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一反常态地不再问,只是细心地帮她掖好颈边垂落的发丝。
李昔抬了眼眸,瞅着天边的浩渺云霞,脸上笑容悄悄褪去,一时费思。
发髻刚刚梳好,耳边便闻珠玉声响,有人不经通报便掀帘进来。
宫廷中,能自由出入明德殿的人还不多。
“昔姐姐”来人喊她,声音清脆稚嫩,童音未散。
“奴婢见过晋阳公主。”墨竹、玉溪屈膝一拜。
“原来是兕子呢。”李昔笑言,手抚上了她的小小发髻,感叹,“几月未见,竟不知我家兕子竟长这么高了。”
小孩子是长得最快的。
晋阳弯唇一笑,也不答话,只望着她,亮亮的眸子似水纯澈,充满着好奇和探究。
“看什么?”李昔微蹙了眉,奇怪她脸上的认真。
“昔姐姐瘦了,黑了。”她嘻嘻一笑,小手伸来摸着李昔略长了薄茧的手,反复磨挲。
李昔睨眼瞧着她,既好气,又好笑。
“四哥娶了王妃、九哥最近总被父皇叫去问话。他们都没有时间陪我玩。昔姐姐回来就好了,兕子今后有人陪着玩啦。”她掐指算着,极是精明。
李昔轻声一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我这刚进宫不一会儿,你就跑来了。”
话音刚落,晋阳就伸手拍上脑袋,慌张道:“糟了九哥叫我来告诉你,说让你半个时辰后赴宴。我竟忘了……”
她低下头,细致的鼻尖一吸一吸的,表情很是自责。
李昔释然笑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半个时辰呢。还早。”
“不是……”她的头垂得愈发低,脸颊一红,嗫嚅,“半个时辰前,九哥这样嘱咐我的。我来明德殿的路上,碰到了一个人……嗯,然后就耽搁了一会……”
李昔闻言起身,走近铜镜前整了整衣裳,口中道:“兕子无须放在心上。我此刻过去,时间刚好……”
余音吞回肚中,她凝眸瞧着镜中的女子,呆住。
浅绿色银纹绣百蝶度花的上衣,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头戴乳白珍珠璎珞,映衬出云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银流苏。
明知是自己。
却又觉得镜中人眼生得见所未见。
她咬咬唇,扬眉轻笑。
【第033章】
举足踏入宴殿时,李昔分明听到了宴中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今日是庆功宴,参与松州一战的几员大将都在席间。再有皇族亲眷,倒也来不少人。迎着众人的目光,李昔挺直了腰,高抬起头,一步一步走向殿中央。
数月未见李世民,他含笑望着她点头时,李昔清楚瞧见了他眉眼间淡淡的皱纹。
杨妃与他共坐在金銮之上,亦是和蔼笑看着她。那个位置原是先皇后的,不过几年……唉,轻叹于心间。
李昔敛神淡然一笑,伏地长拜。
李治身边的位子是留给她的,行礼后,李昔转眸看了一眼便明了。
但她随即皱了眉,视线略略扫过靠近李治的那张席案,那抹宝蓝锦衣,竟是如此醒目地冲入眼帘,刺得她眼痛。
他低着头,举壶倒酒,并没有像其他人那般怔然看着她。李昔敛敛心神,想了想,还是踱步过去,靠近李治坐下。
鼓乐声响,歌舞喧哗,接下去的事情中,她不再是主角。
一杯酒入喉,辛辣灼人,烫的她双颊通红若烧。
身旁李治轻笑讽道:“亏你在军营呆了数月便不谈大碗喝酒吧,就连这么一小小酒杯的酒你都喝不得?”
他身穿着明紫锦衫,风流的颜色愈胜。好好的少年郎,长这么漂亮作什么?李昔暗自嘀咕一句后,冷言问他:“能不能喝酒与会不会作战有关联?”
