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立时警醒过来,知道她万不该在此时失控,便止住了泪水,接过一旁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脸。她抬眉看向伸出手的那个宫女,宫女名叫灵波,原不是东宫里的,而是锦段承太子良娣位后,敬妃着掖庭令送来的五名二等宫女中的一个。今日跟在她身后的是五人中的三人,灵波、灵则、灵叶。
最开始劝她的那个,叫灵则。
“你端到流华殿去?”锦段淡淡地问灵波。
灵波立刻白了脸颊,忙跪下,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看良娣……”
锦段看了一眼一旁低眉躬身而立的灵则和灵叶,微叹,举步往流华殿走去。
“起来吧,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只是太子妃的药不比寻常,出了事情你担待不起,还是谨慎些好。”
灵波立刻急着应道:“是,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被这件事耽搁了一下,锦段心中的惊慌担忧略微淡了些许,到流华殿时,林安澜已经稍稍清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言语,闭上了眼睛。
锦段坐在床前,捧过玉碗,拿了银勺要先尝药。这本是宫女们应该做的,只是她初初侍疾时,林安澜并不信任她,每每要看她先尝了,才肯喝,如此一来,便也成了习惯。
林安澜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看着她的动作,笑了笑,示意锦段俯身近前。待她俯耳过来时,才用虚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道:“锦段,你说,你我这样鹬蚌相争,得利的人,究竟是谁呢?”
锦段淡淡一笑,“谁得利臣妾不知道,但臣妾只知道,你我不过都是输家罢了。”
林安澜青白色的唇微微弯出个弧度,“原来你也是明白的。只是我告诉你,我的死,必定会成为你的劫,你若是躲不过,那咱俩便黄泉再见……你若是躲过了……”她喘了口气,带了些恶意地笑着,“你的苦难和福气,都在后面等着你。”
“就如太子妃这般的苦难与福气吗?”
“呵呵,推人以类己……锦段啊,你这样聪慧了然,最是不该。你忘了,聪明人,不喜欢聪明人,他只喜欢天真的、傻的、不经世事的。你我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作用大小,就看他如何摆弄你……我啊,就是用错了聪明,不曾用心去看他温柔下的本来面目,才落得如此境地,竟要用一条命来作为代价……”她说了许多话,有些喘不过气来,歇了好一歇儿,才又接着道:“锦段,你不会成为第二个林安澜。”
这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锦段看着她死灰一般的眸子,沉默了一下,道:“也许我成不了林安澜,因为锦段,有锦段的利用价值。”
林安澜“嗬嗬”笑了两声,闭上眼睛,“是啊,林安澜的利用价值是毁掉锦段,整垮林家。那么,锦段的利用价值,又是毁掉谁呢?”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她会成为自己的劫,她会毁掉自己。锦段不解,若说她之前对自己的那些折磨,锦段不认为那是劫,但联想到成郢近来都将她拘在东宫里服侍林安澜,心中又开始不安。还是……其实最危险的在后面?
“太子妃,如何毁掉我?”
林安澜死灰般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光亮,她的嘴角带了诡异的笑,“快端药上来给我喝吧,总归要我先死了你才会知道,不是吗?”
她越是这样说,锦段心中的疑惑便越是浓重,她惊疑不定地拿了银勺心神不安地要接着尝药,林安澜却又道:“还尝什么呀,我现在已用不着防着你啦!”
锦段想着这碗药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熬出来的,又是她亲自端来的,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便换了玉勺,一勺一勺喂进了林安澜的嘴里。
待一碗药用完,锦段拭了拭她的嘴角,想着她的话,还有仍未归来的李夜茗,面上带了几分忧虑不安。当眼角扫过林安澜时,她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几分似是嘲讽又似悲哀的神色。这样的神情,她曾在木皇后的眼睛里看到过,叫:哀莫大于心死。
“锦段,其实我并不恨你,这么多年,之所以那么待你……只是因为若我不表现得那般恨你,折磨你,到我死时,又有谁会相信是你做下的呢?因为我折磨过你,所以你恨我,所以惦记我的位子……这才是最正常的。”她闭上眼睛,微笑着,“你一定要记得,记得我死时的模样,因为那时的我,一定会是将来的你。你将我的模样记清楚了,记牢了,不论睡梦中,还是清醒时,都不要忘记。只有这样,当你变成我的时候,心中的怨恨才会有所消减。”
她这样的话说出来,锦段却突然笑了。她看着林安澜比方才还要难看的面色,道:“其实,你只是想在我心中种下芥蒂,让我防备他,与他争斗,搅乱他的后宫,最好再利用我母族的势力,与他两败俱伤。然后间接的,便是为你复了仇,对吧?”
