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郢微叹,举步走向灯光昏黄的正屋。
那里,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枯骨如柴的女子,灯光下,那愈发蜡黄的脸,眼眶深陷,颧骨突起,似乎比他上一次看到时又瘦了许多,也憔悴苍老得更厉害了。
成郢的双手微微抖了抖,上前一步,蹲在女子面前,轻轻握住她放置在膝上的瘦骨嶙峋的手,唤了一声:“娘……”
废后,阳玉人。
阳玉人手指动了动,扭头看向成郢,带着茫然又不解的眼神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问:“你是谁?你管哪个叫娘?”
成郢看着她的眼珠,一字一句:“我叫的是您,您是我娘。”
阳玉人死死地盯着他,忽然冷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木葳蕤派来的人!是木葳蕤找你来冒充我郢儿,来骗我上当的!”她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狠狠地将成郢推开,站起来指着他,居高临下,“你回去告诉木葳蕤,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如意!不管她现在有多狷狂,我受了她这么多年的屈辱,早晚有一日,我的郢儿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一直候在外面的兰嬷嬷快步进来,扶着阳玉人哄道:“娘娘,这就是太子殿下呀,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阳玉人狠狠地推开兰嬷嬷,冷笑一声,道:“你也不必诓我,我知道,郢儿是不会来看我的。我嘱咐过他,不许他来冷宫看我!他是个听话的孩子。”说着一指成郢,恶狠狠地,“而他,他是木葳蕤派来害我的!我知道,木葳蕤想我死,只要我死了,她便可尽情欺辱我两个孩儿了……哼,我偏不死!我就是要活得好好的。我定要好好地站在她面前,让她看看,我阳玉人不是那样容易被**的!我要亲眼看着她死,我必定要比她活得长久!”
兰嬷嬷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成郢拉了拉她,道:“嬷嬷先下去吧,我跟娘说说话。”
兰嬷嬷黯然,低声道:“娘娘……一直便是这个样子,殿下……”
成郢望着眉毛高挑,神色昂扬的阳玉人,点头,“我知道,嬷嬷去吧。”
待兰嬷嬷出去,成郢上前一步,拉着阳玉人的衣袖,叫:“娘,我就是郢儿。”
阳玉人重重甩手,尖锐地大叫:“你不是!”
成郢比阳玉人高出了一个头,低眉看着眼前的女子,抬起双手,想要抱住她,低叹:“娘啊,您是儿子的依靠。若您连儿子都不认了,您还要认谁呢?”
阳玉人极力挣扎着,面色狰狞地叫:“你少拿我儿子来骗我!我儿子是太子,他是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是不会让他来的……我是不会让他来的……”
“那么,”成郢死死地抱着阳玉人,不许她挣脱,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木葳蕤要杀害您的儿子,您要怎么办呢?”
阳玉人停下挣扎,面上的凌厉和不屑之色消退,她呆滞的目光怔怔地望着面前温柔的男子,似乎是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成郢叹息,俯首在阳玉人的颈边低喃:“娘啊,父皇那么爱她,可是她却要杀您的儿子和女儿呢……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阳玉人痴痴的,听了成郢的话,突然道:“你瞎说,木葳蕤……她死了。是我亲手杀了她,成渠没能将她救活,我亲眼看见她死了。她怎么可能还能害我的儿子呢?她是死了的呀!”
成郢摇头,与她的目光对视,一字一句道:“不,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她的儿子和女儿都活着。她回来报复我们成家了……娘,您要救救我。”
阳玉人呆呆地看着成郢,皱了皱眉,想了又想,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她不是木葳蕤,她是木白衣!木葳蕤和木白衣是一样的长相!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成郢静静地反问:“就算不是她又怎样呢?不管是谁,她们都是来杀您的儿子的。您知道吗?长信回宫了,是太后递了消息过去,她才回来的。您说,太后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他再次抱紧阳玉人,如跪乳的羔羊一般,满脸的依赖,口里说着:“娘,成德今年已经八岁了,父皇对他爱逾性命,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儿子现在是极危险的。儿子需要您的保护啊,娘。”
阳玉人怔怔不言,任由成郢抱着,呆滞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盯着屋子里空虚的某一处。成郢便抱着她,与她絮絮地说着话,看似亲密,却是一字一句地重复着:“父皇并不爱我。若无母亲相护,我与长信,当如何自救?”