他一瞪眼,结舌不能言。
“我虽在军营待了数月,可晋王别忘了,我终归还是女儿身。”李昔闷闷地开口,手指勾起面前酒杯,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热流上涌,冲上头顶,激得她思绪顿乱。
宝蓝衣影掠过眼前,按住她欲要再倒酒的手,睨眼瞧着她,眸中光芒忽闪。
只那么一瞬,他便轻轻松开她的手,将酒壶拎到自己的案几前。
李昔不拘小节地端起李治面前的酒杯,向他笑道:“恭喜房大哥,两天后你便大婚了。任城在此敬你一杯。”
房遗直默然,悠深的眸子静静地瞅着她,目光暗沉。只是他越是这样安静,越显得他眼神犀利而又凌厉,似能一下子看穿她强颜欢笑的背后究竟掩藏了什么。
李昔淡漠疏离地一笑,再饮一杯烈酒。
半响不闻房遗直言语,李昔抬眸看他,却见他视线飘飞,有些发愣地望着她身后。
她随着房遗直的视线回头,入眼瞧见一身着砖红藏袍的年轻男子。只见他执杯站在她身旁,正含笑低眸看着她,清亮的目光随意游走在她的脸上,放肆且无礼。
殿间起舞,丝竹声大,诸人欣赏闲谈时,并不曾留意到他们这边突兀的一幕。
“你是?”李昔微颌首,问他。
他虽无礼,但好歹也是大唐的客,身为公主不能怠慢。
“在下是吐蕃使臣,次丹巴珠。”他展眉一笑,清俊的容颜如菊淡开。他笑时,眸子显得明亮异常。
李昔想起松赞干布曾派使臣求婚的事,自己都已回朝,这人怎么还没走?她拧了拧眉。
“怎么,有事?”房遗直的声音冰凉入耳。
李昔抬头看着次丹巴珠,在吐蕃大营中不曾见过此人。其实,即使她见过,也忘记了。除象松赞干布,禄东赞这样耀眼出众的藏族男子外,她觉得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一个样子。她的眼神中送出同样的疑问。
次丹巴珠轻笑,似是对房遗直的冷漠毫不以为意。他举杯对着李昔,淡声道:“小臣斗胆。想借大唐将士凯旋的祥兆替赞普敬公主一杯酒,不知任城公主是否赏脸?”
“若只是如此,便与你干一杯也未尝不可。”李昔冷眼瞅着他,声渐凉。
次丹巴珠挑眉,轻笑道:“这么说,对我们赞普的求亲,公主打算拒绝?”
“使臣的话,本宫听得不甚明白。大唐公主何其多,个个才貌出众。你怎会咬定本宫会去和亲?”李昔压住怒气问道。
次丹巴珠闻言笑而不语,执杯至唇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完,他晃晃滴酒不剩的白玉杯,抿唇笑道:“小臣先干为敬。公主今日可以不饮这杯酒,但小臣敢保证,迟早有那么一日,你会以吐蕃最尊贵的身份来谢小臣这杯酒。”
言罢,未等李昔开口,他已长笑离去。
砖红衣袍飘离时,未反应过来的她入目望到了李泰那张英俊的面庞。
对面的他安静坐着,如磐石般,静默不动,这样的他,于满殿皆是欢跃的氛围中,看上去很是不搭。似是感觉到她在看他,他蓦地抬眼瞥了瞥她,视线交触时,他向她点点头,眼神随即闪开。
李昔叹了口气,轻笑着甩甩头,转身端坐好。
李治将刚才的一幕看在眼中,拈指玩弄着手中玉杯,见她回过头,他勾了勾唇:“任城真不愿去做吐蕃赞普的王妃?”
李昔淡笑回道:“我还真不愿与一群女人去争一个男人。你很希望我嫁?”
“你……”李治微愕,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惊人之话。
她对他扬眉无所谓地笑了笑。
记不清昨晚究竟喝了多少酒,记不清何时回的明德殿、怎样回的明德殿,更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还睡得那样沉。只知道昏昏醒来时,睡眼朦胧间,她依稀看到了天边的迟暮霞彩。
李昔强迫着自己睁开眼四顾瞧了瞧,寝殿里仅有蝶风一人,她侧身站着,正点了火折子准备挑芯亮灯。
“蝶风,几时了?”她慵散起身,似是仍未睡足般懒懒呵欠,握拳捶了捶酸痛的肩膀。数月不睡高床软枕,如今再卧,竟是软得让她睡完一觉后全身都在隐隐胀痛。
“酉时刚过。”
蝶风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行至塌旁,一边为她穿衣,一边心疼道:“公主可算是睡了一个好觉,奴婢之前还从不曾见公主贪觉贪成这般。”
李昔揉揉额角,双眸半敛,有些难为情:“可有人来找过我?”
“晋王殿下与晋阳公主来过一次,奴婢叫了你几回了。魏王殿下也过来一次。每一次公主都只管往塌里面挤去,并不理奴婢。”蝶风搀着她起身,话中带笑,笑中还夹着几分似抱怨的嗔责。
李昔抿唇轻笑,“大概是昨日酒喝多了……”
才说一句,她突地想起昨日酒醉之时的宫宴,心中一虚,忙转身握住蝶风的手,慌张得结舌:“蝶风,昨日我……我怎么回来的?我……没在宫宴上闹什么笑话吧?”
