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着这份情谊,不管之前是谁先置的气,李昔也不能再冷着脸了。
李昔淡笑着摇头,表示自己有分寸。进了大帐,正待舒出一口气放松放松时,却抬眸瞧见禄东赞倚在宽大的椅中,右手支颚,左手执杯,斜身懒散惬意,凤眸虽闭着,唇角的笑意却纵肆依然。
这样的模样与神情,与城外舍身救她的人,简直判若两人。只是李昔早已见怪不怪了。
“大相,今日谢谢你了。”李昔轻轻唤了一声,走过去对着他轻轻一福。
禄东赞目光淡淡,看不出波出,殊不知他的内心波澜起伏。
若不是看到她脸上的伤,红肿的手,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那个在城外与一群女人打架的是他的老婆。
啧啧啧,果然人不可貌像。
禄东赞既是心疼,又是心惊。
李昔福在地上,半天也不见禄东赞说一句话,心下有些气,便不等他发话,直接站起了身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后,便开门见山地问他,“卓玛怎么样?这件事赞普打算怎么处理?”
这其中毕竟是牵扯到了文成。
他不答李昔的话,也不睁眼,只反问她:“你去哪了?”
“树林。”李昔垂了眸,看着杯中碧色的茶汁,淡淡应道。
他又笑一声,嗓音却一下子凉了下来:“想回大唐?”
李昔喉间一噎,想明白他话中那略含嘲弄的语气后,不由得微微蹙了眉:“为什么回大唐?我只是去透透气。”
他不再问,却还是闭着眼,满脸仍然是那让人着恼的、半死不活而又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知他看不见,李东时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准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的夫君。”
他蓦地冷声开了口,身子轻轻一动,本就半系半解的豹毛大袍立刻敞了开来,雪白的里衫露出大半,那丝滑的缎面还是李昔背着人一点一点缝制的。针脚远没有绣娘的活好。只是这件里衣她一直压放在箱底儿,他什么时候找出来穿上的,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呢。
李昔叹了口气,虽不知他莫名其妙地到底在气什么,但还是乖乖地收回了眼光,敛眉低目,盯着自己的鼻尖。
“我只是想着今天的事情,若不是当初师父给我一道吉符,恐怕……”挣扎了半天,李东时还是受不了室中近乎凝结停滞的气氛,先出声打破了这令人难熬的沉默。
“嗯。”
禄东赞应了一声,却不深问。手指慢慢摩挲在茶杯的边缘,飞扬的剑眉轻轻皱了一下,却随即又迅速展开。
“师父对我甚好。只是他不拘小节,从不愿束缚。不知今生是否有缘再与他见上一面。临别时,他只道缘份已尽。只时想起他,便记着他的好。世人于我有恩的,我不会忘记。想必你也是一样吧?不少字”李昔不管他的冷漠,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拉紧他的衣襟,低低问道。
他终于睁开了眼,深湛的目光对上她的视线时,眸底隐约飘过了一丝柔软。
“大概是的。”他撇了唇,似是不屑一顾。
李昔笑了笑,慢慢道:“那大相现在可否愿意告诉我,卓玛她怎么样?于我有恩的我会记得。于我有仇的,我更不会忘记的”
禄东赞淡淡一笑,细长漂亮的凤眸瞥向她时,眼神平静得如一池波澜不惊的秋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李昔一怔,语塞半日后,突地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你已经动手了。”
禄东赞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勾了唇,但笑不语。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说出来?难道我心里有多急吗?我无所谓,可她怎么也不该对文成下手。”李昔望着他,言词略有不满。
