实说,Silence比较喜欢满天星,而不是PN4。」她突然说。
「为什麽?」PN4一愣。
「因为满天星会说自己的事,也会说PN4的事;然而PN4都不说。」她解释。
他又停了片刻,等这句话里尖锐又无法承受的感觉褪尽,想了一想,反问她道:
「那麽,你想听什麽事呢?」
「都可以。只要是有关满天星……或者PN4。」
「为什麽想听?」
「没有什麽因为,就是想听。」
「骗人。」
「呃……」她顿了一顿:「这招你也会了啊?」
「早就会了,天下没有解不开的问题。」
「那你还不算傻。」
「我不傻,尤其是在网路上,我最清醒。」
「这算是自夸吗?」
「这算是PN4在跟Silence介绍自己,说自己的事。」
「你的改进真快。」
「正如你的输入速度。」他尽力地敲着键盘,不让她插口:「告诉我,为什麽你要知道有关满天星,以及PN4的事?」
「你一定要知道?」
「一定。」
「我从来没有看你这麽坚持过。」
「这也算是自我介绍,」他逼问:「告诉我。」
「那你再告诉我一件事。」
「之後你就说?」
「嗯,一言为定。」
「好,那你问。」
「PN4,你,是不是希望我能陪伴你?」
他吃了一惊,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我们约定好的,」她反宾为主:「告诉我。」
「若我说……」他发觉自己的手抖了起来,连打错好几个字。
「我不要『若』。我要『是』,或者『不是』。」
他没回话,缓缓地把手抽离了键盘。
毫无徵兆地,不由自主地,他心中浮起了一个感觉。那个感觉在无声中突破了抑制已久的堤防,窜流在他每一根血管之中。他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震撼,就像是当天她在擎天岗上流的眼泪一般,虽然轻,但有决定性;固然没有声音,却澎湃汹涌。
像是青草一样的感觉啊,湿湿地,凉凉地,有着独特的香味与气息;像是风一样的感觉啊,虚虚幻幻的,不可捉摸地,却又是实在而不能否认的。
Silence沈默着,耐心地等着。
然而,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只要他一说出来,他就不再能够保有自己的特性了。
在网路上,他的特质是「冷」,冷淡的冷、冷漠的冷、冷酷的冷,以及冷静的冷。
他可以对网友不理不睬,他冷淡。
他可以对一切袖手旁观,他冷漠。
他可以控制对网友的想像与对关切的期待,他冷酷。
他可以隐藏自己的资料,对指向自己的问题避而不谈,并对一切具有陷阱意味的挑衅与尖锐矛盾的质询免疫,他冷静。
但,唯独对 Silence,他不冷,他冷不起来。她就像是此刻血液中的青草与风,像她的名字「风芦草」一般,给他飘飞而晃动的感觉。在风中飘飞晃动是飞升、是翔舞、是恬澹、是漂泊……总而言是,就不是冷。
冷不起来,他就不是PN4。不是PN4,他什麽都不是。
Silence还在等,默默地等。
然而,她不喜欢PN4。PN4太冷了,冷到不肯说自己的事。她喜欢满天星,她喜欢满天星一般地真诚又孤寂。她喜欢真诚又孤寂的人,她说过了;然而,她要陪伴一个真诚而孤寂的人吗?
她认识这个真诚又孤寂的人吗?
这个真诚又孤寂的人又认识她吗?
她想陪伴这个真诚又孤寂的人吗?
而这个真诚又孤寂的人又需要她的陪伴吗?
他,PN4,要用Silence这个人来结束自己的存在,选择当满天星吗?
「不是。」他终於回答了。
「这是你最後的答案?」她问。
「是。」
「不会更改?」
「不会。」
「要不要反悔?」
「我从不反悔。」
「那我懂了。」她说。
「好了,你的问题我都回答过,」他突然说:「该你了。」
「我已经忘记问题是什麽了。」
「狡辩。」
「你可以再说一次啊!」
「我的问题是,为什麽你要知道有关满天星,以及PN4的事?」
「因为我不了解他们。」她答的简单。
「为什麽要了解?」
「理由两人不同。你问谁?」
「我问PN4。」
「因为Silence想陪他,也想要他陪Silence。」
「为什麽?」
「因为他是一个孤独的人,Silence也是。」
「那要是我问满天星呢?」
「那就单纯多了。」
「怎麽说?」
「因为,」她说:「紫鸢爱满天星。」
紫鸢切回英文输入模式。
对着萤幕,她按下了(Y)及(Enter)键,切离了寂寞小站。
接着,她送出了一个「quit」指令,让萤幕上的「tel》」变成了「》」。
她又退出了程式,关掉电脑的电源。
於是,那部刚以最新版Linux,Slackware3。4开机的Pentium 233,就进入了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分。
孤岛集之二
【希望沈默如故】
紫鸢爱满天星?
「只有这样吗?」他心中呐喊着:「真的只有这样吗?」
他简直不敢相信,寻找了这麽久,流浪了这麽久;他所追寻又回避的,想望又畏惧的她,却只在两次talk,一次见面中就拥有了。这是真的吗?
她的神秘、她的深邃、她的潇洒及飘逸,都是他曾经一再叹息的梦。如今美梦即将成真,他该怎麽办?
他想起了moive版讨论正热的「铁达尼」,又想起story版刚被重复转贴的「台北爱情故事」,不禁退缩了下去。
然而,他又想起了阳明山、天上的卷云、被剪断了的电线、以及在风中摇曳生姿的芦苇芒草。
血管中翻腾的感觉,他无法否认。
脑海中飘汤的幻影,他不能祛除。
是的,我拥有她了!我拥有她了!我拥有了一切,拥有一切只在梦境里才存在的幸福了!他高喊着,她不是一个陌生的、虚构的网友,我早就认识她了:她是那个取代使用名单想像的实在,她是让我推动地球的支点……她,不是别人,就是当天在山顶,在风中的紫鸢。
她,就是我那朵追寻多年的紫鸢。他坚定地、热切地说。
他一狠心,重重地下了个决心。从今以後,自己就不再是冷淡冷漠冷酷冷静的 PN4了。他要当满天星,散布苍穹般地守护着她;他要当满天星,回旋缠绕般地陪衬着她。他决定自此放弃 PN4这个使用多年的ID,以及其他所有跟这个ID有关的,固结胶着的束缚。从现在开始,他就不是剔除枝叶的空洞枯枝了。他要用所有的自己,虽然没有茂密枝叶的自己,庇荫着她,看顾着她,用尽所有的能力,守住这唯一也是第一次的梦。
次晨,他去买了一本印刷精美的电话簿。抄下了从紫鸢开始,包含小学到大学,工作场合认识的,网路上的,所有记得起来的人的的电话与住址。当然,也包含原本的那四只电话号码。那一瞬间,他突然发觉,自己身边还是有不少朋友的。
他开始从柜子里找出尘封已久的咖啡机和食谱,甚至,还去买了一只锅,以及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油盐佐料。
他跟电信局申请了一只128K的专线,收起了才买没多久的56K X2数据机。
随後,他把寂寞小站中所有 PN4的信件备份下来,改了名片及签名档,又把原本的好友名单整理了一遍,接着用自己的英文名字,重新注册了一个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