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凌书南一眼,又喝了口酒道,“你曾经问我,为何会满头金发。那时候,我才两岁,许多事都没有印象。唯独一件事,记得很清楚。那天,母后让人把我送往西山,可半途中我又被人带回去了。我回去以后,母亲就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很害怕,我使劲地拍着门,使劲地哭喊,可是没有人理我,我就这样和母亲待在一起很久很久。直到母亲的身体渐渐发黑,渐渐变臭,甚至渐渐生出虫来……刚开始,我还会推她,喊她,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母亲再也不会醒。而我,没有吃的,水也喝完了,我也会和母亲一样睡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反正到后来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静静地躺在母亲的身边等死。听说,郦元最终派了人来,他们见我没有死,终于同意让我上西山。一休,你知道吗,我根本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都是尸体发臭的味道……”
他所受的苦难,他一点一滴积聚起来的恨,都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凌书南有些心疼,但更多的却是畏意,“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也知道你忍辱负重很多年,但是,你要报仇,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也没有必要用那些卑鄙的手段,不该纵容贺夫人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是不是?”
“卑鄙?”黄昏轻笑了一声,“他们瓜分我吴国时,他们对付我叔伯姑姑时,就不卑鄙了?一休,我不过是一个闲云野鹤,倘若我不用这些卑鄙的手段,我一辈子也报不了仇。”眼眸里波光涌动,“再说了,我这么做,也是不想滥杀无辜,把对无辜百姓的伤害减到最小。郦天霄声名狼藉,如今又弑君屠龙,内无可用之兵,外无可结交的盟友,用不了多久,他就该被逼逊位了。”
凌书南道:“不想滥杀无辜?好,你要报仇,你要把堂吉诃德他们四个人都杀了,也是应该,可欧阳夫人、孙正香、孙玉钦呢?还有楚皇,我姐姐呢?他们就不无辜了?黄昏,我真的好害怕,对你觉得很恐惧,你怎么能忍心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杀人?你为了报仇,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凡是你能利用的,便毫不犹豫。你说你想把对无辜百姓的伤害减到最小,那我呢?我就不无辜了?你就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我?”
卷九 东风夜放 第七十五章 只是近黄昏(2)
黄昏眉头一动,扭身想要拉住她,凌书南却往后退了两步,他连个裤脚也捞不到。“一休,你不一样,我是瞒了你很多事,也确实利用了你。但是你信我,我真的是迫不得已才会那样做。”
“你待我不一样?的确不一样,小女子何德何能,竟让黄昏大侠一早就惦记上了!”凌书南从腰间卸下那柄竹笛,准确无误地扔在了黄昏的身上,“你若真想救我,直接将我交给唐羿耘便好,又何必非要留在枫树林里等我醒来?你不过是想让我醒来的第一眼,便再忘不了你。”
“其实大喜大悲丸根本就不需要茜妃玛瑙,是不是?你三番四次相救,你刻意让我听到你和燕国国主的对话,无非就是想让我爱上你,对你死心塌地。你知道郦天霄对我有意思,所以你刻意留了这一手。瞧,黄昏先生最擅长的不是佛法,而是利用感情,只要虚情假意一番,女人就会飞蛾扑火。也是,黄昏先生风流倜傥,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会为你倾倒?”
