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沉默不语,王同知的直言无讳虽然令他心里好生不舒坦,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时代现实。
官员品级大概可以划为三个档次——七品以下、七品至四品、四品以上。其中七品以下虽然实权大小各自不一,但大部分都只被视为比小吏强一点的杂职,只有坐上了七品的位置,才能算是真正进入了官场,看那些进士初授官职,除了状元外清一色的七品。但其他出身的人就没有如此好命了,大都充任八九品,一辈子摸不到七品的边,当然也有举人经过铨选能去当边远知县,但也很难升上去。为什么说进士起点高?进士当知县是起点,别人当知县多半就是终点了。
这是一个清流和浊流等级分明的时代,既要拼爹拼老师更要拼文凭。李佑自己一样都不占,他的人生轨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就是当一辈子八品官,五十或者六十时候回家乡养老。
本来李佑有点满足于这个现状的,他穿越来时只是个县官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的小衙役,混到现在八品实权官位在望,家中美人环绕,又是生活在天下最富裕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满的?
他心里常对自己说,有吃有喝有地位有名声有美色,该知足了。但今天被王同知挑起的话头轻轻一拨弄,尤其被问到“难道你不想更上一层楼”时,李佑发现,自己内心居然产生了波动,产生了渴望向上的念头,好似有登山的冲动一样。
王同知继续说道:“如今府衙大小官职空空如也,对你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际遇,你何必固步自封只盯着经历位置,七品推官也不是不可想的。老夫作了三十年杂佐官,凭借见识可以告诉你,本次这样的机会,大概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了,劝你抓紧了为好,不然到时终生困居八品悔之不及。而且在你这个品级,升官一跳两级并不会引起大惊小怪,从区区九品到七品,并非反常事,直接任命七品的都有那么多,相比下从九品升七品不算什么。”
见王同知说的恳切,李佑满怀希望的问道:“下官懵懂不明,不知如何去做,老大人可有妙计?”
王同知抚须道:“老夫只能仗着多吃了几年盐与你指明方向,具体如何走也没主意,还得看李大人自己的本事了。老夫相信李大人一定有这个悟性,十分看好你。”
……
敢情你也只会空想,下笔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说的就是你啊,李佑腹诽道。
王同知这话看似说的很玄虚,其实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发现李佑的活动能量比他还大那么一点,而且李佑心思灵动,十分适合钻营,所以他说相信李佑的悟性。当然,若李佑钻营成功了,王同知也能沾点光,至于为何能沾光以后再详述。
李佑不是不聪明,但人生经验阅历有时候不是靠聪明便能弥补的,所以一时也看不出王同知空口白牙的拿七品推官诱惑半天是个什么意思。心里只好恶意揣测道,发愁知府位子的王老头八成是见自己优哉游哉的不爽,非要挑动自己陪着他一起心神不定。不过八品和七品,就差一级……
“对了。”王同知想起什么道:“本官要将那胡班头放了,他的女儿你是不是也放过?别糟践人家小娘子了。”
李佑还真被王同知说动了心,正胡思乱想,哪有时间管这些,随口道:“听老大人吩咐就是。”
王同知怕李佑误会什么,主动解释道:“畏威怀德二者并重,你叫他们畏威,老夫叫他们怀德,你我当二人齐心协力才是。”
上司的话这样诚恳,李佑哪敢拿大,赶紧答道:“老大人言重了,自行做主便好,下官愿附骥尾。皆因下官位卑职小,和胥役之徒相近无几,不如此不足以立威。老大人堂堂五品,不怒自威,自然不必像下官这样故作凶狠。”
话说王同知放了胡班头一家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借此显示一下存在感,不能让府衙里只知有李大人而不知有王老大人啊。
这段时间李佑表现过于积极活跃了,从写诗抨击知府引起全城好评,再到当面为民请命骂知府,从枷号示众受百姓欢呼,再到胡班头事件,衙里衙外处处都彰显了他的存在,再加上李佑本身就有诗词盛名。这光芒叫王同知压力好大,感觉自己的老脑袋跟不上新一代年轻人的思路了。
王同知也很想刷声望,但实在没有李佑的那般灵巧心思和脸皮厚度,演技文采也比李佑差了几条街,徒生羡慕而已。以后就借李大人的光,什么事他当恶人我就作好人,他当好人我就去做恶人,王同知无奈心道。
李佑已经心不在焉了,年轻人的野心都被王同知勾了出来。青色的官袍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仿佛触之可及。王侯将相都宁有种乎,一个七品官位算得什么,为什么不去试试看?他渐渐下定了决心。
关于该如何去做,李佑整夜都为此绞尽脑汁。他手头只有两条人脉,找陈知县?似乎不合适,陈知县也正为自家前途费心呢,再说许尚书未必就看得上他。找赵家?拿杰哥儿去换?
