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奖?”
他的回答赢得了我真诚的尊敬,也羡慕不已。所以我打算用决不放屁的态度,说说对把写作当职业这件事的一系列看法。
首先,既然要把写作是职业,而不是兴趣,所以先算个换钞公式给你看。
最差的状况是,出版社只想支付你一笔固定的买断“写酬”,此后无论畅销滞销都与你无干 。但进入版税的世界也不见得舒适安泰,若一本书定价 180 ,版税率 8% ,首刷支付 2000 本,三者相乘不过 28800 元。有些黑心出版社甚至会在下一本书的版税计算里,先扣除你上一本没有卖完的预付本数再结给你,极尽压榨之能事。或者你已不是新人,让我们重新计算一次 : 一本书定价 180 ,版税率 10% ,首刷支付 3000 本,可以有 54000 元,这样手头看起来是不是宽裕多了?
让我们丢掉计算机,闭上眼睛,此时你会想到什么问题?
如果你想到的问题,是……“那 什么时候,我可以畅销到首刷支付破万本啊?”的话,你绝对是万中选一的天才,对 99% 的作家来说,规划自己从哪一本书开始大受欢迎,只比中乐透头彩的难度还要低一点而已。
停止“作家 = 有钱人”的 幻想,事实上根本完全相反。
我们无法用超能力控制畅销的时间,也无法掐着出版社的脖子说 :“老板!我决定下一本书定价一百万元!这样我就赚死了哈哈哈!”或“老板!我想了很久,决定要抽 50% 的版税!因为……我值得!”
那怎么办?真正的答案隐藏在公式之外……让公式计算多次一点!
更切实际地说,就是 :“你多久可以写完一本书?”
上班族一天上八个小时的班,你也要有同样的毅力,每天花等值的时间创作。也许你可以跑去花东海岸线汲取灵感,但最好在行囊里塞好稿纸。也许你可以自由放假,但一天没上工稿纸一天就是白的,童叟无欺。
以写作为业的不确定因素很多,但问题通常出在自己身上。
梭罗说:“光勤劳是不够的,蚂蚁也很勤劳。”假定一本书八万字,你得花三个月才能写完,那么你三个月的全部收入就是 54000 (还没扣税呢)。 写作量大又稳定并不够, 你还得祈祷这个作品有出版社要出!残忍地往下说,就算你一个月竟能神速写一本书,一年可以写十二本书,也得有出版社愿意帮你通通出版,不然就只是占硬碟空间的文字档——这是最严肃的问题。
出版社不是收容所,没有义务陪你一本又一本印善书试探市场。如果你天天带稿子去出版社门口静坐,就像隔了三十条街的大婶要出门买菜、却把她家流鼻涕的小鬼丢给你暂时保管一样。出版社很冤。
如果你写作的速度跟政客兑现选举支票一样慢,加上没有好心的出版社愿意印刷,君不曾见,常有那种自费印了好几百本书,在台北火车站附近挨人兜售的创作斗士吗?生命总会找到出路,只是你未必能够接受。
目前我们暂时得出“勤劳写作”这个字的结论, 下礼拜我们再继续谈。
37 职业作家的中产幻境
当现实与幻境产生摩擦,写作就会变成一种布满尘埃的负担。
半年前,某报记者采访我时曾提及一个颇受欢迎、我也很喜欢的严肃文学作家。记者说,他的版税比起其他菁英同侪已是天价,但听说还是过得有点哀愁。我不信,问怎么可能?那记者想了想,说要用写作满足对中产阶级生活的想像,真的非常困难。
一语道破。
世人常常对作家产生许多美好想像,然而作家在台湾,可能是想像中最接近中产阶级、但事实上最偏离中产阶级的族类。
有多少人支付得起天天去咖啡店报到、喝着拿铁思考下一句话要写什么打动人心的话的生活?时间表面上很自由,但有谁可以常常利用那些任意支配的时间异地旅行?当游记的稿费根本不够旅行的旅费时,就得尝试在旅行的晚歇时刻写点别的东西。
我出书量大,引起的想像也大。有朋友问我,出版社编辑是否会跟我讨论小说剧情、帮我规划下一本书应该写什么题材、帮我检查角色对白,好像作家是被捧在掌心服侍的职业;殊不知,若编辑好胆干扰我写作的内容,我会觉得自己受到侵犯而大怒!
