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认可的石大人胸怀激荡,起身出舱到了甲板上,更加感到受之有愧,叹口气要开口。
不料有人却抢了石大人的台词高声道:“父老们何须如此!本官岂敢当!还请回罢!”
热泪盈眶的石大人沉溺于感伤不能自拔时,突然听到这个不熟悉但绝对难忘的声音,头晕目眩的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身后的高先生也不禁仰天无语。
旁边有一艘首尾长十余丈,船舷高六七尺的大船,船头临风玉立衣炔飘飘者不是李佑又是谁?
刚才石大人与高先生也曾注意到这艘并行的船,不过没有多想,谁能想到这是李佑的船只?其实李佑也没有想到旁边船里坐着悄然离去的石大人。
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再次凑巧碰到了一起,一如石大人上任时候。
原来岸上这群人,都是来招呼李佑的。只是他们高呼大人慢走,叫石大人听在耳中还以为是给他送行的,很是自作多情了一把。
石大人今天是卷铺盖走人,但李大人又何尝不是走人?两对头居然巧合到同一日离开苏州府,老天爷有时候也挺会玩笑。
对于李佑来说,苏州府换道台这样的官场大事,已经不是他所关心的了。朝廷诏令补监者十月入学,如今已是八月中,不走不行。
幸好西城水陆工程业已完工,于是李大人成为继两千年前吴王阖闾筑城开门之后,第二个修新城门的人。从景和七年起,天下名城姑苏八门便多了一个右门,所以他的印记和名字已经牢牢刻在苏州府。
前日赵家出殡,李佑又卖了个大人情。也不讲究吉利不吉利,于这日正式开了新建的水陆城门放赵家出殡队伍出城,又给了赵家大面子,得了赵良义老大人两封信。
除此之外,当铺嘱咐过黄师爷照料,家事托付给赵良礼大官人照看,他再没什么牵挂的事。
此次入京,李佑带了五百两银子,身边有三人侍候左右。长随张三不消说,比平常多的两人乃是小竹兄妹。
小竹的哥哥身材雄壮,名唤韩宗,又是常年做重活的,很有几把力气,而且他在京师服过役,有点见识。李佑见了后觉得可用,便收在身边做了长随,兼职保镖打手。
至于小竹,是在金姨娘的提议下,全家人集体决定塞给李佑带着上路的。因为老爷在外多有不便,身边总的需要有人照料,穷人家出身的小竹能吃苦,身体又好,人也伶俐,跟着老爷出门最合适。
何况金姨娘房中多了女儿后,奶妈婆子都有,不缺小竹一个婢女。
当李家下人们目送欢天喜地、心有不轨的小竹尾随老爷而去,便打起赌,老爷下次回家时候,小竹姑娘还是不是姑娘?
李佑所乘大船,当然不是他的,是他从宋家借的。船名小楼,宽阔长大,内外两层,摆设舒适,专为远途出游所造。
话扯回来,石大人不经意间没想到自己自作多情一把,他目睹李佑的大船缓缓越过自家坐船,摇摇头回了舱,对那人他已经生不起气了。
高先生唯恐东主心里憋闷,故作愤然道:“投机取巧之徒,偏能沽名钓誉!世道人心常觉其非!”
那边李佑也不上岸,只立在船头与岸上人应酬对答几句便顺挥手而去,和石大人一前一后告别了苏州府。
京师距离苏州府两千余里,走运河水路大约费时一月。不两三日,便过了江,顿觉两岸风物一变。这运河沿途,一路上大城有扬州、淮安、徐州、济宁、临清等处,当然也是大税关所在。
可惜李佑时间不是很充裕,只有赶路的份,没这个功夫一路慢慢游山玩水。只是到了东昌府临清州,下船晃悠了一日。
无他,这是陈巡道老家所在,李佑怀揣的一叠书信中,有一封便是陈巡道的家书,叫他顺路捎带送回陈家的。
此外李佑还发了一笔小财。在扬州停泊时,遇到个与宋家相熟的商人,正要贩货北上,便趁机与李佑同行,并赠了五十两银子给李大人。
因为李大人有七品官身,虽然放眼天下不算什么,但有个实惠好处是过关可以免税,这省了那商家无数麻烦。不是看在熟人面上,五十两是绝对买不来七品李大人作护身符的。
路上别无可赘述,九月中某日,天黑前听到船家禀道:“李老爷!快到通州码头了!”