但不管找谁,都要先有合适的理由,否则怎么破格提拨?没有由头就算有人肯帮忙也不好张口说话。若只说检举有功似乎还单薄了点,还要再找些。
李佑辗转反侧,想来想去只想到两点,第一点是当巡检考核卓异,本该能升职,结果只是平调;第二点就是检举有功。
还是不太够,需继续努力挖掘自己的闪光点,李佑想着想着,昏昏沉沉间睡着了。
第三集 府城风波 第134章 不能以杂官视之
次日,李佑坐衙时,继续想着自己的前程。这时却有府城守备司来向府署禀报说,昨夜有一艘漕船被劫,数十贼子各负其米在府城一哄而散。
李佑闻讯大震!贫民抢米铺的米也就罢了,最多也就是普通强盗案,这次居然抢到了漕船头上,这和劫官银有什么区别?性质堪称极其恶劣。
从抢粮商发展到抢漕船,看来府城风波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了。
虽然在目前这个特殊时期,李佑是衙门里的二号人物,但名义上还只是个知事,哪有权力处置此事,便将案情转报与王同知。
王同知闻讯同样大震!但他只是个同知,职权上并不分管刑名,也没有得到过授权,只好将此案转报与钦差谢中丞。然后对李佑叹道:“府中乱象愈烈,正需你我勉力之时,奈何职权所限,身不由己。”
谢中丞闻讯还是大震!然后没了下文。毕竟钦差职责重点在于纠察,而不是越粗代庖的干政。
李佑放下案子,继续思索起自己的个人发展问题。王同知那句有意为之的感慨给了他灵感,倒也又编出了几条朝廷需要提拔重用他的说辞,没有辜负王同知夸他悟性好。
但小人物的升迁尤其还是越级升迁之路注定要艰难曲折的,冠冕堂皇的说辞有了,需要行动时又出现新的难题卡住了他。
如果这次想要得到破格提拔,首先一个前提落在谢钦差身上。钦差作用相当于是朝廷的耳目,钦差所见便等于是朝廷所见。若能让钦差回朝具奏时,陈述几条破格提拔的理由,才算是整个升迁程序的第一步。
不然没有合法性的依据,朝廷凭着什么认为他李佑应该越级升官?强行提拔他就相当于乱命。
但就是这第一道关口便难住了李知事。或许有人问,有什么为难的,赶紧找上门去拉关系打关节不就得了?这就大错,事情不能这么办的。
本朝官场往来交游有一条礼节,不相熟的小官和高官之间,非召不得往见。也就是说,地位相差太多的两个官员之间,小官只有被召见了才能去找那位高官,不能主动跑去骚扰求见,否则就是失礼。不然的话,那些手握重权的高官岂不要被各种陌生人烦死。当然,这个规矩是私情交游的规矩,公事往来不适用这条。
所以说九品知事和三品钦差的地位差的太远,李佑没有主动与谢中丞交往的资格。还有一点难处,即使机缘不错,有什么机会能见到钦差,但李佑用什么去和钦差拉关系?几千两银子李佑可拿不出来。其它李佑目前能给的,人家钦差估计都有,凭什么帮助李佑啊。
另外,固然有的大人物不管出于什么心理,喜欢提挈年轻俊彦,但以李佑这样出身,似乎没有值得投资的潜力。
总而言之,李佑想自己去找谢中丞打通关节,那基本上是不可能成功的,白白落一个不自量力或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名声。
不过苦思冥想半日,还真让善于机变的李佑琢磨出点头绪,自己的分量太轻,但可以想法拉上某位重量级人物一起鼓吹。他这思路类似于后世搞捆绑销售的做法,李佑就是那个添头或者赠品,能和主要商品一起被推销出去。
刚有了点主意,就听门子来禀报说:“有位赵良礼相公来拜访大人。”
整垮了从赵家门下出来的毛知府,李佑一直想不好说辞,所以始终没有去见赵良礼,没想到今日他居然主动找上门来,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李佑出房相迎,赵良礼拱手冷笑道:“恭喜李大人前途似锦,鹏程万里!”阴阳怪气。
李佑还礼说:“那日到贵府,本想将毛知府之事相告,不料生了变故未曾有机会说,还请恕罪。”
“真的没机会说么?还是因为李大人怕我泄密坏了你的大事罢。”赵良礼道。
“在下岂敢作此想。”李佑无奈道,其实他确实有点这个个想法。
赵良礼哼声道:“在你眼中,我大概是个信不住的人,说无可说了,告辞!”
