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你们几个或多或少都知道了些外面的消息。估计一个个都以为老四既已跟我讲过约束下人出门,这做主家的更要在家里守着。可那有这样成日困守防贼的道理……娄知县也就罢了;可他的娘子何氏;是原内阁大学士何公讳忻和的孙女,西南总督钱公的外孙女;而钱夫人正是我的十一姑姑。周家当初留在丰津;也是托了她;才租下这儿的房子……”
周夫人环视了一下众儿媳齐刷刷呆若木鸡的表情,突然一下子觉得意味索然。世家高门的婚姻之事讲求的就是个门当户对,可是眼前这几个由周显那糊涂虫定下的媳妇都有着天然的出身缺陷,以至于对这些人情世故全无概念,遇了事就只会添乱。
周夫人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再接着,还是简略讲了讲她原本的盘算。
在周檀离去后,周夫人与大儿媳谢氏议定,先差了仆妇向何氏递信,要想要由娄知县说合,让现正驻屯西湾的平州防御张千总借些个兵勇来周家用。结果,传话的婆子回来就直接报何氏应下来,还邀着谢氏与曼华上门赴宴。
三个做儿媳的又齐齐地赞起了“母亲英明!”,一时好听的不停地往周夫人耳朵里灌,只求早点把自家的娃娃领回去……
“五弟妹!这家自有母亲掌着,我们四爷也在帮忖着,你就少操些心,好好养着胎吧。”,院子中间,闵氏拖着周怀的小手,眉梢飞挑着怨气,不等杜氏回答,就自顾自地转身而去。
周曼云把自己的小影子藏在杜氏的影子里,跟在一声不吭的娘亲的身后,亦步亦趋。
申时为哺。
而母女俩个住着的西厢房,即使用餐也一直保持着凝滞的安静,全然没了往日的热闹劲儿。
被朱妈妈填鸭似的塞饱饭的周曼云,偷眼儿看着杜氏端坐的剪影,心底没由的一酸。
“娘!”,周曼云冲到杜氏的身边跪下,扶着娘亲的双膝,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抬起,声带哽咽,道:“娘!您听云儿讲,云儿不是瞎闹,是因为,是因为……”
杜氏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曼云,象是在耐心地等着她的解释。
周曼云心下一横,清晰地说道:“娘!这几日,孩儿不停地做着恶梦。在梦里,曼华姐姐死……死了,还有娘,还有娘也……”
“我也死了?”,杜氏拉下了周曼云突然掩唇的小手,语气冷清。
果然,说出来会被娘亲厌恶的。曼云难过地闭上了眼,可小脑袋还是轻轻地点了点。
“笨蛋!”,杜氏轻啐一口,伸手把带了一脸错愕的曼云扯进了怀里,将她的头扣在了自己的颈肩之上。“做了恶梦心里怕得慌,就直接跟娘讲。自个儿瞎闹腾啥!”
“娘,不是的!”,曼云的泪流得更凶了,言语模糊,“真的……跟真的似的……”
“其实……”,杜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曼云的秀发,斟酌着要怎么安慰明显钻了牛角尖的女儿。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儿杂乱的步履匆匆,还有些个儿仆从的呼喝声,将杜氏还没整理好的思绪搅得七零八落。
她扶起趴在自个儿身上的曼云,起身往门边走去,才行了两步就觉得行动艰难,低头一看,曼云正抱着她的腿,两只大眼睛透着求乞。
“傻孩子!”,杜氏索性牵着曼云站住了,高声地喊了起来,“小满、白露,你们看看到底怎么了!”
整齐的一声应,两道身影闪出了门,接着向着院子两边掠去。
倒是忘了,除了自己和娘,还有她们。周曼云突然地出了神,前世里是否白露和杜玄霜几个人也有在周家?如果前世没有,今世有,那么会不会……
“是大奶奶和大姑娘回来了!好象是大姑娘不慎落水,才提前回来的……”,先蹿回来回报的是往前院方向查探情况的白露。早在得知谢氏带着曼华出门时,杜氏就让杜玄霜安排了两个人偷偷跟着,白露得来信息也就便利。
落水?杜氏的眸光一敛,低头看了看曼云,只见女儿的眼中惊惧更浓。她的神情也为之一凛,素手一翻,扣住了白露的腕,“那大姑娘如何?有没有……有没有死?”
“没有!听说只是掉进荷塘,那种一挺身就能站起来的。只是慌乱中,可能呛着了几口水……”,白露干脆利落地回答。
“大姑娘没事!”,插嘴回报的是从后花园跑回来的小满,微微喘着气,“听着大奶奶安排婆子去厨下煮定神茶了,说是凉温给大姑娘喝呢!”