李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终于颠到终点站了。即便是习于水上的南人李佑,在船上晃了一个月,也有点忍受不住。
通州位于京师之东,乃是运河北方终点,号称皇家码头,要进京的人和东西都在此下船转陆路。
眼看今日已迟,李佑还得再通州住一晚,明日才好进京。
第三集 府城风波 第189章 通州一夜
话接上回,却说李佑听船家禀报已经到了通州,便与随从们出舱,要看看这天下第一码头的气象。
借着夕阳残照,入眼只见得水道纵横,万舟云集,店肆密布,好一派繁华盛世风貌。
不过……这景象太亲切,太眼熟了,小竹疑惑道:“奇怪,奴家觉得好似又回了家。”
李佑也有同感,恍惚间仿佛身处故乡一般,只有这秋高气爽雁南飞的感觉是江南很少有的。
陪同的船家笑道:“此地因为河多船多,也是称作京东江南的。”又道:“过了今夜,还请李老爷自行前往京城,小的这船不能前行,要掉头回南了。”
张三上前不满道:“大胆!前面明明有水路,如何不能走?哪有甩客于半途的道理!小心回头请你家宋老爷扒了你的皮!”
船家慌忙解释道:“张大爷息怒,这怪不得小的。从通州到京城的河道,多少年来时淤时疏,朝廷为保运粮只许行漕船。故而其他人等一律在通州下船,换陆路进京,所以并非小的怠慢。”
李佑见张三闹了笑话,呵斥道:“不要现眼了,你去打听官驿所在,我们今夜搬了行李宿于驿中,定好车马,明早出发去京城。”
官员想在驿站不花钱的白吃白喝白住,需要持有勘合。这个象征特权的东西,由兵部发出,每年都给京师各大衙门以及地方省、府配发一定数量勘合。
按照制度,一般情况下京官出京和地方方面官级别出行才可以领勘合,李佑论级别、论公务,都没资格。
但制度和实际总是有点差别的,李大人手里偏偏就捏着勘合,不消说,自然是从王知府那里哭穷勒索出来的。有了这个东西,一路上方便了不少,真是出门在外必备利器,两千多里长途基本没有花销。
不多时,张三回来,对李佑道:“老爷!那驿站起先说人满了,不愿收留。小的说老爷有勘合,才很不爽利的答应接纳。”
话说这通州驿也叫潞河驿,通州码头是天下第一码头,出入京师必经之地,故而通州驿自然也成了天下第一驿站,俗称的京门首驿也。这个驿站迎送的高官显贵太多了,李佑这种外府七品并不入眼,不殷勤也在意料之中。
李佑一行便下了船,入住通州驿。诺大的驿站,占地虽广,却只给李佑主仆分了三分之一个小院落落脚。这处四合院很狭窄,有北、东、西三面小房屋,李佑四人便用了东面两间,老爷和婢女挤一间,两个长随挤一间。
对此李大人虽不甚满意,但也只能无奈苦笑,眼看天色已晚,人生地不熟的也懒得花钱另寻地方了。
吃了些驿站提供的粗茶淡饭,又漱过口,李佑顿觉疲意上身,准备歇下。同屋小竹瞪了半天,也不见老爷有什么暧昧暗示,只好收拾起桌子。老爷不让上床,她便只能趴着凑合一宿。
李佑刚脱了外衣,打个哈欠,便听见敲门声,就住了手。小竹在门内叫道:“外面是谁?”
“在下居北屋者,同住一院,即是有缘,携美酒而来,可否一叙?”外面人道。
原来是打交情的,很常见。这年头,大家都是这样,技术条件有限情况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多结识有用人物,能住进驿站的,再差也差不到哪里。
不过李佑委实累了,也没兴趣和这个不知什么来头的人扯淡,高声推辞道:“微恙在身,不便迎客,阁下见谅!”
外面便没了声音,李佑和衣而卧,正要睡着,敲门声又起。
“外面何人?”小竹隔着门板问道。
却听外面人小声道:“里面这位大人打扰了,需要特殊服务否?”
李佑陡然笑出声来,这年头怎么也流行这个样子,抱着戏弄的心态叫一声:“多少银子!”