禄东赞挑了眉,手指缓缓从她的头上滑落,温暖的指尖触上她的脸颊时,他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无所谓吗?你若这般自轻,反倒让我小瞧了你。想动文成王妃,她还没有那个胆量。”
李昔抿了唇深思。
揉在脸上的手指愈发不规矩,辗转下移,按住她的唇。触动了唇边上的伤,不知是痛还是紧张,肌肤战栗,她一颤拉开他的手,心下紧张得即刻站直身,欲要出门。
岂知脚步刚迈出一步时,手腕就被身后的人握住。
“又要去哪里?”清冽的声音入耳时凉丝丝地带着寒意。
李昔拧了眉,侧眸看着他:“我饿了一天了,去找点吃的不行吗?”。
禄东赞瞧也不瞧她,手指仍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神色慵散:“不准走。等算完帐再说。”
说到饿,她还真的饿了。自醒来就没有吃上一口东西。
“我和你之间要算什么帐?”李昔又气又饿,甩手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却偏偏不能如愿。
禄东赞微微一笑,慢悠悠地由椅中站起,伸指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来,抖了抖罩上她面前,声音淡淡地听不出喜怒:“我也一日未吃饭。中午正要用膳时,便出了你这等事儿。不过,在这儿之前,有人给我送来了这个。你给我解释一下,如我听得满意,便可以让你去吃饭。若我听得不满意……”
他哼哼笑了两声,余音袅袅下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李昔只匆匆瞥了那锦帛一眼,虽未细看内容,但看到字迹,便失去了任何辩驳和反抗的能力与勇气。而现在,李昔也终于明白适才一进门时他为何那样不快和生气。
那锦帛上字迹让她熟得不能再熟了。是房遗直的字没有错。只是分开这么久,他为什么会突然写信给她?从长安到吐蕃不知有多远,这信怕是要两个月之前出的长安,即使是快马加鞭的送来,也要一个半月。吐蕃的密探果然很能干,这样的人必是专人送过来的。想来,那人不会安然地呆在逻些城里。
房遗直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万里迢迢地送上锦帛,不会是简单的事情,同样,也不会是什么重大的事情。李昔相信房遗直会拿捏得好这个尺度。相信他不会给自己找麻烦,让她身陷险境。
李昔当下有了主意,装着认命地叹了口气,闷声:“不必说了,我不吃饭就是了。”
“不行。”禄东赞没有废话,直直地拒绝了。
“那还要怎样?”李昔抬眸望着他。
禄东赞凝了眸,认真地看着她,不笑,也不恼,只轻声道:“写信的人是谁,使得他这么远的送信给你。想必是与这次大唐派来的使臣有关系吧?不少字”
李昔心中一惊,敛了眸,说不出话。
禄东赞看似一点也不着急,他重新坐下来,手指依然握在她的手腕上,只是已不再用力。
李昔想了想,心知自己拗不过他,只得将她与房遗直的简单地说了。但她还是留了心眼,只说是年长自己的同窗,在长安城里很好的兄长。至于赐婚,拒婚神马的,她连半个字也不敢提及。
禄东赞拧眉浅笑:“不止这些吧。”
李昔挣扎一下,心知他的意思指的什么。无法,只道:“有过婚约,但被我拒了。”
禄东赞看了看她,再看了看锦帛,手从她腕上收回后,淡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这次是他随魏王同来。”
李昔却不知李泰会来,心中一颤,联想到蝶风,不禁皱起了眉。按理说,到吐蕃的使臣怎么也不会轮到他这个尊贵王爷。这一段,历史上可是没有记载过的。
李昔只能装作毫不在意般笑道:“四哥也来了,那很好。”
禄东赞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握住她的手起身拉她出门:“走吧,我带你去找吃的。”
与禄东赞用完晚膳回来后,已是深夜。
蝶风见两人说笑着回来,很是高兴。连忙指挥着达雅,尼玛收拾床铺。李昔看到在一旁张罗着的蝶风,犹豫着要不要将李泰即将到逻些城的消息告诉她。几次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
众人退下后,李昔走到禄东赞身边,不解道:“为什么要把卓玛单独看管?次丹巴珠这次没为她求情?”
