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员外并非不读书的人,听到这里轻轻松口气。若只格调凄婉感伤也可以认了,这也是种很华丽的诗词艺术,极受追捧。
他如今别无所念,只求李大人不要在这满堂欢聚、鲜花似锦时,反复哀号“北风暮起颓屋寒”、“完却官租还种田”什么的败兴就好。这李大人太能作诗了,又好又快,别人根本无法与他争风头抢话语,不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想至此,何员外忽然隐隐约约看到李佑似乎对他摇了摇手指头,便又听李佑吟出一首来:“其四,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靠!众人听到最后这一句,齐齐叹道,李大人又开始了……
石壕村乃是杜甫名篇,主题还是小民之苦。却被李佑化成典故拿了出来与长恨歌故事比较,小民夫妻的生别死离与君王女色的生别死离谁惨?
众人正沉浸在前面三首意境中,却不料收尾突然冒出个石壕村。其中意味岂止深长,但此时不该上这个菜啊。
在国朝诗坛,李佑一向被看为李白加杜牧加柳永加晏几道合体,人品和诗品虽风格多变,但大概不出这几种。
今天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杜甫加白居易转世,跑到这富贵风流的盛会上,没完没了的吐槽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叫大家怎么安心享受眼前的富贵繁华和诗酒风流,以此共贺冬至佳节?
最关键的是,在座五个厅堂一百多人中,不乏各路名家,但没有一个英雄能够出面抗衡李大人。质量不提,首先在数量上就敌不过,无论换成谁,也实在架不住李才子一首接一首的源源不断。事先准备好的几首不见得应景东西拿出来,只怕是自取其辱罢。
不能将李大才子有质有量的创作风潮压下去,便只能任由他在上百人面前肆意挥洒自己的“才华”了。
所以今日从开席至今,所谓诗文盛会,全都是李佑在“长叹息以掩涕息,哀民生之多艰”。五间大堂,上百文士齐齐哑火,居然被李探花震慑到一首未出。
淮东第一胜景平山堂仿佛变成了李探花新作品专场发布会,还是令主人家呕心的新风格新气象。
前朝欧阳文忠、苏东坡在平山堂喝酒歌赋诗的时候,也不能如此豪迈罢,有人感慨道。看来当年在苏州花船上,一美人、一杯酒,无数诗词立就的传说不是假的。
其实你们出几首不打紧的,不然成了独角戏没有配角也不好看,李佑志得意满的想道。旁边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乖巧的喂了李大人一口酒,彰显自己的存在。
朱放鹤叹道,李辅世久不出手,一出手便惊世骇俗,如今功力更上一层楼了。诗词所感在美人醇酒和个人际遇之外,又创出了新境界,莫非是他作了地方父母官有所触动的缘故?
主人家何员外心都碎了,千错万错,错在手太贱!错在给顶着大才子名头的李佑写请帖并有所期冀!
如今除了扫兴还是扫兴,满盘珍馐美酒,食之无味,用银子堆出来的繁华盛景,终究成了李大人的陪衬。
而另一边的金百万很想以亲身体会告诉何兄,在李佑身上占便宜,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
有的人闹心不已,有的人哭笑不得,有的人幸灾乐祸,也有的人很倾佩……
期待中的人文盛会也许不会出现了,但李大人绝对是一桩奇谈,这点还是让很多人感到兴奋的。能亲眼见证,一个天授之才的才力究竟可以令人高山仰止到什么地步,也算此生有幸了。
何家的平山堂盛会,不知不觉变成了李大人的舞台,也堪称借鸡生蛋之典范。应该不用再大办幽园修禊了,约莫替老丈人金百万省下了万把银子。
才过午后,平山堂之会草草散去。除了主厅中数十人为了主人家面子,尚还没有离开,其他各厅人几乎走完了。
罪魁祸首李佑毫无顾忌的与身旁美人吃喝调笑、放浪形骸。年轻就是资本,脸染胭脂,手留余香,仿佛方才不停感叹民生的诗家是另一个人似的。
丁运使心不在焉的与朱钦差闲谈,其他人彼此就近说话,只等着再耗上半个时辰,便散伙告辞。
李佑忽然记起了什么,暂时放开了美人,对丁运使道:“本官听说一些纲商在运使这里表示,意欲报效朝廷,捐输银两?”
