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萧宝溶轻衣素袖缓缓拂过的地方,似都给滤去了炎热,自有一种淡淡的薄凉,连心都可以随之静下不少。
斜欹朱漆木榻,萧宝溶束着发,持了银壶在手,自斟自饮,眸子不若以往清澈,微见迷离,竟已微醺。
“三哥……”许是因为到了屋中凉快了,我的脚步一下子便迈开了,急急奔到萧宝溶前,端过他的翡翠酒盅,问道,“不听曲儿么?怎么一个人喝着酒?”虫
萧宝溶定一定神,眼底的迷离已散去不少。他放下银壶,拉了我在跟前坐下,拍了拍我头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原以为你会呆到日暮凉快些再回来。”
我低头道:“皇宫里没有父皇,没有母妃,连大皇兄也病着,不太理我,我呆在那里也是郁闷,还不如回来,还有三哥伴着我。”
萧宝溶微笑道:“三哥也不一定能常伴着你。”
淡淡的酒香无声地萦出,他的目光愈见柔和:“今后总要多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才好,便是三哥不在身边,也不会寂寞。”
这样的话,在我回来后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一向毫不犹豫地认为,那是三哥疼我,也成了惊弓之鸟,生怕再出沦落敌手的事,才再三地说他不一定能一直护我,要我自己照顾自己。
可我今日,却已忍不住多心。
明知不该多心,我还是多心。
如往常那般赖在他跟前,我窥伺着他的神情,笑道:“三哥怎会不在我跟前?我早想好了,我便是嫁出去,也不离开惠王府,依然只在家中住着。三哥帮我留心着,找个性情温和些的年轻驸马,到时给我牵着走,我到哪里,他便到哪里;如果不听话,我就让他在公主府独守空房,不然将他给休了,再找一个。三哥,你说好不好?”
我仰着下巴笑嘻嘻望着萧宝溶时,萧宝溶的脸庞更是白得近乎透明,唇边也是淡淡的浅紫色,翕动了一下,才唇角微微一扬,“好,你若成亲时,住近些,或就住在惠王府都不妨。三哥也盼着阿墨别离开三哥。”
我心底暗暗地松了口气。可见吴皇后根本就在扯淡了,听萧宝溶的口吻,哪有把我嫁给闵边萧彦那老头的意思?
萧宝溶也不喝酒了,用袖子拭了拭我额上的汗水,微笑道:“你一向怕热,怎的这时候来找我?想听曲子了?”
我点头道:“是啊,想听三哥弹琴。我一直就在想着,这满朝文武,论起这琴艺来,大约没人及得上三哥吧?听说吴相一倒,跟着树倒猢狲散的大臣多了,因此朝廷大量提拔新人,不少青年才俊开始冒头了。我不指望我以后的驸马能有三哥这样的琴艺,但至少也该精通韵律……不然,我索性找个武将,有权有势,又能保护我的年轻武将。三哥,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么?”
“人选……”萧宝溶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忽然抬起眼来,墨玉一样的眸子泛着夜的深沉和微凉:“你不是有了喜欢的少年了么?上次四处图绘了去寻找的阿顼……找到了么?”
我心头一阵疼痛,那张犹带了少年温柔纯稚的面容在眼前荡漾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笑着回答:“大约……再也找不到了吧?本就是萍水相逢的,忽然冲散了,哪里寻得回来?我心里郁闷得紧了,不如快找回个比他好的驸马,便能将他忘了……”
若是旁的人,见我这么急匆匆地为自己寻找驸马,必定笑我不知廉耻,可我知道萧宝溶不会。我在他跟前已经任性胡闹了六年,从不掩饰自己心事,他也从不认为我说出心里话,便有什么不妥当。
果然,萧宝溶低了头,沉吟了片刻,才深深看住我,很认真地回答:“好,三哥帮你留意着,如果有合适的,再慢慢考虑大婚事宜。”
他迟疑片刻,又微笑道:“不过,阿墨,三哥提醒你,婚姻乃是终身大事,还是慢慢择个真心待你的郎君才好,若是匆促了,未必能找着最好的。……嗯,转眼你也不小啦,也不能老说什么驸马不好就休了,或丢开另找的话,传扬开去,对你的声名可不好。咱们要择就择个最好的,一辈子相亲相爱才好!”
我哪里想找什么见鬼的驸马?不过是试探试探他的反应。如今见他并不拦我择婿,顿时放下心来,嘻嘻笑道:“三哥说的有理。母亲也说,找一个可以依托终身的男子最要紧,咱们就慢慢找,慢慢挑吧,不急,不急!”
