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皇后的穿着一向素淡,更不喜欢佩戴过多绚丽的饰物,亦不爱涂脂敷粉,纵使年近四十,眼角已出现细纹,也不见她敷粉遮掩分毫,仍旧是数年不改的寡淡。此刻她进了暖阁,依礼向郑太后问安后,便坐在了一旁,清冷的眼睛望了此时站在郑太后身旁的锦段一眼,眼神微微一闪,似是含了些微妙又复杂的感情。
郑太后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皇后身子不好,又素来不爱出宫,今日来可是有事?”
木皇后收回看向锦段的目光,低眉清冷地道:“臣妾是来告诉太后一声,太后当年赏的那个夷光的养女,我已经给了太子。”看似服软的话,由木皇后说出来,却仍旧是多年如一日的清冷高傲。
郑太后低下眉眼,斜斜地倚在软枕上,懒懒地道:“那个孩子你不是早两天便送去给太子了吗?我是知道的,怎么这会儿才又来说?”
木皇后又看了锦段一眼,不疾不徐地道:“近来宫中的谣传,我也有所耳闻,锦段是夷光养出来的,我不信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说着,她冷冷一笑,“不过是听闻我性子乖舛,怕她妹妹受委屈罢了!我已近不惑,又何必再与一个孩子为难。罢了,由她去吧!”
闻言,郑太后似笑非笑地看向锦段,貌似神色平和地道:“若我记得没错,当初皇后可是不喜欢这个孩子的,怎么今日倒是替她说话了?”
木皇后神色恍惚了一下,答非所问:“不过是想到了……心有所感罢了。夷光养了两个女儿,是比我有福气的。”语气虽清冷不减,却隐含着一种福薄命舛的自伤。
锦段冷眼看着木皇后恍惚的神色,心下称奇:这还是她认识的木皇后吗?
郑太后神情温和,眉目间似是带了些悲悯,那唇边的浅笑却犹似蒙了一层薄雾,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她道:“既然皇后都说了,不与这孩子为难,锦段既得皇后怜爱,我又怎会怪罪于她。皇后放心吧。”
木皇后淡淡地道:“我倒并非怜爱于她,不过是可怜夷光的一番孝心罢了。”
郑太后斜斜闲坐,低眉,面上阴阴欲雪,似笑非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也在等着看她究竟是橘,还是枳。”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锦段在这宫中侍奉多年,不过仍是不可尽信、随时可弃的一颗棋子罢了。
第17章:难挂高枝
从暖阁里出来,寒冷的北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锦段被汗泅湿的后背乍然遇到寒气,只感觉浑身刺骨的冷,双腿仍自打着颤,她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艰难。
初雪见她面色有异,不敢多问,只是忙拿了斗篷为她披上,将她团团包裹住,替她戴好了风帽后,才轻声道:“又起了风雪了,姑娘,咱们回去吧。”
锦段闭了闭眼,点头,露出一抹极是模糊的笑容。她轻声道:“好。”夜茗还在等着她呢,屈辱也好,恐惧也罢,好歹她还有夜茗。
因是严冬,福明宫里草木萧疏、花木凋零。北风一起,刮了满庭院的白雪,宫女们都畏冷躲进了殿里,庭院里安安静静的,甚至听得到飞雪落地时的簌簌声。刚走出了福明宫,北风便忽然大了起来,呼啸着,那声音犹如压抑、悲怆到骨子里的哀泣,呜呜咽咽地不肯停息。锦段紧了紧斗篷,只觉得透心透骨地冷。
回到东宫,李夜茗并不在锦画堂。
锦段心头一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一把抓住锦画堂里洒扫的小宫女,急问:“我妹妹呢?”
小宫女道:“夜茗姑娘被碧泗姐姐叫去了流华殿服侍。”
锦段点头,只是去了流华殿,没有被郑太后带走,也没有被木皇后带走,那便没有事。突然想起林安澜,她胸腔里那颗刚落下去的心便又提了上来。
林安澜最恨自己,她这时召了夜茗过去服侍,又怎会安了什么好心?!她忙往流华殿跑,于漫天风雪中跑过一重重廊庑,凛冽的北风夹杂着雪花在耳边呼啸着,吹落了她头上的风帽,寒风刮到脸上,如刀割一般带着无穷无尽的疼痛。
她没有任何办法,无端的惊恐害怕围绕着自己。郑太后、木皇后、林安澜,甚至连程洛山都算在内,这座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让她感到恐惧。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但心中的惊惧却是实实在在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更没有办法将她的恐惧说给旁人听。她没有聪慧的头脑,没有傲人的姿容,更没有显赫的家世,但是为什么,她会来到后宫?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郑太后看向她的目光中有着真真切切的杀意,她看得一清二楚。郑太后,想要杀了她!