很多作家自己也抱有相同的物质中产迷思,觉得生活中应该多点休闲、多点旅行、多点古灵精怪的朋友、多点物质品味,最好再交个气质出众美丽大方的女友(喂!有没有这么好啊!)。中产的理所当然。
其实,没道理耶!
真的没道理一个小学老师在黑板前呼吸粉笔灰八堂课,代价是一个月近四万块的收入,街口卖面的大叔收入以每天卖出几碗面计,开统联的司机把蛮牛当水喝、每天要跑台北高雄好几趟,作家却在物质报酬上拥有先天的职业优势、甚至拥有贵人相助。没道理真没道理。
继续回窥职群内部,部份作家喜欢忧心忡忡地看待世界与文学的联系,这也是菁英阶级的意识作祟:诸如认为现代人书读的越来越少,普遍缺乏文学养分的滋润,过着白天看盘、晚上看垃圾连续剧的生活,彷彿这些作家笔下的文学满饱满救赎的力量,读了,精神生活就 safe ,不读,你他妈的行尸走肉。
少来了。
我无法苟同,只要看见子女放学平安回家就会露出满足笑容的家庭主妇,她们的精神生活会因不读文学就兵败如山倒。真正拥有击碎当代空虚外壳力量的作家,未必活在中产阶级的频谱里。揭露世界的真知灼见,也不见得就得由作 家 先生你提出吧……选举旺季一到,计程车大叔的干谯往往才是真理!
也许是在网路上看多了很多很多网路小说家的日常起居模式,非常习惯大家都是一群平凡人的“普通模式”。家里做生意的要帮忙顾店,不小心怀孕的开始为奶粉钱发愁,遇到考试就宣布小说断头的学生作家一堆。没什么人有力气在做什么是纯文学什么是大众文学的路线辩论。
──大家都在等下一期的版税支票。
当现实与幻境产生摩擦,写作就会变成一种布满尘埃的负担。到底在留言板上问我当作家这条路是否可行的网友们,是憧憬着闻着咖啡香写作的品味生活,还是,什么?
引述自己在 2005 年写过的书序:带给世界巨大影响的作家,必定诞生在人群之中,过着与所有人一样的忙碌生活,踩着同样摇摇欲坠的土地,偶尔感叹前途茫茫,时而被女孩当笨蛋抛弃。然后靠着拙劣的本事,变强。
这是我抵抗菁英思惟的信仰,效法上班族每天写作是我的行动。漫画二十世纪少年说的好:“普通地活下去也很重要”。
38 职业写作的供需法则
这一系列起了头,就写没完。
台湾人少,买书的人也少,没办法像中国、日本那样养出很多的专职作家。在中国首刷一万本是很基本的量,在台湾,首刷两千本卖得掉就值得振奋。
听过许多讲法,上大学之后很多人都不再买虚构性的小说,而会转买教你神速减肥、投资暴富、将笨小孩变成绝顶天才、如何当一个管理上亿资产的好 CEO 等工具书,所以出版社要把虚构小说的库存清掉,就得将眼睛放在高中女生、国中女生身上(高国中男生呢,他们则会把钱拿去买网路游戏的点数卡或漫画),这个“事实”也造成了几年前网路爱情小说的盛行。
不过网路小说那面墙终究垮台了。
去年大畅销的书几乎都厚得要死,题材也跟爱情王道产生背离,贫卖的台湾类型小说家找不到理由栽赃给爱情小说垄断了市场,也不能再说市场偏爱轻薄短小的消费性阅读──醒醒,大家可是都越来越认真看书了!
