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宠溺又慈蔼,但小指上套着的锋利护甲却立刻随着她的动作,划破了锦段的皮肤。那护甲冰冷的感觉甚至随着伤口渗进了她的血液、骨头里,冷得她全身发抖。
恐惧已经完全占据了锦段的身心,除了恐惧之外,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郑太后……她要干什么?
“不要担心,不要害怕……从你一入宫,我便知道你不是真正的锦段。但是又怎么样呢,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只要我不动你,这天下间又有谁敢动你分毫?”
锦段死死地将拇指扣进掌心,努力压下恐惧,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还是未能说出话来。
郑太后却不急,温和地笑着,面带鼓励。
“你想要说什么,孩子?说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锦段颤抖着嘴唇,终于吐出几个字:“欺……欺君……之罪!”
郑太后听她说完,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她道:“傻孩子,我想要你活着,有谁敢要你死?就是皇帝,也不能!”
无关理智,求生的本能让锦段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了郑太后的衣摆,连声问:“太后娘娘不杀奴婢?太后娘娘不想要奴婢死?可是当真?”她急切地想要一个保证。
郑太后笑道:“我这样一把年纪的老太婆,欺骗你一个孩子做什么?”
锦段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几个月来一直重重地压在她心上的那些要命的东西一下子随着郑太后的这句笑谈,都烟消云散了。整个人轻松得有些怔怔然。
郑太后知道她是李代桃僵,不但不怪罪她,而且还不责罚她……她,不会获罪,不会死,不会有事!一瞬间,她犹如做梦一般,竟分不出真实与虚幻,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不会死?”
郑太后笑着接口,“放心吧,你现在不会死!”
锦段苍白的小脸在听到这有力的保证后,陡然绽放出光芒来,紧接着问:“不会因此获罪?”
“不会!”
“太后不会怪罪?皇上、太子殿下都不会怪罪?”
“这事是咱们俩之间的秘密,他们谁都不知道!”
“太后娘娘……会帮我?”
“我不让旁人知道,自然是在帮你。”
锦段咧了咧嘴角,终于吐出最后一口压抑在心头的气息,笑了出来,“我……我……”她支吾了许久,却因为激动,突然又说不出话来了。
郑太后笑眯眯地望着她,道:“终于高兴了吗?可是,你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锦段一怔,不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
“你只顾着自己欢喜,却忘了你的妹妹吗?”
妹妹……
夜茗!
锦段心中一紧,着急忙慌地道:“太后……太后娘娘帮我!”
如盲龟遇到浮孔一般,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已将郑太后当作了皇宫之中,唯一可以信任之人。
郑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的。你是个好姐姐。”
心中恐惧尽退,郑太后的夸赞让锦段羞涩地抿嘴轻笑。但是很快,她便由妹妹想到了锦家,她轻声问郑太后:“那……锦家……”
“锦家啊……”郑太后的眼睛眯了眯,遮住了眼中的寒芒,面带微笑,“我不怪罪他们,他们也是无奈才做了这移花接木之事的。我便权当不知道罢了。”
锦段彻底放心了,她想要妹妹好,也不想毁了锦家,郑太后的这个决定,是她最想要的。
“不过,”郑太后话锋一转,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你妹妹却不能再留在锦家了。”
锦段心头一慌,忙问:“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明知道你不是锦家的女儿,又怎么会让你留下把柄在锦家,以供他们利用呢?谁知道他们会利用你做些什么事情呢?我可不能太过放心了。你说是不是?”
锦段眨了眨眼珠,想要替锦家辩白一句“他们不会”,但一想起崔氏冷厉的眼神,那些辩白的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看出了锦段的犹豫,郑太后道:“你放心吧,只要锦家不起歪心思,我便不会动他们。”
锦段双眼一亮,“真的?”
郑太后点头,“真的。”
锦段又迟疑,“那我妹妹……”
“你妹妹……我将她也带到宫里来陪你,好不好?”
闻此言,锦段先是一喜,但立刻想起她在宫中这几个月担惊受怕的日子,便迟疑起来。但转念一想,有了郑太后的保证,她以后就再也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那妹妹自然也不用如她一般提心吊胆的,便当即又欣喜起来。
与妹妹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欢喜的了。
于是,她重重地点头,轻快而响亮地回答:“好!”