她入宫这些年,究竟给谁行了方便?又替谁行了什么事?稀里糊涂地入宫,稀里糊涂地过了这几年,如今她却要稀里糊涂地被杀掉了……
那她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锦段赶到流华殿,林安澜在殿旁的暖阁里休息,此时,流华殿里面静悄悄的,并不见李夜茗的身影。
“夜茗呢?”
流华殿里的小宫女听她口中找李夜茗,又见她面色惨淡的样子,忙上前躬身道:“夜茗姑娘随太子殿下去了孤树堂。”
锦段一言不发,提起裙裾便往孤树堂跑。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是莫名地想要见到李夜茗,想要看到她平安无事。她心中惧怕,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她渺小如蝼蚁,渺小到甚至郑太后连动一动手指都不必,就可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她已是无人可信,无人可托,夜茗是她唯一的牵挂。她绝望地想着,只有两姐妹守在一处,才不至于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是在这样恐惧害怕,惊慌失措的时候,锦段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带了温柔的笑容。她的心神莫名地恍惚了,在这步步惊心的宫廷数载,她无人可信,亦无人可帮她,然而每当最最恐惧害怕之时,心中便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一个初夏,微风穿过绿柳叶,树下长身玉立、温润明朗的少年,回头对她微微一笑,在她鬓角簪了一朵带着清浅香味的粉色小花,如清晨太阳初升时的那抹晨光,给了她来到这个皇宫之后的第一抹温暖的色泽。
于是,犹如盲龟遇到浮木一般,那个温柔无匹的男子,成为她心底唯一的一根稻草。只是,他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卑微如她,怎能再次轻易去恳求他,让自己在他面前,一直低到尘埃里去?
孤树堂里服侍的内侍见到她,嘴角便带了笑,道:“锦段姑娘来了,太子殿下正在殿里呢。”
锦段问:“夜茗可在?”
内侍笑答:“在殿内伺候太子殿下呢。”
锦段神色一松,一颗紧绷着的心终于缓缓地落了下来。她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伸手解了斗篷,自有初雪接了过去。内侍打起帷幔,她从容入内。殿内温暖如春,与殿外的数九寒天、飞雪不断相较,截然是两重天。锦段走进去,抬眼便看到了端坐在红木大椅上低垂着眉目,正不动声色地饮茶的成郢。
“太子殿下。”满腹的焦虑在看到他的那一刹尽数消失,锦段屈膝施礼,水润的双眸看向他。
成郢放下茶盏,抬眉看着她,虽仍旧温柔如昔,濯濯明亮的黑眸却似是蕴藉了一线浅薄的无奈与哀伤。锦段心中一惊,她跟在他身旁四年,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色。正要开口问,成郢却先浅淡地笑了笑,道:“你这样急,**髻都散了,是找你妹妹吗?”
锦段于风雪中在福明宫与东宫之间奔波,又心急找不到李夜茗,缠枝花的银压发早已松脱,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有些松散,几缕散发垂在眉梢、耳旁,衬着被冷风吹红的脸,倒是显出了一丝娇俏的风情来。听到成郢这样说,她有些无措,忙伸手抿了抿头发,有些羞赧地道:“奴婢只是听宫人说她在孤树堂服侍太子,怕她服侍不周。”
成郢垂下眼睫,嘴角蕴着淡薄的笑意,似是幽幽叹息了一声,道:“她在内殿,你去看看吧。”
他不知道自己的无端一叹,让锦段在恐惧的同时,自心底生出了怎样一股凉意。她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一迭声地急问:“她怎么了?我妹妹她怎么了?”
成郢低眉看着那双冰凉的,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嘴角那丝浅淡的笑变得有些怪异,但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似是安慰她一般,“她在流华殿做错了事,受了些小惩……”
还没等他说完,锦段已经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内殿。
“夜茗!”
