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去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阳氏已然是如今这副模样了,你若再将长信嫁给程洛山,那岂不是会要了她的命?阳氏会怎么想?太子会怎么想?林家又会怎么想?这些你可有想过?”
“是,母亲的教诲,儿子记下了。日后必不再犯同样的错误。”皇帝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疲惫与怅然。
郑太后继续道:“这些年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逐渐架空了锦氏的兵权,锦、贺二族渐已式微,早已不若当年那般能威胁咱们的江山了,我看你也不必再如此忌惮他们。当年留下的那些祸根,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是。”
“我知道你顾及木氏,心里不好受,但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总不能再为了这个女人,而毁了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吧?且不论当年那件事到底孰对孰错,你单看那程臣浅,若不是为了这个女人,咱们能成功得那么容易吗?从那时我便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是祸水,万万留不得。就算留了她,也绝不可过于纵容,否则只会毁了朝纲,乱了社稷,此为君王者的大忌!”
过了许久,才又传来皇帝的一声应答:“是。”
锦段沉下眉眼,退出了大殿,重新回到了廊庑下,安静地望着外面的飘雪。原来这样平静的表象下面,掩藏着的竟是如此晦疑莫测的可怕。
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所有的感情都成了不应存在的负累,连皇帝都不可避免,只应了那一句“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凄凉。
正月初一年节这天,朝廷命妇都要入宫请安,锦段留在流华殿服侍林安澜。林氏夫人入宫觐见后,便到东宫请安,林安澜打发了锦段离开,只留了小林氏与林夫人说话。
锦段本要去孤树堂,但刚走了两步,突然想到,夜茗正在成郢身旁服侍,她……还是不去了吧,反正成郢也从未真正要她服侍过。多数时候,她是一个名义上只是女官,实际上却享受着良娣待遇的人,宫女内侍们对她无一不从。
跟随在成郢身旁几年,她对他的脾性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如今见他对夜茗如此,只怕他心中早已有了计较。而她从知晓的那刻起,心头便悲喜参半。想到那一年她初入宫时,那个温柔如天上明月的少年,对她回眸一笑,她的心里从此便多了一抹温暖。
然而,此刻他对她的妹妹有了不一样的情意,这要让她作何感想?夜茗是她捂在心头爱着、护着的妹妹,锦段又怎会不想要她幸福无忧,平安喜乐?成郢若是能真心待夜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她相信成郢是真心待夜茗的,所以她喜。只是她自己心头的那抹苍凉,又该如何排解?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只是这世间的双全法,却总是最伤人的。
脑中浮现了“双全法”这三个字,便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大年三十那夜,她在福明宫里听到的那一段对话。她将听到的那些话烂在了肚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说。若是泄露出去一个字,那都是会要命的。
她虽不明白那夜郑太后为什么突然点了《赵氏孤儿》,却也知道,原因定然不会如郑太后所说那般,不过是因为想听才点的。回想起木皇后看这折戏时的样子,再想想后来郑太后与皇帝的对话,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个所谓的“赵氏孤儿”指的是谁?莫非是程洛山?
从木皇后的一举一动到郑太后对他的忌惮,似乎也只有他了。
但她却觉得还是有问题的。《赵氏孤儿》这出戏她不是第一次听了,在清凉殿中听太子傅与成郢讲解《左传》时也曾听过,多少还是记得些戏文的。
“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
“你当初屈勘公孙老,今日犹存赵氏孤。再休想咱容恕,我将他轻轻掷下,慢慢开除……”
既然程洛山是那“赵氏孤儿”,那被屠的程氏一门又有哪些人?是那个木皇后最伤心难忘的程臣浅?从郑太后点《赵氏孤儿》这出戏开始,许多她一直疑惑的事情,便都能够串联上了,只是她看到的是结局,对于开始却不甚明白。
锦段不知道郑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那日戏文中一句话却让她始终难忘:谁肯舍了亲儿把别姓藏?
她不知道木皇后是否也是听到了这一句,才那般忍受不住匆匆离席的。这样看似平淡的一句话,于木皇后来说,存了多少锥心刺骨的疼痛?除了她自己,又有谁能知道。
程洛水……她说她的亲生女儿叫程洛水。她那一日的痛苦,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一句话?
