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上,他并非是因心智混浊而顽皮无赖的少年,可以对一切熟视无睹,被打了屁股穿上裤子转身就忘。
他在性格上,与生俱来有着一种与才赋相匹配的敏感与脆弱。而于一个男孩而言,这或许只能是种原罪。这些东西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再也不能承受。
母亲听到他的哭,声音不大却格外让人揪心。他过去从未当着母亲的面哭泣。此番这样惊恐,母亲便停下手来,铁青着脸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她冷静下来,心中有悔恨,亦有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走过去伸手想要把儿子扶起来。儿子却像惊弓之鸟一样甩开她的手。他几乎是嘶哑着哀求她,说,你别碰我。
他像小时候挨了骂那样蜷缩在那里,深深埋着头,哭泣渐渐变弱。母亲就站在他面前。过了良久,他在母亲的注视中渐渐站起来。
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说,妈,要是你和我爸当年没有把我生下来,那就一切都好了……我本来就是个孽债……原谅我,妈,我知道我本来应该爱你……而不是淮……
他说这话根本就是诚恳的。但母亲却被他这话给刺激了。她不能够接受他的不爱,与所爱。她又无法自制地拿着衣架在他脑袋上拍——
你跟我闭嘴。你根本就是病态。什么都不懂。你要是再这样一天到晚跟她厮混,不好好读书……我绝不了你的心,就不信绝不了她的心……到时候非告她去不可。
简生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绝望。他从厨房的案台上拿起一把尖刀。母亲面露惊恐神色,瞠目结舌,还未来得及让他放下,少年就当着她的面,一刀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她尖叫。
少年在剧痛的瞬间,紧紧闭上眼睛,握着刀柄便蜷下身去。鲜血如同眼泪般温暖地汩汩涌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来自母体子宫的羊水甜美地包裹起来。仿佛是重归家园。
《大地之灯》 一具破碎的生命体
14
母亲哆嗦着,撞见他的血。
在抢救室里,他作为一具破碎的生命体,被手术器械一点点修复。他相信他一定有心跳停止的时刻。否则他怎么毫无痛苦地,看见了婆婆,在靛青色的大湖岸边,摇着蒲扇,哼着古老的童谣。他感觉自己已经很轻,仿佛只剩下灵魂。
而那个时刻他深刻地后悔了。淮还留在那个他急于告别的世界,他害怕也许是再也没有机会和她一起,整天坐在空旷的画室里安静地画静物写生,看窗外的光线抚摸她脖颈后面一小块洁白温润的皮肤。没有可能再跟她打电话到凌晨,然后当感到寒冷的时候,看着淮急匆匆地送来御寒外套。再也不能在五月的假期心血来潮地和淮一起在一个午后往郊外走,一直走一直走,沿途是乡村泥土的味道,有一点干燥,甚至夹杂着牲畜的气味。风并不大,摇晃着乔木高大的枝干,哗哗地响着,土狗,男孩们疯跑,灰尘飞舞。太阳的眼泪落满了她们的肩膀和面孔。走了那么远那么远,在城市的尽头看见大片大片废弃的仓库和工厂,他一路跟在淮的后面脚步拖沓地行走,像个拖后腿的小孩。然后在太阳都垂垂落下的时候,站在河边梳理愉快的心情和疲倦的笑容。心满意足。
而未曾道别的淮,是否又能够记得,在初中毕业的夏天,一起去写生。在风景如画的小镇,溪涧清澈欢快犹似情人的眼泪。是他们两人一起,登上山顶,眺望层峦叠嶂。虎啸猿啼,鸟啾禽啁。清晨的雾霭丝绸一样缠绕在皮肤上。他们还看到了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的蔓延到远方,像是海涛,被一行风筝般的飞鹭打断,于是这绿色就灵动起来,他触手可及。淮又是否能够知道,站在山顶,当凉风呼呼地灌过来,他一直都想告诉她,他的爱。
他如何才能忘记,这一纸自童年尾声的夏日起,书写了这么多年的无字吊唁。淮多半是无法全部理解,这个隐喻背后的含义的哪怕万分之一。
他以为在自己谈不上有回忆的年纪上,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牵挂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他在死亡的幻象中回首如此短暂的光阴,心里都竟能够充满如此丰盛而遗憾的感恩。在整个漫长的少年时代的成长当中,一直都有画画和淮陪伴左右。若一切尚未如此仓促地开始,他希望能够致她一束开得浓盛的山茶。因了在有限的记忆里,淮总是这般美好,并且一再给他以朴素的关怀。在她的衣襟上,亦浸染着简生整个少年时代的芬芳。
