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指甲钳拿出来,小心地钳着他的头发。又怕他痛,只能一小绺一小绺地,积聚成小堆。身体发肤,受诸父母。
他渐渐地,渐渐地,去了。像我的长子。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只得两寸高,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缓缓地,缓缓地沉到一个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乐观起来。泪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病。不用艰辛成长,考幼稚园,为了分数搏杀。稍大一点不会在球场踢球,便被人踢了入会。然后误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于怀的,是他始终未曾欢渡过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儿死后,大家对我的冷静,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温和。一无挂虑。大家以为我若不是疯了,必定豁然开朗了。
姑娘对我的愈气也好了一点。
晚上,饭后,依旧集体看电视。
正报告新闻:最近有批“代表”又上过北京,刺探有关一九九七的风声,结论是“在这个问题上获得相当进展,寻求共同的协议,交换了意见,同意了一些事情,继续一些会议……。”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在湾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厦A座廿六楼一单位窗外花槽,掘出两条腐尸,腹部隆起,臭气四溢,中人欲呕。
又有一名年轻的母亲,被控误杀,因她的女婴被送往医院时,全身抽筋,陷于昏迷,头脸手脚胸口布满伤痕,头骨爆裂,脑出血,不治毙命。
——众姐妹以眼角窥探我的伤感程度,量度着应如何劝慰。一个母亲可以这样残害亲生骨肉,毫无血性?
她们以为我会触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温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惊:“我的儿子比那女婴死得安祥呢。”
“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一定大有生养。”一个女犯这样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当我刚刚中学毕业的时候,我怎会知道只数年间,以外接踵,应付不暇?我无力为前途计划。
现在我不能住育婴室了,夜里排队回“宿舍”,四人一仓。
就在回程中,草地沟渠侧,我见到一物。
——那是一头死去的小老鼠,大概两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还没合上呢。他蜷着手足,象一个婴儿,困在子宫之内的姿态。
这个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时刻出现,它一定有意让我见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这粉嫩浅灰的外衣。
与弟弟,现在一起奔向更遥远的地方,他俩相依为命,相亲相爱。我很放心。
假装被绊倒,我捡起这个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设法弄来一个玻璃瓶子,请求上级的姑娘准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只要防止它腐烂。
我解释,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驱风。我换来嘲笑。
但医生帮一个忙。证明我前曾堕胎,产后又失调,身体差,又因丧儿,伤心过度,血气行运欠佳……之类。医生尽了人情。
终于,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着。这个环境十分适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归宿了,象混沌初开的境界。看来极依依不舍。
我把弟弟的碎发也洒进去。
现在,两兄弟日夜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有空的时候,我总爱对牢这酒瓶,窃窃私语:“还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狱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经习惯了现在这般漫无目的的生涯。没有男人,没有孩子的生涯。我以为我的日子,已经完结了。我儿,请让我做一些比较好的梦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着它。
真奇怪——最近我被编排去洗衣场工作。
除了监仓的衣物外,外头医务卫生署,社会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属下机构,也把衣物往这里送。
因为有人手。
大机头开动了。二十个人在开工。有些推车仔,有些负责打风机,蒸汽机。
那个自断右掌的姐妹,虽然她手腕处装嵌的铁爪,已运用得不错,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单捧不上去,只好负责褶衣服。现在,她又在一个新来的女犯面前,不断地喃喃自语:“其实我是不想这样的——”
她找到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又在展示无限的内疚。
各有各前尘,谁又想过这样,那样?
隔着铁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种灰,象从前一部希治阁电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记》?记不清楚了。有一场戏,一个失意的女人,穿那种灰色衣服,在医院走廊走着,与墙壁溶为一体。这令我感觉,整个的洗衣房,整座大榄监狱,,好象与灰色的天空混和,装得若无其事。
但当有人随意问我:“明天天气不知会怎样?”
我大:“明天准会有太阳。”
“但今天这么阴,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变得自信,肯定。
你们不知道了,那个瓶令我成为天文台。我天天看着它,诡异地,如果碎发和老鼠沉下去,明天会天阴;如果它们浮升上来,明天一定会出太阳。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我完全清楚,这是我儿与我间最大的秘密了。
我们终于无法互相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