成郢并未在冷宫待得太久,很快便离开了。等到兰嬷嬷进去,阳玉人仍旧呆呆地站着,直着眼睛,看着这个蛛网遍结,散发着恶臭和阴寒气息的破败的殿堂。
“木葳蕤要杀害您的儿子,您要怎么办呢?”
“成德今年已经八岁了,父皇对他爱逾性命,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入夜,子时,阴寒破败的寝殿里。骨瘦如柴的女子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呆滞的眼睛变得清明森寒,紧握着双手,一字一字,泣血一般地道:“成渠,木葳蕤,你们欺人太甚!”
若敢谋害我儿,我必要你们,死无全尸!
锦段随着成郢在清凉殿读书,原也无事可做,磨墨添香的,都由小宫女在做,她只不过是在一旁陪着,或陪成郢说话解闷。
但程洛山待她不阴不阳的态度让她很是费解。她也试图与他友好相处,却每每得他讥讽嘲笑,并不与她搭话。一次两次如此,三次四次仍是如此,锦段便渐渐与之疏远,不再相交。
“历来太子良娣都是择幼承庭训、门称著姓之女,你是幼承庭训还是……家族门称著姓?我倒是好奇,你究竟属于哪一个?”程洛山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与讥诮。
锦段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才对着程洛山浅笑,问:“程公子,您说我可是玉牒亲封的太子良娣吗?”
成郢被内侍叫去宣光殿,不要她随从侍奉,她便与程洛山一起留在了清凉殿。太子傅刚一离开,程洛山便开始发难,真是不知究竟怎么得罪他了。
程洛山撇嘴。
“那就是了。”锦段掩卷,反问他,“我不过是侍奉太子的一介宫婢。幼承庭训或门称著姓,与我有何相干?”
“怎不相干?”程洛山双眸含冰带雪,“不要忘了,你借用的,可是锦家的名声。若无锦家,在这宫中,你以为谁会给你这三分薄面?”
锦段冷冷反诘:“是,我没有忘记我借用的是锦家的名头。可是,这与程公子又有何相干?”
“是没有什么相干,不过就是看不惯罢了!”
锦段咬了咬牙,不理他,收了书,便要回东宫。这个程洛山总是喜欢随时随处与她为难,她平日虽能忍,但他不过是个外官的公子,凭什么她要处处忍让?
这样想着,锦段回头,冷冷地看他,“既然看不惯,那便不要看,没有谁逼迫您程公子一定要看!”说着转身便要离开。
程洛山上前一步拦住了她,阴鸷森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敢与我这么说话?!”
锦段冷冷地道:“就算我什么都不是,也不是让人这样欺负的!”她平日在宫中谨小慎微,不管谁的冷话硬话,她都统统吃进肚里。本以为程洛山与旁人不同,可是凭什么连他也欺负她?
程洛山冷哼,神色中满是不屑,“你倒还委屈了!”
“洛山。”
清清泠泠且波澜不惊的声音在大殿响起,仅仅两个字,带着无比的亲昵,便宣示了她与程洛山的关系。
锦段扭头,看到了站在门口处的长信长公主。门外阳光灿烂,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生地疼,她的脸隐在刺眼的阳光的背面,看不清表情,只是那身姿,站得清冷又端庄。
锦段忙屈膝低眉行礼,“奴婢见过长公主殿下。”
程洛山同样揖礼,唤了一声:“长公主。”
长信的脸色淡淡的,先看了一眼锦段,之后才将目光落到程洛山的脸上,面色稍霁,道:“数月不见,洛山还是这样喜欢逗小宫女。”
分明是极亲昵的话,由她清清泠泠的声调说出来,更让人有说不出的舒适感。锦段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一样平静淡然的眉目,却不似木皇后那般的阴冷,而是一种在人前故作的端庄冷淡,那清亮的眼眸,分明是强自压抑着心底的欣喜。
那映在眼瞳里的,满满的,都是程洛山一个人。
锦段明白过来,躬身低声道:“奴婢告退。”说着就要后退着离开。
长信却凝眸,突然问她:“那日见你侍奉太子妃去含章殿,分明是太子妃身旁的宫女,却又为何出现在清凉殿?”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也没有那么清冷,但却让锦段不敢轻视。
“奴婢是侍奉太子殿下读书的。”
长信再问:“既然是侍奉太子的,又为何转去侍奉太子妃了?”