林安澜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也笑了起来,“你这样聪明,果然是将我的打算说出来了……但你若不信我……只待他日,你我黄泉相见……便再叙一叙终究活着时,是你最……悲惨,还是……我最……悲惨吧……锦段,我……我只愿你……此生不会……后悔!”林安澜断断续续地说完她要说的话,彻底闭上了双眼。
锦段知道她又昏睡了过去,便怔怔地坐在床前,想着她的话,一整颗心忽忽悠悠地飘着,却又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坐着发怔罢了。
这样的发怔并未能持续太长时间,她被一声惊呼惊醒。
“太子妃!”
这一声大呼,让锦段心头重重一跳。她蓦然回头去看,只见林安澜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灵则拿了一根羽毛放在她的鼻翼下,试了许久,手一松,羽毛掉落在地,她面无人色地看着锦段。
“良娣,太子妃……殁了!”
林安澜……死了?就这样死了?
锦段的眉峰动了动,似有不解一般。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侧殿门口,忽然觉得好笑,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又有人死在她的面前。只是这次不同的是,药是她亲手喂进去的,而恰巧进殿的,从当初的林良媛,变成了跟着李夜茗进来的太子成郢。
“我告诉你,我的死,必定会成为你的劫,你若是躲不过,那咱俩便黄泉再见。”
“太子妃,要如何毁掉我?”
“总归要我先死了你才会知道,不是吗?”
她再次扭头看着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已然死去的人,胸臆中竟然升起了一股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言犹在耳,原来林安澜是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一直都在提醒她,是她愚钝,竟然丁点未能猜透。
她真蠢,真的。
这一回,比之上一回,简单了些。不曾有**闹,不曾有那么多的围观者,也不曾有那么多的指责者,只是殿里的宫女们随着锦段跪了一地,等太医确诊了林安澜确实死于附子与即子两味毒药之后,尽数委顿于地,知道此劫难逃,是必死无疑的了。
太子妃中毒而亡,只怕这流华殿中所有的宫女,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锦段闭目笑了笑。早在那一次出暴室时,锦段便一直做着再次进去的准备,她始终觉得其实那里才会是她的最终归宿。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印证罢了。
太子妃暴毙,终究不是死了一个良媛比得过的。很快,郑太后赶来了,敬妃赶来了,皇帝也赶来了。
她在郑太后森寒的、带着凛冽杀气的目光之下,被虎贲将拖走,在被拖出殿门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李夜茗,卑微的姿势,沉静的模样,连面色都不曾动一下,似乎被拖走的这个人,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锦段望着四方天空,微微笑了笑,忽然想起了郑良媛死时,李夜茗不顾一切与林安澜据理力争的模样。
原来这座皇宫真的是座修罗场,死人变活人,活人变死人,疯癫痴狂,权力欲望,你死我亡,群魔乱舞,最能将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死气沉沉的一只鬼。
只是这一次,锦段终究未能延续上一回的好运气。阴湿的暴室内,她与当时在流华殿里的几个宫女被关在了一起,入耳处,尽是嘤嘤的哭泣声与嘶哑的喊冤声。
她知道,这一回,她是真的完了。程洛山不会出现,成郢不会出现,李夜茗也不会出现。天底下最有权势的那一家人想要她的命,谁也保不住她。
附子,即子。
那日燕丝与她说起时她就该留心的,那些所谓的刺客,所谓的搜宫,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是她傻,对那不了了之的搜宫,却只以为是在为冷宫的那一次瓮中捉鳖做掩护,从不曾往更深处去想过……
敬妃唤走了燕丝,成郢叫走了李夜茗,林安澜喝药前的那些暗示……分明早已有那么多的警示了,而她却从头到尾都未曾放在心上。
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啊!