外面那人大喜道:“本人做事童叟无欺,包大人满意!”
“不必了!本官不需要!”李佑很干脆的拒绝道。
外面那人连忙道:“大人不必疑虑,小的先办事后收钱。我等在各部院都有相熟人物,无论求官办事,包通关节,不成退钱!”
误会了,原来是个掮客之流……李佑一想,自己的特征还符合他的客户标准,难怪抹黑找上门。有钱有权的,自然去住那好院子。他这样委委屈屈挤在小院的,多半都是中低级小官。
此类人进京办事,自然需要寻找门路,于是这“特殊服务”便产生了。至于服务有没有效果,鬼知道。
李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个行当最鱼龙混杂,不过反正他只是去读书,用不到。
好容易打发走外面的人,李佑再次和衣而卧,再次要睡着,结果再次被吵起来……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嘈杂,进了院子,又过一会儿,便有人站在院中高喊:“奉命监察御史在此!闲杂人等回避!谁是李佑出来相见!”
李佑原本抱着事不关己念头,却明明白白听到自己名字,还有个御史在院里。国朝的御史,虽然只是七品,但比前朝厉害的多,外府七品李佑不敢轻慢,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起身开门。
院中打着火把,火光下果然看见一位高个子乌纱官袍者立于当中,旁边陪同的是驿站驿丞,李佑住进来时见过的。此外随员若干,看热闹观众若干。
级别是一样,李佑随意拱手道:“这位大人请了,不知有何贵干。”
那御史点点头道:“本官乃监察御史任公道,奉命巡饬驰驿事,查至此处,听说李大人是手持勘合入住?”
李佑心里警醒,自己这勘合说到底是有违规嫌疑的,不过这样干的人多了,法不责众,今天怎的就有人上门相问?便斟酌道:“任大人为何问起此事?”
任御史身边随员呵斥道:“有或者没有,一言而出!啰嗦其他作甚!风宪行事你也能问?”
李佑闻言大怒,大家是一样的七品,即便京官御史清贵看不起外官,但这随员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冷哼一声不理,且看任御史作何计较。
第三集 府城风波 第190章 踩出个什么东西
任御史见李佑望着他,遂拱手还礼道:“李大人请拿出官告、勘合,本官要核实登录。”
李佑真纳闷了,任御史与他无冤无仇外加素不相识,半夜闯进来为的那般?
核实登录……说的轻巧。告身与勘合这类东西,都叫文凭,一旦交出来,就等于进入了监察程序,人证俱在十有八九会吃排头,这岂是满心想要升官的李佑所愿意的?
不经意间被抓了小错误现行的李大人忽然有所感悟,估计三个月前的石参政就是这个郁闷心情……报应不爽哪。
火光之下李大人的表情阴晴不定,却把又目光投往驿丞,伸手指着质问道:“想必是你这贱役从中做鬼,本官与你素不相识,为何陷害?”
关于底层小官吏的门道,李佑也是此中老手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通州一天往来无数人,姓任的御史哪有闲工夫能找到他,肯定是驿丞为了巴结去通风报信。
那驿丞坦然答道:“御史巡查,下官如实汇报也是职责所在。”
通州驿驿丞虽然是个不入流官员,但在这个位置迎来送往的见过不知多少贵人,眼界太大了,有御史撑腰的话一个七品外面推官确实也不算什么。何况这位李推官登记入住时,已经露了杂流出身的老底,实在没什么可怕的。
听了答话,李佑便隐隐约约猜出几分真相,若这时候还猜不到,那就别做官了。大致情况应该是:不知什么原因,任御史开始巡查违规驰驿传乘之事,要驿丞提供点软柿子捏,而他李佑便被驿丞当成软柿子举报了。
简单一句话说,就是李大人看起来比较好欺负……若话从头说起那就长了,原来近些年来天下驿站的花销让朝廷不堪重负,每年光从国库掏走的银钱就高达百万以上,朝廷有点吃不住劲。
究其原因,最大原因就是冒领勘合者甚多,几乎成了官场常态,有点本事的人出行都要去弄一张。驿站既疲于应付,也常借此虚报开销,加起来靡费甚巨。
所以朝廷决意整饬,一方面由兵部收紧源头,另一方面派御史分赴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