只是十四岁的锦段却不知道,郑太后的这个提议,她的这个决定,将会令她终生悔恨,亦改变了她往后的整个命运。
事后锦段也曾想过,郑太后为什么要突然拆穿她的身份,而且是在崔氏入宫之后。这是不是与崔氏入宫有关?还是她不在的时候,崔氏说了什么得罪郑太后的话?
但是,既然得罪了郑太后,为什么郑太后事后没有迁怒锦家?甚至连皇帝都不曾告知?难道仅仅是因为锦础元手握天朝大半兵马,郑太后心存忌惮?若连郑太后都心生忌惮之意,那皇帝为什么还要容忍锦家?难道不该早早地卸了他的兵权才是吗?
太后对锦家、对皇后甚至对程洛山的容忍,已经到了出人意料的程度。这些处处都透着反常。
锦段将这些问题想了又想,也没能弄明白,便也就不再理会,一心一意地想着她即将入宫的妹妹李夜茗。
共同的秘密总能最快地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也许正是因为郑太后将她心中隐藏的秘密给挑出来见了阳光,并许诺将为她保守秘密,在心理上,锦段便对郑太后又多了几分亲近。与她说话时,虽然仍旧恭谨,但却多了许多与之前的胆小谨慎截然不同的明朗与自然。
她趁着素青、素红不在时,悄声问郑太后:“那我妹妹入宫,要去服侍哪个宫的娘娘?”
郑太后却笑着反问:“你想她去侍奉哪个宫的娘娘?”
这个锦段有仔细想过,椒房殿是定然不在选择之列的,木皇后性情难测,她可不想妹妹去椒房殿受苦。余下的那些皇子、公主或娘娘那里,不管是哪儿,只要妹妹是郑太后赏过去的,而她又是锦家名义上的大小姐,如今虽是宫女,但绝不可能永远是宫女,那些人就算不看在锦家的面子上,为着郑太后的面子,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妹妹。
她这边尚在思虑应将妹妹送往哪个宫去,郑太后却已先笑开,“真是个傻孩子!难道你不该说‘太后娘娘不论将妹妹送往哪个宫,都是对锦段的恩典,锦段先谢过太后娘娘’吗?让你妹妹去哪个宫又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宫婢可以选择的?本就胆子小,如今倒是越发的傻了!”
锦段慢慢白了脸。郑太后这番话虽是笑着说的,看似无意,却是足以要她一条命的!自从郑太后道明她的真实身份,并许诺会保护她起,她便不再如初入宫时的那般胆小谨慎,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变得有些……恃宠而骄!
这才是最要命的!
思绪翻转间,锦段不禁冷汗淋漓。
“奴……奴婢知错了……”
郑太后冷眼看着她的脸色先是青白交替,而后更是又惊又悔又羞的样子,便知她已想透,笑意盈盈地道:“知错就好,我就喜欢知错能改的!”说着微微凑近锦段,笑,“你说,我若将你妹妹留在我的身旁侍奉我,可好?”
锦段先是一惊,而后大喜过望,忙伏地谢恩:“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她说得又急又快,生怕头点得慢了,郑太后会反悔。
若妹妹能与她一起在福明宫侍奉郑太后,在她的身边,由她护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这对于她来说,可不就是天大的恩典?
然而还没等她惊喜完,郑太后又道:“但是你不能留在福明宫。”
锦段一怔,“为什么?”
郑太后微挑眉梢,“怎么,你是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锦段想了想,抿起嘴角不再言语。
没错,郑太后确实说过,要将她送到东宫,去侍奉太子。她,将会是太子的人。那个温柔的,笑容美好又好脾气的,送了她一池荷花的太子。
她抬头,望着高高坐于榻上的郑太后,轻声道:“奴婢记得。”
郑太后满意地点头,“记得就好。皇宫不比外头,想去哪儿便是哪儿。在这儿,行的是体制,守的是规矩。若是不听话,有个什么行差踏错的,谁来保你的命?锦段,想要在皇宫里头活着,且活得好,你需要牢牢记住,且履行的,只有两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从郑太后薄薄的双唇中吐出来,“一,本分;二,忠心。”
本分?忠心?锦段细细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郑太后。为什么她要告诉她这些?这不是一朝太后该告诉宫婢的话。这些话……不该是宫里的教习嬷嬷们说的吗?为什么郑太后要告诉她这些?