简生十七岁,他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勇气,自己用刀扎进胸口。这世界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做自己的刺客。除非对这个世界有足够失望,或者他足够不成熟。或者两者兼有。
只差半公分的距离就戳破心脏,十分危险。胸腔内部大出血,大手术进行了14个小时。在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他获得长久的濒死的体验,只觉得身体很轻,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躯壳,在旁边清醒地观望这具年轻而破碎的躯体脆弱地躺在白亮的手术台上,被寒光凛凛的冰冷手术器械修补和缝合。那就是自己么。他自问。
而他感觉,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淮坐在床边,耐心陪伴。
生命何其坚韧,命运或许认为少年依旧还不到应该离开的时候,因此伸手挽留他。
事情发生之后,简生的母亲把淮叫到了医院来。简生出了那么大的意外,她找不到人帮忙。淮在漫长的手术等待中对简生的母亲说,让简生出院之后跟我一起住。他需要我的照顾。
母亲失魂落魄,声音颤抖地说,这是什么时候,你却来跟我说这样的话。我现在只求他能够活下来。你若还有良知,就应该知道他的死全是因你而起!她言语激动,无法自制。
淮不再争辩什么。她心中明白,人到了这个时候,谈不上理智。她只是安慰那个可怜的母亲,说,简生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简生长时间地昏迷。他醒来的时候,因为失血而面色苍白如纸。他睁开眼睛便看到淮坐在身边。他欲要说什么,但是最终却发不出声音,试图说话的一瞬间,如此轻微的用力竟然使他再次感到胸口的剧痛。淮只看到他的嘴形,在说“痛”。
她看着这个可怜的少年,忍不住要落泪。
在简生住院的四个月的时间里面,淮几乎每天都过来陪伴他。送饭,聊天,给他读书,扶他走动。少年巨大的创口在体内渐渐愈合。
她总是对他说,睡一会儿吧,你已经醒了很久了。于是少年就听话地闭上眼睛,但一定踏实地要握住淮扶在床沿的手,才肯安心入睡。是这般惊惧无着的孩子。
他终究是不到该走的时候,因此必须继续面对生。
胸口的疼痛伴随了他日后漫长的一生。母亲心灰意冷。她后来长时间无法逃过一个恶梦,那便是儿子当着自己的面一刀扎进胸口。
母亲是束手无策的。简生后来康复出院,她只觉得相互之间再也难以面对。这其中太多的割扯,沉重并且纠缠,因了血缘的亲近,反而更加不能直面和承担。
她反复思量。直至最终找到淮,将简生托付给她。
她说,我知道你与这个孩子本来非亲非故。亦对他没有什么责任。我本是他母亲,应该尽其职责。但自从简生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我反复思量,自知自己原本不是一个好母亲,现在想要弥补,却依旧事与愿违。他对你的感情,可算是一种强大的寄托和转移,内容并不简单。因此看得出其中深刻。
我也是愿为他好。若这样对他,果真是好的话。
我愿付生活费用,这些你不必都多虑,也是我应该。只求你能替我好好对他。拜托了。
《大地之灯》 他获得一种安宁
15
住在淮家里的日子,他获得一种安宁。她照顾他的生活,为他做饭洗衣。带他出去散步。真正如同亲人般,让他拥有普通少年的平常生活。
她常常在回家之后带给他一个小的惊喜。令他无限愉悦开心。生活在淮的身边,简生只感觉自己仿佛是沉入了幽暗的海底,身体被海水般无处不在的温暖所全部包围,不可抗拒直至渐渐窒息。他只愿如此,再也不要停歇。
简生在淮的阳台和窗台上种满了植物,耐心地给它们浇水,仿佛是等待一个诺言一般郑重其事。花朵盛开的时候,就摘下来插在花瓶里面,放在餐桌上,弥漫出无限芳香。他每日清晨早早地起床,摘下带着露水的茉莉骨朵,盛满整整一只洁白的瓷盘,轻放在淮沉睡的身边。她便在沁人心脾的芳香中醒来,看见少年淡漠而英俊的笑容。早安。他说。