萧宝溶微笑,柔声道:“不是说要听琴么?我来弹给你听吧!”
我正欢喜应声时,忽然有近卫匆匆进来禀道:“王爷,临海公府上送来帖子,说今日晚上大将军前来拜访王爷。”
··我一惊,萧宝溶刚起身准备带我走向琴台的方向,又跌坐下来,半晌才转过头,唇边也跌出两个惊诧的字眼:“萧彦?”
近卫答递上贴,答道:“正是萧大将军,说是……文墨公主邀请的。”
萧宝溶清泠泠的目光,顿时转向了我。懒
我也着了忙,吃吃道:“我……我在皇宫遇到了萧大将军,他说惠王府似不欢迎他,我顺口就邀他来坐坐了。”
萧宝溶默然,眼底雾岚盘旋,一度看不清那乌黑的底色。好一会儿,他才温文一笑,向近卫道:“去回复临海公府,本王必备美酒佳肴,恭候大将军!”
目送近卫离去,萧宝溶才转头微笑道:“阿墨,我没空弹琴给你听了。这大将军造访……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轻不得,重不得,我得亲自去安排着。”
吴相一倒,如今的大齐,文有萧宝溶,武有萧彦,正是手握实权站于风口浪尖的人物,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大齐未来的权力制衡,只怕连病中的永兴帝也满怀猜忌地随时关注着他们的动向。
萧宝溶一直不肯邀请萧彦来,会不会就有这方面的考虑?而萧彦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到萧宝溶府上,到底是单单地想欣赏惠王府上的笙箫歌舞,还是想表明他和萧宝溶的友好无间?虫
后者似乎并不是好事,永兴帝绝对不会乐意看到他们二人联手。
我当然无心听琴了,抓了萧宝溶的袖子问道:“这个萧彦,在打什么主意?”
萧宝溶拍拍我的头,温和道:“不用担心,没事。今晚你早些睡,三哥来应付,知道么?”
我怔了怔,道:“咦,我还想好好认识认识这位传奇英雄呢!”
萧宝溶脸色一沉,微微眯过的双眼中,有着凛冽的锋芒一闪而逝。
“他么,你还是不认识的好。”他挥手让小落和小惜送我回书宜院,临到门前,还不忘又吩咐了一遍:“记得了,今晚早些儿睡,别到前厅来。”
我本来担心着萧宝溶真在不得已时将我许给了萧彦,谁知萧宝溶这会子连见都不让萧彦见我,让我在放下心来的同时,又迷惑起来。
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不管是朋友,还是潜在的敌人,如果有机会,萧宝溶几乎将未来可能利用到的所有人都介绍给了我,为何单独不肯让我结识这个最大的同盟者或未来最大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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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前厅的笙箫弦管之音更比寻常华美绮靡,笑语欢歌人声鼎沸连书宜院都听得清清楚楚。
从我被送往北魏开始,这么多个日日夜夜,萧宝溶为我也操够心了。我虽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也打算听他的话,不去见那位看来沉稳清隽不像有什么野心的萧彦。
百无聊赖地弄了会儿琴,扔开两卷很无趣的兵书,我让小落帮我锤着腿,恬适地舒了个懒腰,正要去睡时,又听得外面有人谈笑晏晏走入。
竟然是萧宝溶的正妻,惠王妃宁氏。
萧宝溶姬妾众多,能这般逍遥自在,至少有一半功劳得归功于惠王妃的“贤惠”。她的出身容貌均是寻常,唯一的好处是性情极好,从不争风吃醋,也从没有自己的主见,萧宝溶要的就是她要的,萧宝溶喜欢的就是她喜欢的,上上下下都按着萧宝溶的想法打点得妥妥当当,该她出现时才出现,不该她出现时绝对不冒头。我猜萧宝溶择她为妃多半就是因为她这性子能让自己活得更逍遥自在,无人管束。
惠王妃待人和善,待我更好,见她过来,我也只得起身,懒懒和她说话,心底却奇怪不已,萧宝溶亲自接待着贵客,她也该在帮着调度歌姬侍女,留心筵席上的动静,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看她谈吐,根本没什么事,就是纯粹在和我家长里短地聊天。
她陪我聊着天,我自然哪里也去不成了……
心中紧了一紧,我说着说着,只作困极,打着呵欠,侧着身子闭眼便睡。
惠王妃笑道:“还和个小孩子似的!”
她站起身离去,低声吩咐着小落小惜:“虽说天气热,不过是这屋子本就凉快,又放了冰,半夜记得拿薄薄的小毯子给公主盖住肚子,别着凉了。”
听得她脚步声消失,我已一咕碌爬起来,跳下了床。
小惜等一惊,上前问道:“公主,你不睡么?”
