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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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人-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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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为“养宠物的邻居”。当你意识到原先被你联结在一起的人或物其实毫无关系时,总是会有点震惊。以安珀这个例子而言,我意识到我先前把她的形象跟我青少年时期的一个人物混在一起:艾蜜莉·洛伊,我继父的女儿。不是因为她们两个长得像。艾蜜莉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身材娇小,光滑的脸庞角度分明,神情专注;安珀则手长脚长,身材细瘦得甚至有点笨拙难看,长着雀斑,一头红金色短发,事实上看起来有点像长颈鹿的幼仔。但这两人在我心中激起的感觉是一样的: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我必须承认安珀对我造成的影响确实达到欲望的程度),与其说是想占有新事物,不如说是想重新拾回某种被人夺走的、重要珍贵的东西。另外,她们也都让我觉得自己面对着某种有能力摧毁我的事物。我不想去想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便扫视书架,寻找能让我分心的东西。一本小开本的《莎士比亚全集》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拿下来,翻开封面。扉页上有几句题词,绿墨水已经褪色,整齐得像山脊上的一排松树的字迹写道:
  给我们心爱的芭芭拉:在你出外读大学、展开人生伟大梦想的当口,我们送这份礼物给你,让你记得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永远爱你的妈和爸1985年9月8日书的主人想来就是已故的芭芭拉·海勒曼:她继楚米齐克之后、在我之前使用这间研究室,会煮咖啡给学生喝,收到许多感谢信函,收集鼓舞人心的名人文句……而且,从她离家上大学的日期看来,她比我先前想像的要年轻得多,看来死时不会超过三十五六岁;想到这点令人心痛,尤其是看见她父母充满关爱的题词。我脑海里一阵轻微窸窣声,稍微改换内部场景:本来想像的慈祥老太太变成突然惨遭罕见恶疾夺去性命的年轻女子。这点令人心酸,不过既然我跟她素不相识,因此只感到浮浅的难过。我翻动光滑的书页,翻到《自作自受》。我十几岁之后便不曾再看过这部剧作,但那些句子在我读来,熟悉得简直像是自己写的。犯下风流过失的克劳第,“下贱的、畸形的劣种”译注:《自作自受》第三幕第一场。,锒铛入狱被判死刑。审判他的安奇罗虽被浪荡子卢契奥嘲弄为“这个没有阳具的摄政”译注:同上,第三幕第二场。,但也努力对抗自己难以控制的冲动(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到他的诚意)。还有克劳第的姐姐,贞洁的伊莎贝拉,即将进入修道院做修女,却遇上安奇罗,触发了他爆炸性的色欲。准备“O级考试”时,在我们全是男生的班上,有一次我演过伊莎贝拉,如今我想起当时自己是如何以既反胃又兴奋的心情慨然表示,我宁死也不愿接受安奇罗要我与他春宵一度来救弟弟一命的提议。
  “即使那是我被判了死刑,”我记得我激动地表示,“我宁愿让狠毒的皮鞭抽在我背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只道一串串红宝石挂满我的身……”译注:《自作自受》第二幕第四场。我把书拿到书桌上,打算重读这部剧作,然而没读多久,艾蜜莉·洛伊就又飘回我的思绪。我忽然想到,我跟她开始有所接触,一定就是在我们念这部剧本的那段时间。当时我十五岁,从学校放假回家,学费已经是继父在付。他在肯特郡买了周末度假小屋给我母亲。我记得我搭火车到那附近的小站,他来接我时揉揉我的头发。我放下行李,我们两人一脸无助。我们对彼此完全没名没分——只是一个空洞,代表缺席:对他而言,缺席的是他自己的子女;对我而言,缺席的是在我五岁时因脑瘤过世的父亲。房子很小,罗伯(也就是我继父)只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因为前妻把他的钱卡得死死的。那里原先住的是庄稼人,窗户非常小,我母亲在那些小房间里摆满乡村风格的装饰杂物,但那房子还是顽强地显得郁郁寡欢。每次我们三个一起在那里度假,都得很努力避免惹到对方,这股情绪因之变成一种细致但强烈的忧郁,通常几小时后就会让我们陷入沉默。
