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宗奉命而去,李佑环视附近,远远的开始有闲人围聚。此地是酒肆密布的闹市地带,夜行人也不少。出了事情,便有三三两两的过路人和附近酒家仆役围观,也有见识多的指指点点,仿佛认出了人物。
李佑不动声色的将大袖裹起,藏住了尖刀,继续僵持。此时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又是义愤填膺的,稍有不慎自己就要吃个眼前亏。还不如这样先僵持住,打破这个僵局的风险太大。
“李大人还是识时务的好,京城不是扬州府。”徐世子第三次开口道,已经隐隐含着威胁之意了。
李佑注意力都放在周围,耳中听到这句,顺嘴答道:“京城也不是南京。”
这时见韩宗领着一队二十几个军士匆匆向着这边过来,一直到了身旁,李佑对那队长道:“本官检校右佥都御使,烦请诸位送本官归宅。”
宣宗皇帝曾下过命令,夜巡军士遇到大臣时,要护送大臣归去,所以李佑这个要求很正常。有这些军士护身,就不担心脱身时被那些勋贵子弟围殴了。
徐世子连连被李佑言辞上扫了面子,心中很不爽,也道:“吾乃魏国公世子,也烦请诸位送我归宅。”
那队长看看李佑,又看看徐世子,有些为难。
李佑轻轻地笑了几声,又道:“烦请诸位送本官去兵部卢尚书宅邸。”
兵部尚书?!负责武职升迁调动的兵部尚书?那队长眼神亮了,对李佑作揖道:“这位官爷,请!”
徐世子脸色黑了下来。
李佑没有着急上轿,有了官军保护,胆气壮了,根深蒂固的声望刷子本性又浮现出来。
他迎着秋月凉风,缓缓的走向远处人群。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朝着人群拱了拱手,神色带着几分激动,几许谢意,言辞极其恳切的说道:
“本官乃检校右佥都御使李佑也!今有武安伯次子当街不法,本官以力惩之,险遭勋贵报复围殴,险之又险!亏得诸位义士远处声气相援,叫恶人忌惮而不敢妄动,在此本官多谢了。怎奈素不相识,不能一一记之!”
这话说得极其漂亮,本是围观看热闹的闲人摇身一变成了见义勇为的义士。虽然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总不是个坏事,说出去也有了吹牛的资本。既然自己成了义士,那这个捧他们当义士的官儿自然也是好官了。
人群中又有人失声道:“原来是李探花!才子居然也有如此胆气!正道有人矣!”
李佑窃喜,被认出这个名头再好不过,十分有利于传播。
勋贵子弟知道了李佑之言,齐齐在远处破口大骂。经李佑这么一通似是而非的歪曲,传言会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一边是势单力薄的名士御史,另一边是人多势众的豪门勋贵,不论是非,百姓倾向于哪边?想都不用想!
什么当街不法?百姓自然会主动编出无数种不法扣在苟绯头上!反正平时勋戚和其家人在京师也没少横行霸道过,这些段子都耳熟能详了。
文官果然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人类之一!最擅长睁眼说瞎话,结果让别人和自己都相信不疑!
李佑再次情深意切的对人群拱了拱手,这才上轿撤退了。
回到家中,已经过了三更。今夜轮到宿在三房,就去了关姨娘房中。
关绣锈披着藕荷色的贴身小袄,显是准备睡下了,见夫君进屋时酒气冲天的模样,便又去冲了解酒茶端上来。
趁着老爷大口大口灌茶时,关姨娘抱怨道:“夫君整日为了官位奔波,这家中事却是一丝也不顾了?只出不进,花销也大,虽一时还能撑住,但终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夫君不管不问么?”