燃着两个火盆的内殿极是温暖,锦段一眼便看到了青白着脸,紧皱着眉头的李夜茗。她捧着手炉坐在榻上,腿上的棉裤被拉高到了膝盖处,露出两条细长瓷白的小腿,绿莪蹲在她脚边,手里拿了一个热盐袋,正往她的膝盖上敷。
这样的情景入眼,锦段似是被人当头狠狠地打了一棒,耳中轰鸣,眼冒金星,脑子一片空白,竟迟钝到不能自已。
李夜茗抬头看到锦段,眼睛里先是闪过一抹欣喜,而后便是泫然欲泣与再也忍不住的浓浓的委屈之情。
锦段抓住她的手,急声问:“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的腿怎么了?”
李夜茗张了张嘴,刚说了一个“我”字,就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管伏在她的肩上委屈地哭,急得锦段一连声不停地问着。
一旁拿着热盐袋的绿莪轻声道:“夜茗姑娘在流华殿服侍时惹怒了太子妃,太子妃命令在殿外罚跪。”
这样滴水成冰的天,在殿外罚跪?锦段看着面前李夜茗又红又肿的双膝,颤声问:“罚……罚跪多久?”
绿莪道:“从您去福明宫不久便开始了,直到半刻钟前太子殿下回宫,才将夜茗姑娘带到了孤树堂。”
锦段的双手抖个不停,心中又疼又怒。她到了福明宫先是被郑太后训斥一番,之后又有木皇后过去,到现在为止,至少在福明宫盘桓了一个多时辰。这样的冰天雪地,寒气如此之重,跪上一两个时辰,一双腿也就别想再要了!她一把夺过盐袋敷在了李夜茗的腿上,问道:“你到底惹了什么祸,她要这样罚你?”
李夜茗抹了把眼泪,分辩道:“我没有!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服侍得好好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还要罚我的跪……”
锦段只低头拿盐袋敷着她的双膝,也不说话。
李夜茗见她不语,大急,拉着她的衣袖泪如泉涌,抽抽噎噎地道:“姐姐,你信我啊,你要信我……”
锦段捂着手里热气腾腾的盐袋,皱紧了眉峰。她信。若连自己的妹妹都不相信,她还能再去信谁?林安澜四年前性情突然大变,对她忌恨颇深,这次她求太子把李夜茗要来东宫,更是犯了林安澜的大忌,林安澜早已恨自己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只是动不了有太后撑腰的她,从而将矛头转向了夜茗。
“我信你,我信你,你是我妹妹,我自然信你。”
李夜茗扑到她怀里,抹着眼泪笑了起来。
锦段抚着她红肿的膝盖,轻柔地问:“可还疼?”
李夜茗拉长了嗓音,似是含了无限的委屈,道:“疼——”
锦段立刻心疼得眼泪夺眶而出。李夜茗看她落泪,也慌了,忙举着袖子帮她擦泪,急道:“不疼!姐姐,我一点都不疼!我的腿好着呢!”说着便要起身跳一跳给她看。
锦段擦了眼泪,一把拉住她,“你好好坐着,我给你敷一敷!”
李夜茗便笑着重又扑进她的怀里,再不言一个疼字。
李夜茗在雪地里跪了一个多时辰,寒邪入体,不可等闲视之,锦段小心翼翼地每日给她敷盐袋,连太医都召了几回,生怕她小小年纪落下什么病痛之症来,毁了一双腿。只是林安澜终究是太子妃,而锦段只是一个才惹怒了太后的小小女官,无论在旁人看来是如何的风光,内里的疮痍却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又如何敢斗胆向林安澜问责?此事也只得不了了之。
自那日起,成郢便免了李夜茗去流华殿侍奉,每日只留她在孤树堂里侍候。如此一来,有心之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妃责罚李夜茗一事,太子虽并未多问一句,但此举正好表明了其立场。一时之间,这东宫里除了太子妃林安澜以外,锦段姐妹的地位真正无人可及。
对成郢如此安排,锦段自然心中感激不尽。入冬以来,因之天冷,清秋阁又建在水上,属极阴寒之地,自然是不宜再去的了。于是,整个冬日里,除了宣光殿外,成郢留在孤树堂的时间倒是最多的。李夜茗日日跟在成郢身边,其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再无人敢小瞧她。
因而锦段留在流华殿服侍林安澜时,倒也多了几分心甘情愿。
程洛山带军离京已有三日,旁的消息没有传出,锦段却突然在流华殿里听到了林安澜与其堂妹林安宓有关程洛山的闲谈。
“哼,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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