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虽疑惑她一个小小的宫婢,如何会与皇后“过往从密”,却也听话地谨记此言。如今面对淡漠的木皇后,她心中不免惊疑害怕,绝不敢偷眼多瞧一下,又遑论以后会过往从密?她是万万不敢的。
“我以为皇后见到这个孩子会高兴。怎么,皇后不高兴?”郑太后抚了抚刻着福寿纹的鎏金玛瑙护甲,抬眉笑问木皇后。
第4章:你到底想怎样!
木皇后低眉淡淡一笑,“在宫中待了十年,今能得见故人之女,心中自然高兴。只是不免想起一些过往的烦心事。”她再次抬起眼睫,轻轻淡淡地瞟了一眼锦段,那寒风吹雪一般清冷的目光之中,略带嫌恶,“不如不见。”
锦段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缩在茜色水袖中的双手紧了紧,拇指紧扣在掌心里,弓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已经僵硬得甚至能听到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
方才郑太后已然说得分明,锦段是木皇后亲眼看着出生的,为什么又对她嫌恶至此?更何况,当着郑太后的面,她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原还想着,既然你们亲近,就将这个孩子送到椒房殿去侍奉陪伴你,既然你不高兴,那就罢了。”
“太后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个孩子既是太后喜欢的,还是让她代替锦家,留在太后身旁尽孝吧!”
这么嚣张!
——木皇后,她凭借的究竟是什么?在连皇帝都要赔着小心的郑太后这个全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面前,她凭什么敢做此态度?
锦段咬了咬下唇,强自支撑。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四殿下到了。”宫人素红躬身进殿通禀。
郑太后面带喜色,“快,快叫他进来!”
一时,细碎轻浅的脚步声传来。锦段不敢抬头,只低着头看到小半截赭色锦服,和一双嫩青色织金锦的小朝靴。
“孙儿拜见皇祖母,皇祖母金安。”孩子清亮的声音,有着强装出来的稳重和谨慎。接着,脚尖转了转,向着木皇后的方向,“儿臣给母后请安。”
木皇后却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郑太后笑眯眯地招招手,“哟,我的小成德,快来给祖母看一看!随你父皇去园囿打猎这一个月,可有瘦了?”
成德微有迟疑,先是看了一眼淡然端坐一旁的木皇后,才举步走到了郑太后的座下,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旁,任由老祖母亲昵地揉着他的小脸。
“我们小成德可比那没良心的太子强多了!一回来就知道来看祖母,可是祖母的心肝肉肉哦!”
成德眨了眨眼,轻轻地道:“太子哥哥随父皇在宣光殿处理朝政……太子哥哥最是孝顺皇祖母的,不一会儿便会来向皇祖母请安。还请皇祖母不要生太子哥哥的气。”
“哎哟哟!”郑太后越发欢喜地将成德揉进怀里疼着,“还是我的小成德懂事。祖母最疼我的小孙孙了!”说着,她看向木皇后,“皇后,你可是给我教出了一个好孙儿呢!”
木皇后低眉露出一抹讥诮的冷笑,只微微欠身,并不答话。抬眸时,淡淡地扫了一眼安静地站在郑太后身旁的成德。
倒是成德,被她那一眼扫到,笑容一僵,眼眸拘谨中带了些沉郁,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待木皇后搭着宫人的手,带了四皇子成德施施然离开,锦段才小心翼翼地吁了口气,悄悄抬头。却正好看到郑太后缓缓收了笑容,一双如墨深邃的眼瞳,泛着凛然的锋芒,直直地射向木皇后弱骨纤形、缓步离开的背影!
锦段蓦然心头一慌。
郑太后却瞬间缓了神色,搭着素青的手转向暖阁卧榻,对着锦段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头一回见皇后吧?”
木皇后一离开,锦段便放松了心神,碎步向着郑太后走过去。
——她侍奉郑太后月余,早已不若初时的惊慌。
比之郑太后,木皇后更容易让她心生惊惧。
“是的。”自动自发地跪在郑太后脚下铺着的四合如意天华锦纹踏蹬之上,拿美人槌轻轻敲着她的腿。
“你很怕皇后?”
锦段垂首,不敢答。
郑太后斜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你无须害怕,皇后的向佛之心,比我这个老太婆要更加虔诚,她很是心善呢!”