李老爷不得不承认,与其他普通家世的中层官员比起来,他娶着五六房妻妾,里里外外二三十口家奴,出门还用四人轮班抬轿,很有点小小奢侈了。
京官比地方官穷,这是公认的,做京官是镀金,做地方官是赚金。不是出身大富人家的中低层京官,谁养得起五六房小妾外带几十口家奴?连轿子都雇不起的比比皆是,因为按双人小轿算,轿夫至少需要两班四人,还不如养个马车骡车省钱。
不过李佑也有点硬撑的意思。他做官时间又不长,在地方的实际任职时间前前后后算起来也就一年半,还没有攒下太多积蓄,若非金百万接济了一次,早破产了。如今在京城一时半刻间,真没有什么来钱的法子。
不过想起金百万,李佑又记起京师中还有个四房的程老丈人,貌似也是富商,不知在长公主手下做的如何了。便笑道:“担心什么,可以厚颜去找程老爹接济接济,程家也是个富商,抄没的家产应该都还回来了。”
关绣锈哼声道:“这没志气的想法岂是长久之计?程家也就那样,你以为都是金家么,再说程家也是有儿子的。还是妾身去棋盘街开铺子罢,只是这本钱要从家里公中出,略显吃紧了,须得先禀报夫君一声。”
李佑忽的想起方才宴会上那个灵感,大手一挥道:“做买卖要有大眼光,总是什么绸缎布匹的赚几个辛苦钱有甚意思。”
对这话关绣锈半信半疑,“夫君有什么主意?”
“以钱生钱,方是上流!”李佑豪气万丈道。
“夫君说的是钱铺,还是银铺,亦或是帐局?”关姨娘很专业的问道。
李佑糊涂了,“钱铺和银铺有什么区别?”
“我们江南常见的是钱铺,经营铜钱与银子兑换。京师这里多是银铺,主营银子存放。同时银铺根据存银开出银票,在京城里可以当做现银使用。这银票比南方盛行,大约是因为北方船只河道稀少,运银不便的原因罢。”
等李佑搞清楚二者区别,关绣锈已经没了信心。夫君大人连这都分不清,还谈什么以钱生钱,真是眼高手低。
李佑借着酒意,猛拍案道:“为夫这个主意,比银铺更上一层楼!叫做票号,也叫银号!这门生意当世还无人知晓!再过一百年才有人想得到!”
关绣锈主动为李佑宽衣解带,劝道:“夫君不要胡思乱想生意经了,妾身不该说这些让夫君烦恼的。夜已深了,且安歇罢。”她承认夫君做官是好手,但在买卖事情上面,夫君哪有超过别人百年的眼光?
李老爷对小妾的轻视很恼火,“你听为夫说完!京师是富贵之地,江南也是繁华之乡,但两地间距离遥远,无论客商还是官府,银钱往来极其不便,偏偏两地间银两流动数额又很大。”
“假设我们设立两个银号,一总号在京师,一分号在江南。欲携带重金从京师去江南者,只须将银两存于京师银号,然后领出银票,随即轻装上路,到了江南,此人便可以凭借银票在分号兑出现银。这银号足不出户便赚了其中费用,最终客商两便。”
“银号存银,也不是放着看的,亦可以放贷出去吃利差。两地存兑和放贷利差二者并行,所以叫以钱生钱!”
“分号当然不止一处,只要这门生意做成做通了,天下各地银钱之利,皆在我们彀中了!”
“何况官府也有各地之间解运税银的麻烦事,只要能与官府合作,每年只为官府汇兑银两,便又是一大笔坐取其利的买卖!”
关绣锈没想到夫君胸中有如此宏伟的幻想,她承认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创意,但是眼下……还是先睡觉罢。家里就这么几千两,搞什么画饼充饥的票号银号,自不量力。
天光大亮,一觉醒来洗漱完毕,李佑感觉神清气爽。看到正对镜梳妆的关姨娘,想起自己昨晚的话,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我昨夜所言有几分可行?”
关绣锈叹口气,“夫君大人,你若有养家心思,不如想法子去将五城提督这个官职要回来。”
“此话怎讲?”
“打听得京中店面,特别是好地方,很多被权贵所侵占。你若当了五城提督,直接管着五城三十六坊六百铺地面,总能想法子抢夺一些产业回来罢,再不济也可以指使各处店面如何买卖。如今大人你挂着空头御史,又管不到那些,什么实惠也没了,开个赚大钱的店铺都不容易,还异想天开的做什么银号?”
李老爷微微意外,关姨娘思想有进步啊,终于跟随上了李家前进的步伐。
从前她最瞧不起的就是把权势当生意,时时露出鄙视之情,最喜欢拿正当收入比较自己的灰色收入。今天却主动生了巧取豪夺的念头,这是被现实所觉悟了吗?