锦段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慢慢地往锦画堂走,突然发觉身后的初雪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回头,不明所以。初雪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一旁的雪玉石,示意她仔细听。
锦段顺着初雪的意思,收回思绪,仔细听着雪玉石后传来的私语声。
原来是几个小宫女在讲悄悄话。
“你这是听哪个说的?这样的话可不敢乱传。太子对锦段姑娘很是看重呢!要不然,太子妃也……”
“错不了,宫里的人都在说呢!你们想啊,皇后娘娘从来都淡淡的,对谁都是不甚亲热的样子,为何偏偏对锦段姑娘这般上心?待她竟比待四殿下都亲热,隔三差五的便召了她去椒房殿。你说这是为什么?”
“也是,我有好几回都见锦段姑娘自椒房殿里出来。连椒房殿里的染霜姑姑都说过,皇后娘娘最喜欢锦段姑娘了。”
“但我看着锦段姑娘与皇后娘娘长得并不相像呀,要说锦段姑娘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你们没有察觉吗,反倒是夜茗姑娘有几分皇后娘娘的影子,那眉、那眼,无一不像皇后娘娘。不过倒是听椒房殿里的姐姐们说,皇后娘娘并不十分喜欢她。”
“且看锦段姑娘在东宫的地位,不管是不是……有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宠爱,又有那般厉害的家世……只怕等到……之位是必然的了。”那声音低了几分。
“那可不一定,若果真与皇后娘娘是……那她的身份可真就……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
“我曾听宫里年长的姑姑说起过,从前也有人说程少爷是皇后娘娘……”慢慢地,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锦段将嘴唇抿成了细细的一条线,沉默地听着这些或羡慕,或嫉妒,或幸灾乐祸的声音,将斗篷上的风毛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激荡情绪。
初雪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走到了雪玉石后面,冷冷地望着那几个嚼舌根的小宫女。
几个小宫女抬头看到初雪,突然吓得面目惨白。东宫里的宫女内侍们都是知道的,初雪和燕丝是服侍锦段的宫女,虽不比大宫女们地位高,碍于锦段的特殊身份,也无人敢小瞧了她们,谁见了都是要给上几分薄面的。
此刻几人俱惴惴不安,也不知方才讲的那些话,锦段可有听到。只是看到面前怒气冲冲的初雪,便也都猜到了锦段必在此处。
只怕是闯下大祸了。
“初……初雪姐姐……”
初雪紧绷着脸看着她们,冷冷地道:“诸位的这声‘姐姐’我可不敢当,只是我入宫这么些年,却也才发现,原来咱们东宫里的宫女们都是这般闲适的,没事竟躲到一起闲话起主子来了!”
几个小宫女一急,忙不迭地跪了下去,连声呼着:“姐姐饶命……姐姐饶命……”
初雪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锦段,却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一株残菊,似是没有听到这些话的样子,便抿了抿嘴角,表情愈加凛冽了些。
“一个个的这般会嚼舌根,想要学那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也要你们白了头发再说!看来是当初的教习姑姑教得不好,待我回了锦段姑娘,再将你们送回教习院,让教习姑姑们重新好好地教教你们宫里的规矩!”
教习院的规矩一向是最严苛的。在那里,只要小宫女们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迎来一顿极厉害的教训。尤其是那些因做错了事重新被送回去管教的,丢了教习姑姑的脸,就更是被厌恶的对象了。只要被送回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所以初雪此话刚一出口,几个小宫女便已都吓得面无人色,不住地下跪磕头求饶。初雪紧接着又是一番恐吓,最后才厉声道:“若是以后再让我知道你们在背后非议主子,必不轻饶!还不快走!”
几个小宫女忙低头躬身退开,也不敢抬头四下张望锦段到底在不在。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被初雪撞破,那锦段必然也会知道。此刻管不了那么多了,几人只想着先逃过此劫再说。
待她们都走了,初雪才回到锦段身旁,叫了声:“姑娘。”
锦段淡淡地问:“你特地拉了我来听这些,是不是宫里早就有此传言了?”