锦段想起方才木皇后看向她的那凌厉的一眼,心中寒意犹存。郑太后不欲多说木皇后,就此转了话题,问道:“听闻你之前去了冷宫?”
锦段惊慌,忙放下美人槌,伏首道:“奴……奴婢也不知道……请太后责罚!”
郑太后示意一旁的素青扶起她,笑道:“我又没问你的不是,你不必怕成这个样子!你代素红去景粹宫取香料,迷路误闯了冷宫,原也不怪你,是洛山那个孩子又调皮了。”
洛山?锦段想起那个恶意骗她,扯起脸皮冲她扮鬼脸的少年,抿了抿嘴角。
原来他叫程洛山。
第5章: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记住他了,那个恶意的少年!
“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郑太后突然俯身过来,轻声问她。
锦段瞪大了乌黑的双眼,看着郑太后头上的嵌珠珊瑚蝙蝠福寿簪,和青丝银丝夹缠的发髻,急急地摇头。没有,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见状,郑太后慈蔼地笑了,拍了拍她的脸,“真是个好孩子。”
素红含笑进来,躬身通禀:“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郑太后立刻笑骂:“小东西现在才想起我这个老太婆,晚了!还不快将他给我打出去!”
站在一旁的素青笑着扶起郑太后,还没等说什么,暖阁外便已有温柔笑语传来:“祖母生我的气了,还要请素红姐姐帮我求情。”
似几许清风随那声音送入殿中,不疾不徐的声音温柔轻细,舒缓怡然。那语气似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却又似情真意切的恳求,既温柔,又多情,让人听之心神舒畅。
素红笑嘻嘻地道:“太子殿下且莫担心,太后娘娘心疼太子,定是舍不得罚您的。”
“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些给我滚进来!”郑太后笑骂一声,却不掩眼中满溢的宠爱和欢喜,与见到成德时,大有区别。
温暖柔和的低声笑语顺着一袭月白色绣金纹底边的锦服飘然入殿,墨黑的眉目,柔柔的、微带笑意的唇角,带来满殿的温柔舒缓,却又蕴藉着一种天生的清高华贵之感。束发的金冠映了太阳的光芒射进锦段的眼睛,让她有一阵既迷茫又舒适的晕眩感。
太子成郢,一个宫女们每每提起,总会忍不住嘴角上翘的温柔少年郎。
——入福明宫这一个半月,锦段每日都能听到郑太后念叨一遍“小没良心的,连封书信都不给我这老太婆捎回来,我是白疼这个小白眼儿狼了”,素青、素红她们每每听到,总是掩嘴露出温暖的笑容。
因为太子成郢是这座皇宫中,最柔和,最干净,脾气最好的人。
“随父皇出宫月余,未能传书信于祖母,是孙儿的过错,孙儿不孝……”成郢偎到郑太后身旁,露出无辜又柔软的笑容,“祖母就罚孙儿日日来给祖母捶腿吧!”
这样的人,这样的笑容,哪个人能够抵挡得了?
郑太后宠溺中带着无奈,轻轻捶了他一下,道:“小祖宗嘴上是抹了蜜的,惯会哄人!我老太婆刚得了一个捶腿的孩子,哪里要你个小祖宗来献殷勤?”
成郢错眼看到垂首站在一旁的锦段,笑问:“可是她?”
郑太后冲锦段招了招手,叫她近前,“锦太尉家的大女儿,叫锦段。”说着想了想,又笑,“我记得她刚出生时,你还逗着她玩过呢!”
锦段不敢抬头,只是伏首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成郢静静地打量了她两眼,突然伸手轻轻捏住了她尖尖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她眨了眨眼睫,慢慢地看向眼前的人。
黑若曜石、温润似水的眼珠,就如初夏熏风中微波轻漾的湖水,包容万物,深不见底。
分明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却有着如此温柔深邃的眼神。
锦段细细地抿了抿唇角,垂下眼睫。
“你的眉毛……”成郢的嘴角漾起清浅的笑,“比素青姐姐的还要好看。”
郑太后顺着成郢的视线仔细端详了一眼,眉峰动了动,若有所思地道:“锦夫人崔氏……也有两道极好看的柳眉……”眼见锦段的脸色渐渐泛白,才展开笑容,“果然是比素青的好看。”
素青扑哧一笑,忙道:“奴婢哪里敢与锦姑娘比呀!”
成郢放开了锦段,又问:“是哪个缎?”