  “你气色看起来有点差,亲爱的。”那天晚上母亲对我说。“我很好。”“你是不是觉得无聊?”“没有。”“你不肯找个朋友一起来住,我觉得真是太可惜了。”“我没事。”“这里有很多事可以做,骑单车啦,在蓄水池划船啦……我还以为他们会抢着来这里作客呢。”“我得准备考试。”我不能说我绝不可能带朋友来这里,我脑海里已经对这件事投下否决票,原因在于我觉得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种严重的不对劲。我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我知道事情的确是这样。在我们的屋檐下,就连讲一句最简单的关于天气的话,听起来都虚情假意或别有用心;我母亲喜欢安排的那些社交活动有种问题重重、过于繁复的氛围,使每个人都渴望赶快结束。在我上的那些学校,我已经学会认命地接受这一切,但我可没兴趣跟任何人分享。
  尽管如此,母亲没得说错:我觉得无聊,而且寂寞。“可惜贝斯崔吉家似乎不想跟我们交朋友。”她仍不放弃,“他们有个儿子跟劳伦斯年纪差不多,对不对,罗伯?”“是吗?”继父躲在报纸后面,手边一杯白波特酒,穿着剪裁得体的细条纹西裤的长腿以一种不相称的懒散态度伸向小之又小的壁炉。“你何不请他们过来喝鸡尾酒?”他放下报纸,从远近两用的眼镜上端瞥向她。“这件事我们已经讲过了,亲爱的。”“有吗?唔,只因为他们还没时间回请我们吃晚饭,我们就不能请他们喝鸡尾酒,我觉得这样非常可笑。告诉你,我觉得这样非常古板守旧。”“我们请他们来吃晚饭是一年半以前的事,要是他们想跟我们来往,应该早就找到时间回请我们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们。再说,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想跟我们来往?”“我想不出来。”“又不是说他们有权对我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是公司的董事。劳伦斯上的是好学校。我也许算无名小卒,但至少不是个无趣的女人,不像姬尔·贝斯崔吉。我还以为他们应该巴不得跟我们交上朋友。也许他们很害羞,也许只是这样而已。也许他们需要更多的鼓励。罗伯?”“也许吧。”“你根本帮不上忙嘛!”“你不能强迫别人喜欢你啊,洁洛婷亲爱的。这违反物理法则。”他翻过一页,熟能生巧地只抖一下就把报纸抖直。
  母亲站起来满室漫步,东摸摸装饰品、西摸摸花。我看得出来,这个话题她还没讲完。她烦扰不安、有怨难平的情绪一旦挑起来了,就不可能轻易抚平。我也感觉到她还没讲到重点,她真正的重点;为了讲到那里,她必须制造出比现在更烦乱、更任性的气氛。“要是一个人一辈子都不打算稍微逼一下别人,我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非逼不可啊!我这辈子一直都需要推别人一把。”“那你还纳闷人家为什么觉得你咄咄逼人。”“真的吗?”我母亲问,那双蓝如紫罗兰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显得非常脆弱。我看得出继父后悔自己反唇相讥了这么一句。“不是,亲爱的,我只是说可能……”“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贝斯崔吉家不……”“别扯到那里去,洁洛婷——”“我想你认为你就是被我逼的吧。是不是?”“洁洛婷——”“那么多次在‘波廷南酒窖’喝下午酒——那是我逼你的吗?在芬德利街楼下储藏室的那些浪漫私会,是我逼你下去的吗?是吗?上午过了一半,咄咄逼人的洁洛婷突然把可怜软弱的罗伯·朱里厄斯·洛伊先生逼到地下室,因为她再也等不及要来点什么什么,你记得的是这样吗,亲爱的?”继父叹口气,把报纸折好放下。他不喜欢冲突,为了避免冲突几乎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他自己的不满则默默私下解决,直到结果完全成熟之前,根本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对策。谁知道,说不定他坐在那里温和凝视我母亲的同时,已经开始筹划如何另挪出一笔钱弄一间公寓(后来报纸称之为“藏娇金屋”)给他的新情妇,后者是私人赌场的女侍,名叫白兰蒂·寇胡,她的存在大约于一年后被人所知。