黄昏道:“一休,我知道你恨我,我自己也很后悔。不错,一开始,我的确只是想利用你窥探郦天霄,迷惑郦天霄,可后来我才知道,我想让你爱上我,并不止是利用,我是真的喜欢你。一休,我其实也很矛盾,我想将你隔离在外,想告诉你真相,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有勇气…是因为……”
“不,你不喜欢我。”不等他说完,凌书南就打断道。
“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忍心一直欺瞒他,蒙骗他,为了一己私欲就让他万劫不复?”凌书南想到午门那个孤寂的背影,喉头泛着苦,“这么做,不单害了别人,也会让自己自责痛苦。可是从你这里,我完全看不到。之前我就觉得,明明我对你那般热烈,那般想念,可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我和你根本就不像真正相爱的恋人。我不了解你,猜不到你的心思,即便躺在你怀里,我也不觉得是真的亲近。后来我才想明白,因为你心里头根本就没有我。我当然没办法靠近你的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如释重负般道:“其实我早知道不对劲,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想罢了。不过现在好了,咱们都把话说明白了,不管怎样,我也算是真正地爱过一个人,在乎过一个人,尽管那个人存未真正的存在过。”
黄昏见她转身欲走,支撑着自己想要站起来,“一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只要你肯原谅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做什么都行吗?那如果我让你放过郦天霄?放弃争夺天下呢?”凌书南的话音刚落,黄昏的脸色就是一变,为难的样子,连凌书南都看不下去,“一休,你明知道这是我活着的使命。除了这条,其他我都答应。”
是啊,这是他的使命,是他坚守了二十多年唯一的信念。郦天霄可以为了她的真心,把孙合媞、潘庭放走,黄昏却不能。看到凌书南脸上的释然,黄昏只觉得心里头堵得慌,他说道:“只要完成我的使命,我便将这一切都抛下,仍旧是你的黄昏,好不好……”
凌书南摇了摇头,朝他微微一笑,“你不必这样,其实,我早知道你不可能答应的。刚才也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言道:“黄昏,我已经不爱你了。还记得在楚江殿的时候吗?倘若那时候,你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也会原谅你。可是,你还是选择继续欺骗我,利用我。你连真心都不愿意交付,我只好将我的真心收回了。所以,不论你对我现在是什么心思,我对你,都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不管怎样,还是要祝福你,希望你梦想成真。”
卷九 东风夜放 第七十五章 只是近黄昏(3)
黄昏心中一紧,见凌书南这就要下山去,不免有些局促和紧张,“你要去哪里?郦天霄那儿吗?”
“是又怎样?”
“你回不去了。”
凌书南一怔,猛地回转头,目光凌冽,“你什么意思?”
黄昏重又喝了口酒,“郭开的檄文不止提到了姑姑,更提到了我的身世。只不过我想让无筹平安把你带出来,所以当时给郦天霄的檄文只是一部分。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了,必定会猜到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你如今回去,他不会放过你的。”
这么说,全天下的人,都已经知道黄昏就是吴末帝的太子孙璟了?!
凌书南的心犹如被闷拳打中,五脏六腑都震碎了。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临,却没想到这么快。郦天霄一定很绝望很绝望吧?她定了定神,脚步却没有停下。
黄昏喊住她,“一休,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郭开一起事,昭告天下,只要我回到武昌,登高一呼,小吴国和施南国为求自保,必定要臣服于我。就连潘大康,因为顾忌到潘庭,也不得不倒戈。郦天霄身败名裂,如今背着弑君的嫌疑,他根本就人心全失,自顾不暇。就算他有沈鹿的几万精兵,可京城里头就够他吃不消了。更不用说,京城外还有羿耘的红袖军。等郭开的铁骑兵一到,便会与他一起合围京城,到时候,恐怕扬州城中所有人都会逼迫郦天霄逊位。你还要回去吗?”
多么完美的安排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昏这一招釜底抽薪从铺垫到展开,终于迎来高潮了。凌书南回头看他,“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集齐九龙珠能够治病的说法,是你编的吧?”
黄昏的脸色微微一白,却是点了点头。
凌书南了然一笑,“也对,要不然别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拱手送上,又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去为你收集呢?”她长舒一口气,“嗯,如今可好。那九枚龙珠本来就是孙吴的宝物,天下人如今皆盼着能物归原主。既能治好你的病,更预示着你才是天下之主。”
见黄昏脸色愈发惨白,凌书南却释然笑道:“你不用这样看我,我是真的替你高兴。我从前只怕没办法帮你集齐龙珠救你,只怕就算集齐了龙珠也不能救你,现在完全没有这个担心了,我彻底地放心了。”
“我……”黄昏看着凌书南,心里头的话终究吞了回去,只是靠着树干,浅浅一笑,“你还是要去找他吗?”