没死?周曼华没死!周曼云身上紧绷的弦突然一松,软软地靠在杜氏的身上。
“没事!”,杜氏暖暖地呵呵一笑,摸上了女儿的顶发,“小笨蛋,有时梦就是反的……”
☆、第29章旧识重来
夏季的天空,更让*的日头眷恋,及至酉时,还是一片晴碧。
周曼华的提前归来,似乎显示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惊,周家小院重归平静。
而呆在西厢房中的曼云,心中却不平静地波澜起伏,为前生记忆的模糊偏差,也为杜氏刚给她套上的一件七八成新的石青色圆领布袍。
袍子是男童装,量身定制的,穿着合适,可能从前的“自己”应当穿过。
周曼云紧盯着铜镜中正被抓起的男童发鬏,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浓浓困惑。
自家的娃一有个眉高眼低,当娘的立时就知道了。杜氏抿嘴笑了,她明白若是不讲个清楚,跟前这个小妞儿又不知还要瞎折腾出些什么事体。
“陈朝承平多年,丰津县城处在腹地,又是江运通商大埠,往日是不关城门的。但这些个日子,又有西湾逃人,又有北边灾民,城门也定时开关了。戌时五刻,县衙鼓楼暮鼓响,四门齐关。如要真有人想要在城里搅了事再逃出去,就得在那之前,不然待闭了城门,再城中大索,就没那么便利了……”
“娘的意思是……觉着那个劫狱的猜测是真?”,周曼云问得犹豫。前世事她记不清,而道士的报信也太过简略,让周曼云现在对着将会发生什么,全无头绪。
“云姐儿,你在怕吗?”,杜氏对着镜中怯意满满的曼云露齿一笑,再接着,俯身贴在曼云的耳朵边,朗声道:“人生在世,没什么事是可怕的。只是……无惧无畏也不是一味的傻大胆儿。既然那道士有示警,多做些准备也是好的。”
未料胜,先算败。这道理杜姗姗自己也是成长过程中慢慢学来,自小她看着许多熟悉的叔伯倒在了边关,而只有爹爹撑了下来。按照娘亲莫支氏的说法,这是因为爹爹杜彪有着边地农家的市侩,悍不惜命,却又会在控制不住热血上头前先刨个坑留条后路,力求稳妥。
如果换了只带着曼云在丰津,想必第一选择应当是宁可信其有的收拾包袱,逃之夭夭。但跟着一大家子却不成,无论如何,从自己嫁给周柘那天起,周家这些人也是家人,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
从收到忘语的桃子开始,杜玄霜和手下的人就紧锣密鼓地查证着消息。
西湾闹事役夫将于七月初六送往平州是真,而流言能传得满天飞,却明显有着刻意为之的痕迹。
谁在算计谁,说不清,但若真要拖些无辜的池鱼下水,柳叶胡同的几家确实是首选。周家院小,却还要通过县令夫人的关系租下,可见这里所居地段的特别之处。
杜氏捋了捋女儿的碎发,直起了身,腰杆绷直,双手摁在了曼云的肩膀上,道:“云姐儿!给你换上男娃娃的衣服,是想让你行动方便些。我和你四伯商量好了,这几天晚上,你们几个孩子聚一块儿,安排专人护着。”
“娘!”,周曼云惊惧地跳下凳子,搂住了杜氏的腰,不肯放松半分。
被杜氏亲拉着小手的曼云,泪眼婆娑,拖着步子,一步一挪地被送进了倒座中最靠边的耳房。
门一开,里面已有三个同样懵懵懂懂的小孩子齐齐地将目光集中在了曼云身上。
“放心好了!有娘在,定会护你周全!”,杜氏蹲下身子,在曼云耳边轻声说着。
周曼云的小拳头一下子攥得死紧……
“云儿又换男孩衣裳了!”,周慎凑上前,拉着曼云的小胳膊开始表达着善意,另一只小手拿着的帕子抬到了曼云红肿的眼皮下。
周曼云却将他的手一甩,坐到一边的罗汉床上,盯着正堵在门口的两个护卫,一径发呆。
娘亲说即使有盗来掠财,因为时间紧,多半会直冲他们认有贵重之物的内院上房,呆在仆妇住的倒座中最不起眼的一间里,反倒安全。可娘亲呢,娘亲怎么办?