目送赵良礼袖手而去,李佑摇摇头。认识以来第一次看到赵家这位三老爷如此激烈的发脾气。想着还是过几天等他这股气消了后投书一封解释修好罢,有杰哥儿这条线索不怕与赵家搭不上。
旋踵之间,赵良礼的身形再次出现在房门处,很不满意道:“我竟然不值得你请留步?你目中未免太无人了!”
李佑哭笑不得,这位老爷到底是干什么来了,闲着没事拿他消遣么。
“走罢,我那二兄找你。”赵良礼这才说明了来意,仿佛之前的口水都没有发生过。
李佑大喜道:“老大人为何要见在下?”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了,他正发愁怎么去求见赵二老爷。
赵良礼对李佑听到赵良义就欢欣雀跃的嘴脸鄙视一番,叹道:“你在官场才历数月,却越加庸俗,当初见我能淡然处之不卑不亢的李探花李先生如今何在?看你现在整日为五斗米折腰,连诗词都不认真作了,近期好不容易有首正经点的还是因为拍我二哥的马屁。”
李佑被赵良礼讽刺的脸上挂不住,虽然赵良礼说的都是事实。当初李佑在虚江,赵良礼在府城,距离产生美。如今都在府城见面多了,李佑没有精力次次维持那种名士形象,便被赵良礼认定是近墨者黑,官场这个染缸把李先生给带坏了。
李佑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辩解道:“并非如你所想的溜须拍马,在下确有要事欲求见老大人。”
“不是我小瞧你,九品大员能有多大的要事?”赵良礼简直抓紧一切机会打击李佑混官场的信心,要把李佑拉回他所认为的正道。
李佑反驳道:“九品知事能掀翻知府,三老爷对此也不以为然么?”
赵良礼一时语塞,再次袖手而去,李佑连忙跟上。
一路无话,过了两个牌坊进了赵府,李佑被领到深院里某间雅静书房。前南京礼部侍郎、辞职后仍享受正三品政治待遇的赵良义老大人在这里接见了他。
赵良义把李佑请过来,主要是问问毛知府的事情,这还真不好找别人。赵良义一向在外为官,和王同知不认识,去拜访钦差又显得动静太大,惹人遐想,所以找李佑来询问正合适。
李佑很老实的把前情后事详细讲了一遍,没有什么隐瞒。
却见在一边陪客旁听的赵良礼啪得拍案道:“你实在没有朋友之义,暗中不告而作,深失我望!”
你不是官场中人就不要说外行话……李佑只是在心里念念,嘴上没有反驳,想看赵二老爷如何说法,算是进一步考察他的为人。
赵良义先转头对弟弟喝道:“不得无礼。”又回过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毛前辈这心思不用于正途,也是咎由自取,早晚有祸,怨不得李大人。只可惜我祖父晚年点了这个门生,此时也地下蒙羞了。”
停了停,带着几分欣赏的语气继续说:“大事当前,李大人能谨言慎行的不失密,堪为坚忍任事之才。设身处地而言,是不该泄与吾弟。”
李佑放下心来,暗赞道上次判断的不错,赵良义果然是理智而有胸襟的官员,又从懂得去理解别人的处境这点看,他为人并不极端狭隘自私,值得与其合作一把。心里又转了转,果断立起来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