灵波哭着搂着锦段的腿,“良娣,咱们是冤枉的啊,您跟太子、皇上说,咱们是冤枉的!”
锦段看着她匍匐于地,凄惶无助的样子,忽然想笑。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冤枉?要说冤枉,还有谁比她更冤吗?可他们要的就是她的冤枉啊!她又要找谁喊冤呢?谁能帮她洗冤?谁能?
宫女们见她那样诡异地笑,皆被她笑得遍体发寒,抖抖索索地试着远离她。
看着她们的样子,锦段越发笑得欢快,“怕了吗?这才刚开始呢!说不定等下就会有刑具用上来,谁都别想逃得掉!”
她话音刚落,狱中的哭声便大了起来,凄厉又悲苦。
锦段靠在角落里,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她也想哭,也想喊,也想叫,可是在这压抑的皇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哭不出来,喊不出来,也叫不出来了。
就这样吧,她想。既已到了这一步,那便很快就尘埃落定了。这一生,就此罢了,下一世,再也不要做这悲苦之事了。
“良娣放心吧,有太师在,良娣不会有事的。”
温婉的声音在锦段耳边响起,带着柔柔的暖意。
锦段睁开眼睛,侧目看着她身旁坐着的灵则。看到她温和的眼眸,带着些许安定人心的气息,她怔了怔,之前倒是未曾发现,这灵则竟生了一双能安定人心的好目。只是这双眼睛却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让她想起了成郢。
同是一双温柔的眉目,却能用那样的温柔,要人性命。
“谋害太子妃,这样大的罪名,不光是我,连锦家都会跟着遭殃。谁能救我?”
灵则想了想,道:“奴婢不知还有谁能救良娣,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良娣不会有事的。”
“不要安慰我了,灵则,”锦段闭目靠在湿冷的墙上,“咱们都是将死之人。”
灵则不再说话,只是笑了笑,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暴室的大门被打开了,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锦段依旧闭目不动,身旁的灵则却忽然惊呼出声:“夜茗姐姐!”
锦段一个激灵睁开双目,果然看到由远而近的虎贲将押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人,不是李夜茗又是谁?
她疯狂地起身跑到铁栏栅旁,大叫:“夜茗!”
李夜茗抬起一直垂着的头,在看到锦段的那一瞬,眼底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她道:“是奴婢连累了良娣。”
锦段心头一片冰寒,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这时皇帝身旁的殿中省内侍走上前来,赔着笑道:“奴才请良娣安。良娣在此受苦了,请良娣这便随了奴才出来吧。”
锦段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面无表情地问:“什么意思?”
内侍道:“皇上已然查明,太子妃之死,非良娣所为,乃良娣身旁宫女李夜茗伙同燕丝施毒谋害太子妃,嫁祸良娣。奴才奉皇上命,将此二人收监。”说着又赔笑,“委屈良娣了。”
锦段漠然地看着在高大威猛的虎贲将的挟制下更显娇小瘦弱的李夜茗,忽然觉得耳中嗡嗡直响,头痛欲裂,那些话在她耳中回响了一遍又一遍,她竟是一丁点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李夜茗伙同燕丝施毒谋害太子妃,嫁祸良娣。
嫁祸良娣……嫁祸良娣……嫁祸……
狱门被打开,内侍恭恭敬敬地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良娣请。”
锦段怔怔地走出去,慢慢地走到李夜茗的身畔,她嚅动着嘴角,“李夜茗,你怎么能这么……伤我的心?”她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谁?她和木皇后处心积虑地为她谋生路……她可倒好,却一头撞到了死路上来!
李夜茗抬头,动了动嘴角,又动了动,眼睛里有泪水涌了出来,原是想哭,可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她沙沙地道:“对不起,姐姐,若没有你,我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她话音未落,锦段飞快地扬手,狠狠落下一个耳光,又重又狠。
这一个耳光,锦段用了全力,李夜茗的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她却仍旧笑着,“你打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锦段看着李夜茗被她打得又红又肿的那半边脸,心中大恸,绝望与疼痛瞬间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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