丁运使没好气道:“此事与李大人无关罢。”
“本官只是提醒运使,这世道空口白牙、只说不做的人多。运使切莫轻信承诺,要当心啊。”
“不劳李大人费心了。”丁运使嗤声道。在他看来,李佑所说纯属无稽之谈,哪个盐商敢与他许空头承诺?除非不想吃盐业这晚饭了。
不过李佑这话,却激怒了心中正不痛快的主人何大盐商。他们盐商就是银子多,李佑的意思是担心他们盐商拿不出钱么?太小瞧人了!
当即冷声道:“李别驾多虑了!钱财只是小事一桩。”
“说来说去,还是空口无凭。”李佑故作不屑道,“就如今日,事前传说名家荟萃。结果还是名不副实,没看到有什么出彩啊。”
何大盐商今天早被李佑惹得快喷火了,这时按捺不住拍案道:“我愿给丁运使立字据为证!”
李佑鼓掌道:“此言甚好!甚好!不知别人是否也有这个信用?”
盐业七大巨商如今都正在座,其中一位姓郑的生了同仇敌忾之心,傲然道:“何兄敢立据,我等有何不敢?同立一据好了,报效朝廷也是我等的本分!只是要劳动盐运司押运辛苦了。”
丁运使笑眯眯道:“都是为朝廷效力,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有仆役拿来了纸笔,何员外亲自执笔,写道:“景和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立据人,何云梓、郑文付、安焯、黄应奎、马铉、卢自珍。中见人,府正堂罗。今为报效朝廷事立据,每人自愿捐输白银十万两。恐口说无凭,立据为证。”
其后,七大盐商中的六个都画了押,只有金百万另辟蹊径,没有参与进来。
何云梓将这张字据放在丁运使案上,回头对李佑道:“李大人还有何话可说,我们盐商人家,向来说话算话!”
突然脚步匆匆声打破了堂中懒洋洋的气氛,有几个县衙衙役带着一位粗布衣衫、满面风尘的中年人进来。此人他背着厚厚的包裹,瞧装扮应当是急递铺的铺兵。
“大老爷!有六百里急诏分别传与你和钦差朱大人!”
诏书不是诰书敕命,又是加急的,不讲虚礼也无所谓,更何况现在这个场合特殊。李佑便直接伸出手去将发给自己的诏书领来,另一封则由铺兵交与了朱放鹤。
展开诏书看了几眼,李佑面含诡色的走到丁运使身前,将诏书递给丁运使。
哗啦!丁运使阅毕便失态了,暴怒的将手中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又让李佑借盐运司的鸡生了自己的蛋,气煞人也!
第五集 牧守江北 第386章 怪异的一府两署
丁运使勃然发怒,惊动满堂,皆不知为何生性低调冷静的运使大人竟然失态。
只因李佑递给他看的诏书里明明白白写道:“如此准奏,着江都县地方主办民间捐输效纳之事,盐运司协办,两衙门务必同心。民商最得力者,准由江都县先行旌表,其后具名奏闻即可。”
江都县正堂李大人很诚心诚意的解释道:“在本月十三日,本官曾向朝廷奏请提议由你我两家合力办事,没想到朝廷如此迅速便批回了……”
丁运使终于觉察到,他从一开始便落入了李佑的彀中!他也向朝廷上疏奏请过主持捐输,不过那是在听到消息后的本月十五日,比李佑晚了两天。虽然他是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上疏,自认很快,但比李佑晚了就是晚了。
一步迟,步步迟,结果天差地别!现在看来,李佑本月十四、五日放出消息,肯定是故意的!