“公主说呢?”蝶风笑看着她,眼神温和,眸底尽是藏也藏不住的关爱。
李昔讪讪收回了手,情知她既是如此说,那便是她没犯什么过错,心绪略定。
蝶风轻笑着将她按坐在妆台前,执了木梳,扬手缓缓地由她鬓角落至发尾。
“昨日魏王殿下送你回来时你就已睡熟在他怀中了。殿下说你是饮酒饮着饮着便伏案睡下了,并不曾有什么失仪的举止。他走时本叮嘱了让我们千万别打扰你,只是今日早朝后皇上命人来传过公主,奴婢叫了公主很多次你却不醒,皇上也是心疼你劳累,说是让公主醒来后自己前去见他。”
她轻言轻语着,神情间极是安娴。李昔不言语,只在镜中望着身后这个女子。年纪已过双十,一门心思只在魏王身上。此番只身去松州寻她,亦是如此。
她不再年轻,而她的幸福在哪里?。
长大……嫁人……
转眼已经十三岁,李世民找她的缘由,便是与这和亲有关吧?
她想着,自顾自地恍惚一笑。
蓦地,她伸手按住蝶风停留在她发上的手指,凝眸望着镜中她那细长温柔的双眼,道:“蝶风,别梳了。”
“公主?”她的容颜间流露出几分错愕。
她取下她手中的木梳,捏在指间随意摆弄着,看似无意地问她:“蝶风,你在魏王府里住了多长日子了?”
“六年。”蝶风答话时身子微微颤了颤,她低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将所有情绪掩饰在我不能见到的暗处。
“六年……”李昔喃喃重复着,眸光一转,笑道,“六年也不算短的了,离开魏王府时,你大概对府里的一切都有了感情,依依难舍吧?若有一日,我要带了你离开大唐,离开这皇宫,你愿不愿?舍不舍得?”
“公主?”她仓促抬头,望着李昔,眼中有着她意料中的不敢置信,也有着让人心恸迷离的挣扎矛盾。
李昔淡笑着,回望镜中的蝶风。
“公主……”她低唤一声,呆了片刻后,眼眸再次垂了下去。
李昔放下了手中的木梳,起身缓缓开了口:“此事还不急,你暂且考虑下……我先去沐浴,洗去了这一身的酒气后,再来找你梳髻。”
出殿的刹那,李昔忍不住侧眸看了看,却见蝶风失神落魄地,瘫坐在木椅中。
她叹了口气,转身撩开了珠帘。
出明德殿时,夜幕已沉沉。寂寥高远的天边独挂着一轮残月,星子异常稀少。秋风本凉,更何况是在夜间。身上穿着的丝罗细纱根本挡不住这直透人心的寒意,她禁不住一个寒噤,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同样冰凉的手臂。
背上忽然一暖,她回头看了看,却见蝶风给她披上了一件描金绣凤的绯色斗篷。她踟躇站在她背后,一向贞静的容颜间处处流露着那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李昔心中一动,开口笑道:“蝶风,我此刻去见父皇。你要不要随我同去?”
“好。奴婢随公主去。”她轻声应着,清丽的面庞随着那一浅浅的低头而瞬间黯淡下去,月光洒在她的鬓角高髻上,颜色清冷。
“那走吧。”李昔微笑,转身先行。
手指不自觉地挥过浓香正盛的桂子,沾了一腕冷香后,还狠心糟蹋了那些簌簌落满地的细碎金黄。
落花虽败,余香不绝。
【第034章】
几步,他走到她身边。
“师父有何吩咐?”李昔抬头看着他,眉尖深蹙。
他抿唇不答,修长的手指自腰间悬着的锦囊放入她的手心,柔声道:“一道吉符。今后你会用得着它。玉瓶乃是开光神物,切记不要离身。两年后必遇有缘良人,一世不离……”
李昔满心困惑地瞧着他,一时忘记辞却。
“走吧,”他轻呼出一口气,笑容温柔,“你我两人师徒情分已尽……你要好好记着今晚这些话。今日过后,全靠你自己了……”
“为什么?”李昔不解地抬头问他。
他望着她,笑容渐消,眸眼深深:“天意。”
靠,又是这个词。就不能换换?
李昔的心一沉,适才所有的怒火到此时已彻底转换成深切的悲哀。
她记得曾经在书上看过的一段话,“如果能沿着星星的指引而走了黑林子,就不要轻易找别人问路。”
只要向前走,一直走,就会看见亮光。
道理如此地简单,李昔沉思着,恍然了悟。
两日后。
房遗直娶长孙芷。
李昔并未去观礼,只打发了墨竹送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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