初雪想了想,低声道:“过年之前便开始了。”
“燕丝知道吗?”
“知道。”
锦段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是谁告诉她的?”
初雪摇头,“不知道,不过此事却是她告诉奴婢的。”
锦段皱眉不解,既然是燕丝告诉初雪的,那郑太后必然也已经听到此传言了,可她为何至今仍旧这么平静?甚至都没有再找自己去福明宫训话。
反常即为妖。郑太后的平静,让她更加害怕。
锦段不知道为什么宫中会有这样要命的传言。她与木皇后既不相像,亦无感情,又何来母女之说?的确,木皇后曾告诉过她,她也有一个女儿,且与她年龄相仿,但她最清楚不过,那人绝对不会是她。
因为她看得分明,哪怕木皇后曾经抓着她的手,说过那样亲密,看似真情流露的话,她都未曾在木皇后的眼中看到过任何母性的温柔。试想,那样爱孩子的一个母亲,若她真是木皇后的女儿,木皇后又怎会在看着自己时,眼里还有冰冷闪过?
那晚,她从郑太后与皇帝的对话中听出了木皇后在宫里的举步维艰,若自己真的是木皇后的亲生女儿,郑太后又怎会如此平静?
不对!
这一切都不对!
这一刻,她像极了一只误闯入陷阱的小兽,被兜头兜脑的网线缠住,明明知道自己被困了,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这是最可怕的。
自听到传言的那日起,锦段便开始留意后宫传闻,与诸宫嫔妃看到她时的态度。她发现“锦段根本不是锦家大小姐,而是木皇后的亲生女儿”这个传言似乎已经阖宫皆知了,甚至连前朝传来的“程洛山随军出战,被困山坳,数日行踪不明。锦础元自请领兵,被皇帝否决”之事,都无法盖过此事。
锦段在流华殿里侍奉时,每每看到林安澜似笑非笑的脸,心中总是感到莫名的慌张。那是一种将要有大事发生,自己却无力阻止的恐慌感。
李夜茗听到了传闻,抓着她急忙求证。
“姐姐,宫里的传闻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听说了没有?你知道不知道?”
锦段淡淡地道:“我听说了,我知道。”
李夜茗大惊,“那你……”
锦段叹息:“你说我能怎么办?”
“那……那传言是真的?”
锦段目光一凛,语气不自觉地冷了几分,“连你也信了?”
李夜茗忙道:“我自然不信!你是我姐姐,咱们俩……你是不是……我自然是最清楚的!”
“你替我去分辩了?”
“没有。”李夜茗抿了抿嘴角,带了些委屈,“姐姐没有跟我说,我怕弄巧成拙,越描越黑。”
锦段看着她黯然失色的丹凤眼,咬了咬牙,嘱咐她:“此事你不要管,也不要多问,更不要在太子殿下面前乱说,只当你没有听说过,知道吗?”
李夜茗道:“太子可以帮姐姐的。”
锦段突然厉声呵斥:“那也不许你乱说!夜茗你听好,这几日不许你出东宫,若无事你就给我待在锦画堂或孤树堂,不许出去惹人眼!这些传闻,你连问都不要问!明白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算是有,也不是你该问的!”
李夜茗被她突如其来的严厉吓得愣住了,嘴唇嚅动了两下,无措地揪着裙裾,双目含泪,满是委屈。
锦段看她这样,心下一软,不自觉地放松了表情,伸手抱住了她,轻声道:“夜茗,这个传言里有许多的利害关系,随便哪一种,都足以让我们姐妹死无葬身之地。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得,我是怕你……”她顿了顿,“你乖乖听我的话,千万不要把自己牵扯到里面去。”
李夜茗落下泪来,道:“可是……你是我姐姐呀……”
锦段凝目望着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燃着的蜡烛,烛光摇曳不停,散落了一室的昏黄。她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悲悯与柔情,道:“就是因为我是你姐姐呀,夜茗,你要听我的话,要好好的。”
李夜茗自她怀中抬起头,与她对视,轻声道:“姐姐,我已经长大了。”
锦段的眼睛越过她,直直地望着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模糊不清的雕花锦纹大窗,想着,今年的冬天真是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