锦段不解:既是东宫的人,太子不在,侍奉太子妃不是应该的吗?想了想,张嘴正要回答,却被程洛山抢了先。
“她是锦段。”
长信显然怔了怔,皱眉问了一句:“锦段?哪个锦段?”
程洛山道:“锦太尉的长女,锦维的大妹,锦段。”
长信稍作沉默,上前一步,似乎是想看清楚锦段的面目,随后又问道:“你……是何时入宫的?”
郑太后并未与她说过那个被她代替了的锦段之前与长信的关系如何。她不敢大意,愈加恭敬地答道:“长公主殿下出宫避暑后一个月,奴婢身受太后娘娘恩典,入宫侍奉太后娘娘。”
长信忽然冷笑出声,丝毫不给她半分的颜面,“是入宫侍奉太子吧!”
锦段低眉,沉默不答。
长信轻轻叹息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也好,我是知道你的,好歹你没有林安澜那么……”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目光落到程洛山身上,对锦段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
锦段低声称是,在程洛山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低眉后退,离开。待出了清凉殿,才长吁了一口气。
皇宫里的这些人,个个奇怪,似乎每个人都掩藏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哪怕只是一个公主,也是一样。她不欲牵涉其中,有些事情能躲便躲,躲不掉便只好装傻。
短短数月,她已懂得了在皇宫的生存之道,不带嘴巴,不带耳朵。
茫然抬眼看天,眼神所到之处,不经意间看到成郢站在殿外廊庑下,她一怔。
成郢却伸了食指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她眨了眨眼,明白过来,回头看向殿内。程洛山与长信仍以原来的姿势站着,彼此并未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
回过头来,对上成郢温柔的笑脸,抿嘴,浅笑。
日光晴好,风轻云淡。
锦段随成郢缓步走在清凉殿后花园的小夹道上,两旁花木扶疏,空气中散发着各类时花的馥郁清香,身后的内侍宫女们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前面离她一步之遥的成郢清瘦却并不单薄的身姿,他总是流露出温和从容的气质,带着让人沉溺的几许温柔。
“来东宫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锦段抿抿嘴角,浅笑,“让太子殿下记挂了,奴婢很好。太子妃待奴婢很好,殿下……待奴婢也很好。”
成郢回头看了她一眼,晕开了眉目,笑道:“与我说话不必这样拘谨。说起来,我与你哥哥的关系是极好的,幼时常在一处玩。后来……父皇在涿州登基,天朝初建,之后发兵京畿,前朝皇帝小杨引匆忙逃离,这宫中的内侍宫人或逃命,或被杀,最后留下的,只有这座建制尚不完整的皇宫。我初初入宫,什么都还不懂,便是你哥哥他们时常到宫里来陪我的。”
他说的她的“哥哥”自然是锦维。
锦段沉默不语,听他接着往下说。
“那时因为对皇宫新奇,便满心只想着玩闹。还记得有一回,我、锦维、洛山还有林双关,四个人在福明宫爬树掏了几个鸟窝。林双关那个小子偷拔了太后最喜欢的一株锦带花,又捣了那锦带花的花汁作弄小宫女;我跑到含章殿偷了一个花觚,把抓来的鸟儿放在里面……后来被太后发觉了,气得要罚我们,当时锦维为了维护我,便拍着胸脯,将错事一应自己担了,结果我们统统被太后罚了站。”说着,他似感叹地笑了笑,“那时真是闯下了不少的祸事,也累锦维背了不少的黑锅。”
锦段回想起锦家的那个眉宇间带着几分狠厉,抓着她咄咄逼人的少年公子,想象着他在皇宫中与几个同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权贵挚友一同闯祸,仗义为友背下黑锅,两肋插刀的样子,不禁微笑。
成郢满是怀念地感叹:“那时真是年纪小,几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带着长信和太子妃满宫地闯祸。那时天朝尚未一统,父皇时常领兵亲征,我们几个便幻想着也学了那披甲的士兵一般,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不过却总是被太后拘在清凉殿里,不得出去,每每读起那‘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之句,便满心的激荡……”说到最后,也不知是在说他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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