“六妹妹……”,周曼音迟疑地开口想问,但在瞥到了两个护卫时自动消了声。
周曼音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了下曼云的打扮,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鹅黄底绣着如意草纹绫缎小袄,也开始发上了呆。
那个因为白天捣乱,罚他们晚上一处反省的借口,定是假的,周家应有事发生,只是大人们瞒着。再看看房中打扮相类都穿着素雅布衫的两兄弟,周曼音一个激灵,弹了起来,小手扯过跟着自己一起来的包袱,开始一通翻找。
好半天,周曼音才找着一件豆绿素面的小布衫,哆嗦着手脚给自己换上,又哆嗦着重梳了发。
赌对了!曼音抿好发丝,眼睛的余光扫到两个冷面护卫微露出的嘉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重又坐回到曼云的对面,犹豫了会儿,息了欲问问题的念头,向后挪了挪身子,靠上墙,闭上了双眼。
曼音的一通翻找改装,吸引了周曼云的注意力,她抬手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
前世里五姐早早就不在了,以致对她的印象半点也无。但现在看来,五姐看着柔弱但却机敏,显然不知情的她,从自己的打扮中猜到了些什么,也主动去想办法去做了些改变。
周曼云轻咬了下嘴唇,为了有着二十来岁的熟魂的自己还不如个六岁女娃而自惭。
待曼云静下心打量起所在房间,才发现这儿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显然把她们挪到这儿的大人们事先仔细地收拾过的。
曼云自踮着脚尖,投了块帕子,净了花猫一样的脸。然后慢慢地走到了周慎和周怀跟前,伸手从放在两兄弟中间的食盒中拿起一块牛乳菱粉香糕,低下头狠咬了一口。
“六系……换!”,满脸饼渣的周怀抬起藕节小臂,抓着一团豌豆黄的小手张开,言语含糊。
“一见姐姐吃,就觉得这个更好?”,周慎笑着拉过周怀的小手,仔细地擦了擦,才捏了块香糕放进周怀手里。
再抬手,周慎将面前的一个小茶碗推到了曼云的跟前,“六妹,且先喝口水。”
真有些噎着的曼云也顾不上说谢,快速拿起,牛饮,接着又一大口糕团。她并不算饿,但却深知现在有吃就吃,才好应付接下来未知的情形。
随着日落,原本就昏暗的房里更加暗了,而且安静非常。
只有怕黑的周怀为了要烛哭过。护卫答说因为几位小少爷小小姐是在受罚不能点灯,周怀也就扁着嘴躲进了周慎的怀里,被周慎三下两下哄着,睡着了。
周曼云曲着腿儿坐着,手里拿起带进来的小包袱,摸出了裹着匕首的鹿皮卷,紧紧握住。
一直想丢却没丢掉的东西,还是让它派上些用场。哭反正解决不了问题,不如静下心找个机会溜回娘亲身边守着她。
本就带着缚带的鹿皮卷儿缠在了曼云的小腿上,在牢牢系紧又反复抽取了几次匕首后,周曼云渐找回了前世的一些感觉。
若不是身量还小,象从前一样缚在左臂上,出刃会更快。周曼云有些遗憾地还匕入鞘,转身重要把敞开的小包袱系上。
黑暗中,包袱中间一个小小木桃之上,银光一闪。
“什么东西?”,一个长着圆圆娃娃脸的护卫,一个跨步,就闪身站在了周曼云的身前。
“没有!是匕首反光!”,周曼云快速回答,毫不犹豫。
一匕持前,一手却背在后。背后手心中死攥的小桃之上原本惹眼的银线,快速地钻进了曼云的袖口……
房里又恢复了一片静谧的黑,映着从窗格隐约透来的灯光,隔壁房里若有若无的病人轻哼声,也让周曼云的触感变得格外的清晰。
一丝冰凉正在她幼嫩的肌肤上游走着,象是逡巡着领地。诡异之感,让周曼云几欲屏息。
周曼云轻皱眉,看向了手心里的小木桃。这是她硬要留下的,因为大伙儿都觉普通的桃子,在她闻来,有着一股淡淡的特殊香气。
而刚刚突闪的那线银光,她不知道是什么,但也直觉着很亲很贴。
贼道士果然还有后手。
周曼云咬着牙,独对墙隅,曲身躺下,臂弯在胸前拢了一小环,心中默念,“无论你是什么,若是能帮我,还请现身一见。”
无论什么!重生之事,本就匪夷所思,因此无论此刻面对什么,只要能真的改变命运,护住娘亲,怎样都好!
即便永堕修罗,也在所不惜!
如感应到曼云的心声,一个银色的三角小脑袋缓缓地从曼云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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