睡?眼前的事分明暗藏古怪,我怎么还睡得着?
瞪着窗棂外随风晃动的八角绫纱宫灯思索片刻,我向小落招招手:“去拿一套侍女的衣衫来给我换上。”
小落小惜从小跟我,自是明白我又要玩花样,小落给我指了名,犹犹豫豫,果然去找衣服;小惜却迟疑道:“公主,王爷应该不愿意你去前厅吧?”
“所以我要换件衣衫,不让三哥或那个萧彦认出我来。”
“公主……”
“放心,我不会坏三哥的事。”
萧彦造访,惠王府自然接待得很是隆重。烹炮煎煮的山珍海味,正流水般送往惠王府的前院的遂初厅中。
我跟着送食物的侍女悄然走入,再不声不响地闪到厅后的珠帘中,和那些正准备下一场歌舞的歌姬们混到了一处。
她们自然是认得我的,略使一个眼色,便悄然向后退去,由着我施施然走到最合适的位置上,隐在珠帘后观望厅中的动静。
··主位是惠王萧宝溶,奉陪的大多是名望甚高却无甚实权的宗亲或名士,客位之首的临海公兼征西大将军萧彦是当之无愧的万众瞩目对象。
金丝玉管,蜡炬兰灯,衬着那锦筵红,罗幕翠,更显侍宴美人倾国姝丽,舞姿绝世,华丽奢靡却不失尊贵优雅的江南锦绣风华,便在不经意间迤逦带出。懒
萧彦并未着官袍,一身姜黄色纱罗软袍,将久经沙场的武将威煞之气化去了不少,眉目更显清隽沉凝,对着向他邀宠献媚的舞姬虽是唇角蕴笑,可那笑意淡漠疏离,深邃的眼眸只在舞姬脸上一转,便能让舞姬的笑容发僵,成了勉强挂在脸孔上的漂亮面具。
萧宝溶再次抬手向萧彦敬酒时,萧彦饮了,忽而笑了一笑。
“王爷,我瞧文墨公主午后还好端端的,不过这半天的工夫,便病倒了,看来身体很是单薄,寻常该让她四处走动走动,多多锻练身体才好。”
萧宝溶微笑:“可不是么,这一到夏天,她就懒得动弹,只想窝在府中睡觉,连去给皇兄请安,也懒得在宫中多呆,大日头底下就回来了,这才中了暑气。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家的任性脾气。”
萧彦啜着酒,淡淡望向萧宝溶:“哦?听说文墨公主甚是活泼淑慧,经了北魏军营这一劫,我本以为公主会更玲珑知礼。”虫
萧宝溶指尖缓缓在杯沿转动,轻叹道:“公主在魏营受尽惊吓,至今尚未平复,这也是我不忍对她多加苛责的原因。……待她好些,我再好好教导她。”
萧彦沉默片刻,含笑道:“她年纪甚小,任性些也不妨。请惠王相信,以我待公主之心,绝不至以凡俗礼节拘束了她。倒是公主那里……我很担心日后公主乍离了王爷会过不习惯,故而很想趁着这几日在京中,得空便将公主接我府上去坐坐,别与我太过生疏。”
他的话……什么意思?
我心头怦怦乱跳,紧抓着身后的墙壁,蹭着掌心的汗意,竖起耳朵静听。
萧宝溶一如既往的恬淡微笑:“哦,大将军言之有理……”
这时,忽然有人走到他身畔的近卫耳边,说了两句话,接着近卫也俯下身,和萧宝溶说了几句。
萧宝溶微微皱眉,眸光略带凌厉地往我这边一扫,同样低声地吩咐了两句,才继续向萧彦说道:“阿墨现在正病着,待她病好一点,我便带她去大将军那里常走走。”
他说着,又催侍女为萧彦满上酒。
萧彦拈着杯,淡淡而笑:“好,文墨公主不过中了暑气,相信有个三五日,也该恢复了。萧某更相信,惠王名满天下,必定言而有信,一诺千金。”
我正透过那一串串贵气剔透的珠串,牢牢盯着我这三哥的俊秀面庞,等着听他如何回答时,手腕忽然一紧。
回过头,竟是萧宝溶的贴身近卫韦卓。
此时,他正隔着衣衫握住了我的手臂,低声道:“公主,王爷命属下送您回书宜院。”
敢情刚才有人和萧宝溶附耳说话,是在禀报我的事?
我又惊又恼,挣着手道:“等一会儿,我呆会就回去。”
韦卓并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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