凌书南应了一声,语调却十分轻松,“我答应他,要把一样东西交给他。”
眼见凌书南就要离开,黄昏心有不甘地做着最后的挽留,“一休,你曾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我,都会在我身边的。”
已经迈开步子的凌书南心中一动,她曾经靠在他的怀里,坚定不移地说过这样的话,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只要他还是他,她就一定会在他身边。
凌书南忍着眼里儿乎要漫出来的酸意,“可你早已经不是我心里的黄昏了。”
“可是郦天霄坏事做尽,我与他易地而处,只怕他也不比我好。”黄昏也没想到有一日会沦落到要与郦天霄比长短。
“不错。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比你还坏,但是,至少,他很真实。”凌书南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身后,黄昏始终没有站起来,拦下她,他只是摩挲着手边的竹笛,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他一口一口地喝着烈酒,望着远处的红霞。他今后的生命里,便再不会有任何绚丽的颜色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卷九 东风夜放 第七十六章 御前女护卫(1)
凌书南扯了匹马就直奔扬州。她整个人都好像打了鸡血一般,明明骑马技术一般般,却像是参加马拉松一样,一路狂奔。白天除了吃喝拉撒便一刻不停,到夜里实在看不清路了,才不得不找农家借宿。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又继续赶路。
离扬州城还有十几里时,瞧见大批的百姓从扬州方向涌来,凌书南心里一沉,赶紧扯了一个大叔询问,那大叔背着全部的家当,气喘吁吁道:“皇上昨晚下令,说什么要与京城共存亡。全城军民,不论男女老少,是官是民,若不想死守,就必须在今日午时以前撤出京城。否则,过了午时,所有城门都将关闭,再不开启。”
凌书南吃了一惊,是郦天霄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索性不再做他想,只死守京城?不,应该说,他压根就没有大势。这天下原本就分崩离析,拥戴他的臣下,有实权的本就不多。更不消说,在舆论的压力下,已有不少对他存了质疑。郦天霄在知道真相后便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败局已定,多余的挣扎,也不过是让更多的人枉死罢了。所以打开城门放所有人出去,而他自己却愿做困兽之斗。
是啊,他身为一国之君,知道自己被黄昏这般利用,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投降的。所以宁愿被杀,也只能负隅顽抗到底。更何况,就算他真的想做刘禅,黄昏也未必会给他这个机会。
凌书南重又跨上马,那大叔见凌书南是往京城的方向赶,好心劝道:“姑娘,你怎么还往回赶啊?所有人都出来了,我看啊,整个扬州城都会走空的。”
凌书南心中一痛,郦天霄本就不得民心,谁会愿意陪着他等死呢?她拾掇好心情,说道:“我是御前护卫,保护皇上,是职责所在,所以必须回去。”
那大叔跺脚道:“咳,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职责啊。”他朝前努了努嘴,“瞧见没有,那些军爷不都走了?皇上这回总算是做对一桩事了,发了回善心,没让大家跟他一起死。不过,他不这么做也不行,要真是让所有人都陪他一起死守,还不知道到时候京城里头会发生什么事呢!诶,姑娘,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凌书南已经抽了一马鞭,飞也似的往扬州城冲去。
凌书南赶到扬州时,已近正午,从城里往外撤退的军民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城门内外的守军把城门合上了半边。凌书南骑马冲过来的时候,便被守军拦下,“扬州城只出不进。”
凌书南指了指身上的官服,表明身份,“我是御前护卫。”
那守军道:“圣谕不论何人何等官职,一旦离了京城,便再不用回来。”他见凌书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都涨得通红,不由劝道:“既然都走了,何必再回来?”
回来便是送死,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凌书南道:“我有重要军情禀报。”见那些人仍旧不肯放心,凌书南只得掏出自制的令牌,当初放孙合媞离宫,伪造郦天霄令牌时,本着对伪造事业精益求精的态度,一共做了两枚。这第一枚便一直放在身上。正午时分,她将这金光闪闪的金牌在所有人面前一晃,他们哪里分辨地出真假,自是乖乖放行。
整个皇城一片狼藉,道路两旁的店铺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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