禄东赞低了眸,一脸的无谓:“这件事涉及到王妃。赞普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若真与她无关,我倒可以向赞普讨个人情,把卓玛交到你手里处置。次丹巴珠嘛,自求多福吧。”
李昔听他这么说,有些不快道:“你身为大相,又曾为部落的王。卓玛为什么能叫得动那些男人女人?难道你没有想过吗?什么叫次丹巴珠自求多福?当初人也是你让他娶的。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他怔怔地看着她,眸底颜色变幻不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次丹巴珠?”他皱了眉,探究的眼光直视着她的眼眸,似要看入她的心底。
李昔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本能说道:“次丹巴珠是你的属下。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傻气,有些事情太过执着对他没有好处。我猜那卓玛能叫得动的,想必平日里是与她关系密切的。你原是部落之王,她又如此忠心于你。所以,卓玛不可能结交别的部落。她也不会相信他们。而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是担心。担心赞普想到这一层,对你有所怀疑。”
他笑着摇摇头,忽地叹息了一声。
窗外的月光洒上他的鬓角脸庞,照亮了他英俊动人的容颜,也照亮他眼底深深莫测的光彩。
“放心,赞普还不至于蠢到如此”
他伸手摸摸李昔的脸颊,扬眉笑了笑。
李昔稍稍弯了唇,想笑却笑不畅快。
不知为何,心中似堵住了一块,莫名地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沉闷。
第二天一早起来,禄东赞不见了人影。
百无聊赖的在帐子里闷坐了一会儿,便招了蝶风过来,两人一起去看文成。
见文成殿内清冷,只道王妃受惊怎么连个来看的人都没有。文成笑道,赞普念她受了惊吓,便下了旨意谢拒了一切来探望她的人。只李昔是个例外。
文成拉着李昔的手,上下打量了半晌才放心,苦笑道:“偏我一个人睡着哪什么似的。竟一点也不知情。一觉醒来便在了自己的寝宫里。想着你一个人在外面受苦,我这心里跟着刀剜的一样。偏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昔淡淡地摇了摇头,文成此时还不知有人要追杀她的事情。想必松赞干布也没有告诉她这些。这也是他对她的一种爱护吧。
“这个卓玛也太可恶了。几次三番的寻机害你。只是她的胆子怎么这么大?”文成忧心忡忡,“幸好赞普将她关押起来。可是,为什么不交给你处置呢。毕竟是你的家务事。”
汗看来文成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呢。家务事,亏她说得出来。
这卓玛可自始自终都不是禄东赞的人,说什么也不能扯上家务事出来。
“这不是家务事。大相与她是清白的。次丹巴珠他才是……”李昔顿了顿,喝了口茶。
文成见李昔说了一半话,听到这儿也是明白过来了。敢情,这卓玛与次丹巴珠关系非浅啊。方才自己的话,倒有些不妥了。
“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李昔状似无意地问道。
文成知道李昔问的是尺尊王妃,摇头道:“你也知道,本就与我关系紧张着。这次赞普又要为我修建布达拉宫。她自是心里不高兴。连着几日不见人影儿。听下人道,赞普去过她的寝宫,都被她赶了出来。”
李昔点头。
松赞干布娶得这几个老婆,无论大小都是有着利益关系的。他不会因为娶了李昔而冷落了尺尊,也不会因为娶了两个正室妃子而不去妾室的宫殿。他很懂得雨露均沾的道理。不特别恩宠任何一个人。虽说表面上,文成很得宠,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从后世来看,松赞干布虽为了文成公主修建了布达拉宫,却为尺尊修建了大昭寺。而文成只得了一个小昭寺。就连李世民送给文成公主的陪嫁的十二岁金身菩萨像也送到了尺尊的大昭寺里。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李昔却是明白,松赞干布绝对不会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他有着敏锐的头脑,小心的权衡着利弊。守着自己辛苦统一的疆土,不敢有一丝马虎与懈怠。
想到这儿,李昔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松赞干布将卓玛囚禁起来,无非是想找到幕后之人。如果说那人是尺尊,那么他会怎么样?李昔冷冷一笑,依松赞干布的性子,他一定会息事宁人,将卓玛踢到李昔的身边。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恐怕真的如文成所说的,当成家务事来处理。
大帐里灯火已灭,墨玉屏风隔着外帐的光亮,光晕朦胧。偶有夜风大起,清朗的月光自被风撩起的帘帐空隙间疏疏洒入,银色虽细碎,却点点照清了眼前的视线。
李昔自文成处出来后,便没有回去。先是着人打听了好久不见的次丹巴珠,又亲自与蝶风往城外的蔬菜大棚里去察看。
待回来时,又是入夜。
禄东赞和衣睡在榻上,一张公文覆在他的脸上。
李昔伸指轻轻取下了覆盖在他脸上的公文,刚要蹑脚离开时,手臂却被人拉住。
“醒了?”李昔惊得扭头。
朗朗月色下,俊美的面庞上睡意深深,他皱了皱眉,闭眼不答,只手下用力拖李昔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