锦段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双手紧张地抓了抓衣摆,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那张温柔的脸,只嚅动了一下嘴唇,便又抿紧了。
成郢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将她的紧张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抓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字,问她:“可是这个?”
锦段攒了攒眉,看着他的手轻轻划动,低垂的眼睛微微迟疑了一下,摇头。成郢也不急,又写了一字,问:“那是这个?”
锦段眨了眨眼,点头。
成郢轻笑,“卷却天机云锦段,从教匹练写秋光。这果然是个好名字。”
锦段低头,不敢应答。
第6章:你想跳湖?
郑太后与太子分别日久,自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素青、素红带着锦段与一应宫女悄悄退出暖阁时,郑太后笑呵呵地对成郢说了一句:“这个孩子是我看中的,虽胆子小,但人还算机灵。且先让她在我这里教养些日子,再将她送到东宫去侍奉你。你可喜欢?”
垂首退出含章殿,她惨白着脸站在宽广的廊庑下,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拇指紧扣在手心里。想走,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想起如今在锦府的妹妹,想哭,却不敢哭。
她怔怔地坐在荷花池旁,看着方才露了尖尖角的小荷,茫然不知所措。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忽然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一点月白色的衣角覆在她茜色的裙摆上。锦段心头一惊,几乎立刻就跳了起来。眼看她就要失足落水,成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将她拽坐在打磨得光鉴照人的青石砖地上。
“你想要跳湖吗?”那温柔的声音依旧如清风拂面般让人舒适。他眉眼沉静温和,如这花园之中茉莉花的香气,又如清澈透明的月色,一袭清幽洒落,悠悠的气度,柔光无限。
但锦段却感到紧张。
因为郑太后的那句话不停地在她耳际盘绕。
“太……太……太子殿下……”
成郢有些好奇,“你为何怕我?”
锦段摇头,“我……奴婢没有!”
成郢将下颌搁在膝头,侧头看着锦段,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你在难过些什么呢?有人欺负你吗?”
居然被他看出来了?锦段立刻摇头,“没有,我没有难过!”
成郢唇边的笑容不变,伸手轻轻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突然变出一朵淡粉色的花儿来,递到她手里,“不要难过,我送你一朵花儿。”说完,他起身离开了。
锦段怔怔地接过那朵颜色浅淡的花,侧头,看着身着月白色锦衣的他渐渐走到青翠嫩绿的垂柳处,她无意识地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年轻的太子站在柳荫下回望,咫尺之间,笑若春山,柔似熏风。
直到许多年后,咫尺天涯,世味凉薄,锦段仍旧能够记起在福明宫的荷花池旁,微风抚过柳叶,柳树下的那个少年眉若春山,笑容比头顶的阳光还要温暖。哪怕她后来已经知道了,这个笑容的背后藏了多少其他的心思,却也依旧对这个笑容……深深地怀念。
此时的她对着那个笑容,扯开嘴角,露齿一笑,天真无邪。
成郢离开后,她一个人坐在荷花池旁,低首看着手中的那朵花,心中慢慢回想着入宫前崔氏告诉她的事情。
太子成郢并非木皇后所生,而是废后阳氏之子,五岁时得立太子。隔年阳氏被废黜,打入冷宫,椒房殿易主。但此后十年,太子稳坐东宫,毫无隐忧。
想起之前在冷宫的所见所闻,锦段暗自心惊。
生母在冷宫之中受尽痛苦磨难,精神失常,他那温柔的笑脸,是如何保持的?她虽不想知道,却也忍不住猜测:太子,究竟恨不恨木皇后?
崔氏只告诉了她明摆着的事实,却不肯告诉她个中缘由。
就算木皇后十年如一日对太子不闻不问,冷漠无情;就算后来四皇子成德出世,皇帝对那个孩子疼宠至极,却仍不见皇帝有废太子以保全木皇后**之心。
就说是太子再温柔,脾气再好,可生母在冷宫之中受辱,他不可能这样轻轻淡淡地浑若无事吧?
锦段看了看手中的花朵,抬首望了望福明宫碧瓦朱甍的殿堂楼阁和四下花团锦簇的山水叠榭,是这样美丽又安静的所在。
微微叹息,越发地想念妹妹了。
第7章:觐见皇上
锦段入宫,是郑太后懿旨钦点的,说是到福明宫侍奉太后,但要真说是侍奉,却也不尽然。福明宫满宫的宫女内侍,哪里用得着她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