尽什么本分?该对谁忠心?
“还不明白吗?”郑太后看着她的眼睛问。
锦段眨了眨眼,定下心来,沉声道:“奴婢明白了。太后娘娘是奴婢与妹妹的再生恩人。从今以后,奴婢自当谨守自己宫婢的本分,全心全意服侍太后。”
郑太后突然似好气又好笑地叹息:“你这个孩子,我是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该说你笨呀?我是谁?皇帝的生身母亲,我天朝的皇太后!呵,我要你一个小小的丫头的忠心有何用?要说到‘再生恩人’,将你从芫荽村中找出来的,可不是我。”
锦段抿紧了嘴角,沉默不答。
郑太后支起左臂,放在桌上抵住额头,闭目道:“去仔细想想吧,若是想明白了,便来与我说说,我亲自领了你,去锦家带你妹妹入宫。”
锦段默然起身,慢慢往暖阁外退。刚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郑太后闭目假寐的安然神情,咬了咬牙,反身又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不以奴婢身份卑贱,反而赏了奴婢一池荷花,奴婢心中感激太子殿下恩德。在此立誓,从今以后,无论生死,奴婢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奴婢的心,只忠于太子殿下一人!”
闭目假寐的郑太后闻言,慢慢睁开了眼,看着跪在地上尚且年少的姑娘脸上的那抹决绝与坚定,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色,微微笑了笑,道:“现在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你侍奉了。”
锦段知道,她的回答让郑太后满意了,便垂首应是,慢慢退出了暖阁。
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婢罢了,能给太子什么?郑太后何必如此逼迫她?就如同太后自己说的那样,她是天朝的皇太后,根本不在乎一个小小的宫婢的忠心;同理,成郢是天朝的皇太子,就算需要忠心,也是宫外朝臣们的,她这个小小的宫婢的忠心,太子要来何用?
想起那个温柔的太子,她无措的心,稍稍温暖了一些。再想一想他的处境:废后之子,上有受宠且后位稳固的皇后,下有更受皇帝喜爱的四皇子。太子他……只怕比冷宫中那些无君宠的妃嫔还要尴尬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那些隐隐的不甘,便也渐渐消散了些许。
次日,郑太后着内侍前往锦家,宣锦夫人崔氏入宫。
锦段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低眉顺目地听着郑太后和崔氏闲话家常。
第12章:不如往昔
“以前你总爱在我跟前说笑玩闹,如今不比往昔,却是再也不肯与我亲近了。”郑太后的话说得极感慨,只差没有拿帕子点一点眼角,以示伤心了。
崔氏眼睛里闪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但旋即便随着郑太后的话也略带了些伤感地道:“太后娘娘爱惜臣妾,臣妾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惭愧。只是这些年在府里管着那样一大家子人,各种琐事缠身……您是知道臣妾的性子的,让臣妾舞个刀、弄个枪什么的,倒不在话下,但要说筹算管家这些,却着实是没少让臣妾为难,为这个,臣妾也是不敢常到太后娘娘面前的,生怕三两句话没有说,便又满嘴的抱怨,扰了您的好心情。”犹似归宁的小女儿向家中的老母亲撒娇抱怨一般,语气里竟还带着些娇嗔。
今日的崔氏与那日简直是判若两人!
郑太后更是如疼爱娇女的母亲一般,满目慈爱地道:“越是如此,你越要来与我说呀!我这把年纪了,不也就求你们各家都过得好,儿女们都安康吗!若得了空,便到我跟前说说话,家长里短,儿女们的糟心事……我就爱听这些!”
崔氏笑着应了一句:“臣妾日后定然常来叨扰太后娘娘,还望太后娘娘不要嫌烦才是。”
郑太后笑道:“我乐意你来烦我!”稍顿,又问,“家中琐事可还应付得来?”
崔氏答:“让太后挂心了,虽有些吃力,但还算勉强应付得来。”
郑太后点头笑道:“那就好!正好,过两日我要去永宁寺进香,你便陪我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