在房间里面画画,每日将那些插在花瓶里面的植物描绘在纸上。他画淮家里的静物,书橱里的小石膏像,茶几上的杯子,以及摆放的西洋酒瓶。阳光明媚的早晨,拉开窗帘,画架上昨夜的油画静静停在满屋的清香与光亮中。暮色四起的傍晚,放一首德彪西的夜曲,清晰的钢琴独奏如同潋滟波光一样闪烁。在小客厅里吃晚饭,清淡简单的饭菜,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简生去洗碗,淮便去客厅泡一壶俄式蜂蜜柠檬茶,倒在暗纹简洁的玻璃杯子里面,有着酽酽的迷人的色泽。某些令人愉快的周末的早晨,他起来,看见淮安恬的睡容,便拿出速写本用铅笔写生。在页脚留下日期,或者一句简短的话语。
他翻阅淮多年来留下的画,每一张都仔细欣赏。淮在美院进修结束,开始设计平面广告,还在教学生。简生身体恢复之后,常常和淮一起去画室上课。他坐在教室后面,目光穿过高大而林立的画架,凝视淮。淮有事出去的时候,他就替淮辅导学生。他的天赋以及技巧,已经不和大多数同龄人停留在一个水准。
这生活的美与宁静,叫人贪恋生之优美。唯有一次,在失眠的夜晚,简生对淮说起在北方乡下的岁月,那些童年中依稀可见的命运的谶语。他说,这些年来,我真想看看我的父亲。只是看一眼就好。而我只看到不同的男人出现在家里,跟母亲上床而后又很快消失。这么长的时间,父亲为什么就不出现呢。他话语打住,胸口感到有静默激烈的血液奔涌。强大之极的力量。仿佛又是利刃穿透胸腔一样疼痛。眼睛灼热,泪水流下来,双手捂面。
淮看着这敏感而悲伤的孩子,轻轻叹息。良久,伸出手来意欲揽他入怀,孩子却暗自挣扎抵抗。淮于是说,不要这样。到我这里来。简生。
语气坚决而温和。淮将简生的头抱过来,手指轻轻梳理少年凌乱的头发。沉默不语。
他觉得疲累,渐渐睡去。依旧是握着淮的手入睡,如同是得到了蛋糕就安心快乐的甜美幼童。
那夜的梦境之中,简生见到了淮。梦见他和淮乘坐一辆很旧很旧的公共汽车,往一处湿润的森林前进。车窗外面一直都是清幽的植物,空气仿佛蕴涵眼泪一样湿润不已。
在漫长的公车旅行当中,他坐在淮的身边。他看不见淮的面容,在梦境中淮的面孔甚至好像从未出现过,但是他依然知道那就是淮。陪伴他整个成长岁月的,他的爱。
他对她说,淮,我好想你。
淮再次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说,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同样想你么。
你不知道,我同样想你么。
简生因为这话突然醒了。他胸口的伤隐隐作痛。身边是淮安恬浅睡的黯淡身影。在这无常的世界,他却获得如此静好的光阴,日日夜夜,彼此厮守,温和相待。
她的身体没有与他游戏,只是希图告诉他,人与人应当如此。
于是简生爬起来,没有开灯。借着月的微光,拿出速写本。翻开来,在淮的肖像旁边,他写,我想要相信某个人。非常想。
他留下日期。写完之后,将本子合上,放回原处。
就这样他轻轻地喊她的名字。淮。
什么事,简生。她轻声问。淮有神经衰弱,在夜里一直都是惊惧易醒的。她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端坐在床边的少年的身影。
淮,我从未想过我是否爱你。毕竟人不可选择他的命运。而你就是我的命运。和你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还有什么更为美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发生。
她便亲吻少年的额头。晚安,简生。
月光之下,记忆与时间都得以凝固。
他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中还有什么更为美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发生。
《大地之灯》 没有跟母亲联系(1)
16
他已经长久没有跟母亲联系。直到十八岁生日那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在电话里面,母亲说,简生,回家来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做了晚饭。
简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母亲在电话那头传出乞求的语气,简生,我们是母子……今天是你的生日,请你回来,好么。
简生略有犹豫,还是答应了。
他从淮的家里走出来。已经记不得有多久,他没走出过淮居住的校园。城市依旧是喧闹的,他独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