随即思路又转到自己的差事上,不由得叹息。昨天看江总宪的脸色神情,自己八成暂时没有差事,只能当个清流闲官了,但是今天还是要去的。
第六集 名震京师 第474章 心切的钱太后
李佑正要出门,忽然兵部卢尚书打发了人来传唤他去相见。
原来昨夜,李佑还真被夜巡军士送至卢府,只是卢尚书已经安歇了,当然不好惊醒。
为表示感谢,李佑对卢府夜间当值的门官将事情说明,并叫门官记下了夜巡队长之名,回头将这个名字报与卢尚书即可。大概是卢尚书今早听到了门官禀报,故而要将他叫过去仔细询问情况。
李佑宅邸与卢府同在一坊,相距不远,当即迅速去拜见老尚书。进了卢府,谢罪道:“为晚辈这些事,误了老大人上衙,罪过罪过。”
卢尚书询问道:“昨夜是怎么一回事?”
李佑便将前因后果述说,对老尚书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万一有什么后患,还得靠老前辈去说话。
听到中城兵马司指挥苟绯居然醉后辱骂李佑并动手动脚,老尚书皱眉道:“那苟家小儿竟敢如此折辱你?士可杀不可辱,若真如此,不刚烈不足以挽回颜面。”
“晚辈实属无奈,初入京城,这份脸面丢不得,实在没有忍耐胯下之辱的器量!”李佑义愤填膺的说。
说实话,李佑原本还为自己身份感到纠结,既有文官身份,又可传下勋位。
当前局势很明显,太后要抬举勋贵,而即将亲政的天子对此也是默认的。在此情况下,他不得不为了自己前途进入京师,却不知如何站队。
之前还打着两不得罪、或者说两面骑墙讨好的念头。但从昨夜情况看来,勋贵圈子根本没有认可自己,他真是有点自作多情了。
政治只认同实力,没有实力谁在乎你怎么站队?有了实力,谁也得来巴结,那些公侯见了大学士和尚书,不也得放低身段交结么?
殴打苟指挥,除了发泄情绪,又何尝不是坚定自己的决心,也算是他政治立场的强烈表述。如果舆论操作得好,文官敢打勋贵,就像是一个不畏强权的李梦阳式正直人物。
卢尚书道:“此事可大可小,且静观其变。不过现今这个局势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大了。”
李佑慨然道:“晚辈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此事小了省心,乐得轻松,闹大了也好,最好能坐几日天牢,总不至于砍头,事情出了名就是清流资本,廷杖就算了,太疼。就怕闹得不小不大,只被人当年轻人斗殴的笑话看。
最终这事还是闹到慈圣宫里去了……
钱太后最近喜欢回忆过去,尽管她实际才年过四旬,还称不上一个老。不过面临交政关口,蓦然回首时,她发现这十年似乎是自己最充实的十年。至于以后,只能是养老等死了罢。
用过早膳,钱太后觉得宫中憋闷,便下谕摆驾西苑。正当此时,内监来报,武安伯在午门外求见。
这武安伯与新宁侯钱泰家有婚姻关系,所以与钱太后算起来也是亲戚。京城这些勋贵互相结亲,七拐八歪的说不定谁和谁就是亲戚。
钱太后眼下左右无事,便停了移驾,召武安伯觐见。
武安伯进殿见礼,但面有凄色,叫钱太后奇怪,便垂询道:“你有何心事?”
“还要请圣母为臣家次儿做主!”武安伯趁机奏道。
钱太后略一思索,隐约记起武安伯家次子似乎恩荫了兵马司指挥,“到底什么事?自家人不必吞吞吐吐。”
“臣次子苟绯现为中城兵马司指挥,昨夜偶遇检校右佥都御使李佑,起了口角。但那李佑蛮横无理,将苟绯殴成重伤昏迷,如今犬子满面疮痍,情实可怜!那李佑行凶后扬长而去,各衙门无人敢管,臣只好舍出这张老脸,请圣母为犬子做主!”
若李佑在此,必定惊呼几声,他真是不晓得武安伯与钱家有亲戚关系,不然殴打苟绯之前便要三思了。
武安伯进宫向太后诉苦告状,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这事既丢面子又丢里子,不想法找回来,他武安伯的老脸往哪里搁?
二是这事传出去,若引起了有心人注意后用来做文章,他儿子这中城兵马指挥的官位就不稳当了。所以要抢先求太后定了性,以后便不怕别人拿来兴风作浪。
果然,武安伯奏事引起了钱太后的关注,但这并不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