景和八年十一月初九日,钦差朱放鹤抵达扬州城。
景和八年十一月十一日,李佑上疏请辞诰封并叫屈。
景和八年十一月十一日,丁运使再次上疏弹劾李佑。
景和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李佑上疏,言称扬州城内民商多有踊跃捐输报效之意,如纲商金氏。奏请江都县地方主持此事,盐运司协理。另奏请旌表民商,赐江都县便宜处置之权。
景和八年十一月十五日,丁运使上疏,言称扬州城内民商多有踊跃捐输报效之意,奏请盐运司主持此事,用不着地方插手。
景和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李佑奏请主持捐输疏到京。
景和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武英殿朝会,议论李佑之事,彭阁老黯然削权。
景和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两封诏书一同六百里加急递往江都县。
景和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丁运使奏请主持捐输疏奏本到京,奈何木已成舟,束之高阁。
景和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深夜,加急诏书抵达江都县,李佑阅得。
景和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加急诏书重新送至平山堂公开……
自从三品到手后,几乎销声匿迹,今天是第一次公开露面的新任参政罗星野看到诏书,登时恍然大悟,萦绕十几天的疑惑一扫而空。
那李佑定然一早便知道,除了岳父金百万之外,不可能从盐商这里筹集到银子。所以利用得知消息更早的优势,抢先偷偷上疏奏请权限,之后放出消息故作姿态,甚至不惜被盐商鄙视嘲讽,以诱使一心攀比的丁运使也召集盐商筹银。
直到如今等到了授予大权的诏书,同时盐运司也基本将银子筹到手,那李佑便恰到好处的跳出来摘桃子!这既是借鸡生蛋又是借花献佛,可把满腹筹谋的丁运使坑苦了,难怪他拿着诏书抑制不住的大发雷霆。
就在片刻之前,那李佑还不忘算计盐商,用激将计哄六大纲商立了字据,想反悔也不成了!若敢反悔,估计要被李佑办一个欺君之罪。而且罗大人敢肯定,急递铺铺兵这个时间将诏书送到这里,绝对是李佑故意安排的。
不过让罗大人依旧迷惑的是,朝廷风向不是要打压李佑吗?为何又给了他这等权柄?
于是罗大人又将目光投向朱钦差手里的另一封诏书,谜底八成在这里面。
“砰”的一声响,丁运使又摔了一个茶杯。他的几个属官胆战心惊,从未见过主官丁大人如此失控过,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能不气杀丁运使么!如此一来,无论盐运司搜刮来多少银子供奉天子,都成了协助对头李佑!
就连这旌表事务,都被朝廷顺理成章交与了江都县!盐商捐输,很大程度上所图的不就是这些门面风光么,谁不想要御赐牌坊、御赐匾额?现在这个旌表大权,在李佑手里!
丁运使窝火愤怒不提,只说那六大盐商立下的字据还在丁大人面前的案几上放着。李佑想了想,冒着被丁运使殴打的危险,迅速靠近了将字据拿起来,并小心翼翼收好。
他郑重其事的对何员外道:“尔等尽早将银子交付盐运司,或者交与县衙。待本官清查点检无误后,准许起运。对尔等的旌表,朝廷交由本官处置,很快就会有的。”
何云梓被李佑搅乱盛会的火气早消失了,与丁运使比较起来,他这点委屈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这朝廷到底是怎么想的?正茫然间,何员外听到李大人那很自作主张的嘱咐,晕头晕脑的也不知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又盯了几眼诏书,一咬牙道:“大人放心,过的几日便备齐交与运库。”
“哈哈哈哈!”李佑大笑,“送你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钦差朱放鹤翻检发给自己的诏书,却发现内有数封诰敕,每封对应一件事,都交由他宣办。
再抬起头时,他洞若观火的将众人神态收进眼中,想了想,决定就破格在这里宣读。重重咳嗽一声,高声道:“宣诰!李佑接旨!”
李佑便上前听旨,这是在他请辞之后,朝廷的重新封赏。
诰书大意与上次差不多,只多了几句抚慰之语,估计各项赏赐加官大概也差不多罢。那些封赏是朝廷逐字逐句精心研究出来的,多了少了都不合适。
不过听到耳朵里,似乎多了一句话。朱钦差读道:“尔扬州府通判李佑,加为扬州府同知衔,同署扬州府事,原有本职不变……”
没有心理准备的李佑猛然惊醒,同署扬州府事?前次那姓罗的以参政品衔署理扬州府事,而这次他以同知衔同署扬州府事?
再想也不奇怪了,这大概是朝廷给他的补偿罢。上次朝廷稀里糊涂提拔了罗知府,搞得功臣脸面无光,所以这次给了个同署扬州府事的官职为安抚。
这是大好事,今天真称得上福有双至!李大人心里乐开了花。
在大堂中的各衙署官员听到这个似乎很怪异的任命,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李大人回去后,只怕第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