其实,所谓的畅销书法则往往只能从现象面去事后诸葛,又或者,能洞悉这些法则的都是少数菁英编辑,他们也许能发现好书在哪,决定该翻译哪本国外大书,却无法将这些法则的能量灌溉给旗下的本土作家。
我认为其中倒可见一个事实。
畅销书越是集中在一、两本“潮流性集体阅读”的书上,对大部分的本土作家来说,都是一记记沉重的上钩拳……,读者钱就那么多,买了达文西密码、香水跟佐贺的超级阿嬷后荷包就瘪了。不过要怪罪少数的畅销书让大多数不畅销的作家陷入贫穷吗?这种结论也不大对劲,不过通路书店对翻译类书的青眼有加,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算作家嗅到了畅销的方向,要起步往那里走,姿势也不一定好看。
一个想出书的老朋友曾写信问我,什么是魔幻小说、奇幻小说、科幻小说的定义,并要我各自举例,分析哪一个题材在市场最受欢迎,然后她再筹备写作。这大概是我听过最无脑的问题,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除魅作家的神祕性,将作家视为一种“职业”,有人燃起斗志专门写符应市场热度的作品,便很正常。
写作原本就有延展性,而且最好有高度的延展性,就如同一个程式设计师,如果认为写 java 程式比较有前途、于是撇下原先的C语言兴冲冲去写 java ,差不多的道理。就算是平成怪物松?大辅,据说每年都很勤劳锻鍊一种新球路啊!球路越多越好,如果写作的路子千变万化有何不可。君不见,现在便利商店躺了很多本 49 元的小开本恐怖小说,逐渐建立了灵异惊悚的热销路线,让很多以前冷眼看待灵异题材的作家,像看见宝一样跳入小开本的阵容?
反之,职业作家可以为了家计于题材上开疆辟土,也能为了自成山头原地跳绳。
多的是一辈子只写武侠的作家,满柜子都是终生离不开言情的作家,誓言除了纯文学其余类型碰了就脏手的名家,老是天天撞鬼的作家,除了火龙就是精灵的作家。这类型的作家嵌轨于特定题材的供给面,满足读者的需求。
没有谁比谁好,只能说人各有志。
也许你看不习惯作家的延展性与供给性如此“商业化”,但也不必将“写作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填饱肚子”,当作是划分作家与写手的准绳。为了艺术而创作的东西有时很矫情、很烂,为了填饱肚子苦思出来的东西有时可是超级经典……。
只能说,作品的“重量”不是权力菁英说了算,而是将书捧在手中的你。
你说了算。
39 到底要如何成为职业作家?
讨论了版税支票、中产幻觉、跟市场供需后,我们来寻找最后一击。
写作往往是不得不为的一种本能,很多作家恐怕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把石头丢给朱铭,下一次见到那石头时已成了一个人像雕塑。舒马克搭计程车回家,上车后多半会直盯着时速表指针困惑。下雨了,陈金锋拿起雨伞的瞬间,说不定会下意识做出挥棒动作。
写作,那就写作了,也没什么看着大海立定志向的画面。
但依靠写作维生,甚至养老婆养小孩,大概得偶而抽空看一下海。
有个很想以写作为生的好朋友说,我在写小说的经验史上非常幸运。
七年前我开始写作时只是一个废得要命的大学延毕生,其后考进研究所,了不起替自己付房租、付养鱼的钱、付生活杂费,每三、四个月出一本书,偶而有报纸杂志愿意收容我的短篇,我就活得很自在了。作品卖很烂,也不痛不痒。
但她不一样,她辞去原先的工作专心写作,然历经了几次退稿,她得花很多精神在正在进行的作品能不能出版,取悦编辑的心思大过于对畅销的期待。为了确实领到酬劳,可以想见许多创作的乐趣在模拟编辑喜好的过程中,折冲抹煞不少。
能自由自在写作的人,何其幸运。
这个世界运作的真实面貌,并没有那么讨好,可以靠兴趣维生的人一向少数。
多少以教书为最大乐趣的人,没办法考上正式教师就是没办法。多少A片达人想靠精准预测炮击时间维生,还是得另找出路(可以去当汁男的A片达人,毕竟很少很少吧……)。多少擅长写程式,却觉得写程式很无聊的人驻守在科学园区。想出唱片的艺人这么多,但大部分都只能听唱片啊。
兴趣,不见得要拿来当职业吧?你可以上班赚钱,下班再经营自己的写作兴趣啊?这就是真实人生。你可以不接受,但别想把梦想栽赃到别人头上。漫画家古谷实说过:“如果每个人的梦想都能实现,那不就天下大乱了?如果每个螃蟹卵都能孵化,不就整个海洋都是螃蟹!”
硬要把兴趣当工作,就要有实际的作为。
我们讨论过作家在台湾处境的艰难,用炼金术师“等价交换”的概念来看,当大家都在期待下班的心情中辛苦工作,而你却一整天在高昂的兴趣里打转,那么拿的报酬少,也是很公平的事。因此兼差赚钱,或者根本让兼差把写作挤压成副业,你也没有比较可怜。大家都是这样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