“你想要什么,亲爱的?”“要?我不想要任何东西。我只是希望我丈夫对我的孩子稍微用点心……”“洁洛婷,我只是说我不认为贝斯崔吉家……”“哦,谁在乎贝斯崔吉家啊?你以为我在乎那些势利眼怎么想?”“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反正不管我建议什么你都拒绝,又何必讨论我要你做什么?”“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母亲从他身上移开视线,转而调整一朵干玫瑰花。她静静说道:“比方‘皇家奥德伯利’。”这就是了。
  “啊,这个,洁洛婷……”“怎么样?只因为你女儿是会员,就表示劳伦斯没资格加入吗?告诉你,我觉得这样有点侮辱人。”皇家奥德伯利是郡里富裕人家的运动俱乐部。罗伯的女儿艾蜜莉是会员,就我所知她把空闲时间都花在那里,置身在充满网球锦标赛、小艇大赛、乡村舞会的一片金光朦胧中。那里靠近洛伊家,离我们这儿十二哩编注:即英里,1英里约合1。6093千米。
  在梅德韦河一段宽阔水道的两岸。罗伯每星期天都跟他女儿和两个小儿子在那里见面喝下午茶,回来后总是垂头丧气,令我母亲很不高兴,于是他们夫妇俩又得安排另一个相抗衡的仪式:每星期天晚上回到伦敦时一定要上昂贵的餐厅吃饭,比如“白堡”或“欢快的轻骑兵”。她已经提过好几次,要罗伯把我弄进皇家奥德伯利,表面上的理由是让我来这里小住时有事可做,但罗伯愈是抗拒,这个主意就愈有更深长的意义,代表她目前在罗伯心中的分量。罗伯是典型迟钝的英国人,没办法直截了当说出,他怕这样会让他女儿生气难受(因为如此一来她得跟那个他为之抛妻弃子的女人的儿子相处),但这显然就是他的感觉,而我母亲认为这实在太不给她面子。她认为,一旦她跟罗伯结了婚,这两个家庭的整个局势就从此完全正常化、稳定化,几乎到达溯及既往、勾销他前一桩婚姻的地步。她常试图要罗伯把他的子女带到我们家,甚至暗示是时候带我们去拜访他前妻了。也许她打算跟瑟蕾娜·洛伊那些仕女圈的朋友在腾布理吉威尔斯共进午餐吧。尽管如此,当罗伯突然站起来,打电话到皇家奥德伯利找俱乐部秘书时,我母亲八成跟我一样大感意外。几分钟后,我已经成为见习会员。
  “满意了吗?”他问我母亲,同时坐回椅子上看报纸。他装得若无其事,但一定清楚意识到自己刚刚这举动多么重大、多么具有根本性的摧毁力。现在回想起来,我猜他那种人对于引发这类小型雪崩甚至感到某种讲究的乐趣:向自己也向世界证明他可以制造何等混乱。我母亲很高兴,深深地、生理性地高兴,脸色发红,双眼发亮。她把那瓶白波特酒拿到罗伯那里,为他斟满一杯。他们很谨慎小心,从不在我面前以肢体表示亲昵,但他们发展出许多传情达意的小动作,当时在我看来已很清楚显示两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明显得一如最深的法式深吻。第二天早上,继父开车载我去皇家奥德伯利。那是个美好的春日,五月的树篱正开着花,苹果园也花朵盛放。我们一路沉默:我们以未曾明言的方式同意,只要我母亲不在场就绝不交谈。俱乐部的主建筑是一栋堂皇的房屋,有山墙、有烟囱,爬满维吉尼亚爬山虎译注:Virginia creeper;学名Parthenocissus quinquefolia;葡萄科(Vitaceae)木质藤本植物……建筑四周有数座网球场、壁球场、打棒球的草坪,还有一座羽毛球场,粗短腿的仕女穿着打褶短裙在草坪上四处蹦跳。后方就是梅德韦河,黑色河水在开满花朵的两岸间缓慢流动。罗伯带我上楼见总务与秘书。他对这些行政人员的态度有礼而疏远,那些人则似乎把他视为大人物。他带着神秘的微笑任他们跟他攀谈,听他们在他不提供答案的时候自问自答。我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感觉到他心里是拿每个人耍着玩逗乐。我并不介意。
  一个女子来到门边,向总务示意。他喃喃致歉,轻手轻脚走过去。两人走到隔壁房间压低声音交谈,然后总务又轻手轻脚走回来,清清喉咙:“看来洛伊太太正在大厅跟洛伊小姐喝茶。两位——两位是否要我们带路走侧门出去呢?洛伊先生……呃……不惊动别人……”“不用。我本来就希望她在这里。我要介绍劳伦斯给她们认识。”总务和秘书紧张地看着他。尽管他们八成并没有预料会闹出什么粗俗的“场面”,但对他们这种生物而言,一个情境光是具备闹出场面的潜力(尽管那潜力一定会被牢牢压制住,无从发作),就足以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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