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的小人从没见过。”六五子主动凑近了一步。
“要不要我亲自教你?”
“小的乐于从命。”
“那就过来。”说到这儿,枝儿伸出胳膊拉住了他的手,扭脸吹了茶几上的蜡烛,“你呀,人不大,到学会了装傻……老爷和太太怎么下棋,你会不知道?你个坏小子……”
暗夜中,唯闻一阵紧似一阵的娇喘声……
欢喜虫儿第三十三章(1)
不知孙丑子动了哪一根神经,忽然生出了一种责任感,对六五子严加看管起来。他自己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妻子侯氏说的“少文既把徒弟托付给你,你就不能不闻不问”起了作用,还是颜朝相偶然提起的“在‘赏春楼’门口见了六五子”对他有了触动。总之,他拿出了师大爷的派势,要求这个在京城中已小有名气的“贫有本”,每日头午必须到他家排练朱少文临走时留下的新活,吃过午饭则必须随他到天桥上地。眼见少文再有三两天就要回来了,他不能让这小子惹出什么乱子,令自己无脸面对待他恩重如山的兄弟。
这几日,逛天桥的老少爷们儿忽然发现“哭丧”的孙丑子放弃了本业,竟与穷不怕的徒弟说开了对口,一时兴致陡增,遂一群一伙相约相告聚到了他的场子上。
孙丑子还是那一副半憨半傻的丑样,相比之下,“贫有本”六五子却显得似乎有些萎靡不振,一脸的鞍马劳顿、无精打采。
六五子:人都说,凡说相声的脑子都好使,反应快,聪明。
孙丑子:那是夸我呢。
六五子:是吗?那好,今儿我就考考你,看看你脑筋转得快不快。
孙丑子:不成问题。
六五子:既这样,咱俩做个语言游戏,叫作“所答非所问”。
孙丑子:怎么个意思?你打个比方。
六五子:比方说,我问你,“吃饭了吗?”你怎么回答?
孙丑子:我说“吃了,吃的炸酱面”。
六五子:你不能这么说,这叫所答是所问。
孙丑子:那应该怎么回答?
六五子:我问你“吃饭了吗”,你得说“我刚洗完澡”。
孙丑子:这不撑糊涂了嘛!
六五子:就得这么说,哪句跟哪句都不挨着,这就算答对了。所答非所问嘛。我不是瞧不起你孙大爷,不过五句,您准出错儿。
孙丑子:是这话?小瞧我,不是跟你吹,甭说五句,就是五十句、五百句,我也答不错!不就驴唇不对马嘴吗?你来!
六五子:那我可就问了。您赢了,今儿晚上我请您上全聚德。听好了,“孙大爷,您吃了吗?”
孙丑子:我刚洗完澡!这有什么呀!
六五子:您吃的什么呀?
孙丑子:我媳妇前两天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这谁不会!
六五子:您这是打算上哪儿呀?
孙丑子:今儿这天儿可真好,响晴白日。难不住我!
六五子:几句了?
孙丑子:三句了。往下问。
六五子:还问什么呀,你输了!
孙丑子:我怎么输了?你这不是不讲理吗?各位爷都听见了,你问我吃了没有,我说刚洗完澡;你问我吃的什么,我说我媳妇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你问我上哪儿,我说这天儿真好,答非所问,错了吗?
六五子:我问你,几句了?
孙丑子:三句了。噢,敢情这句也算哪!
这个新编出来的段子人们还是第一次听,话至结尾,都不免一愣,可再一想,马上被这意想不到的机谋逗得忍俊不禁了,由不得齐声喝了彩。
六五子不失时机开始敛钱,他先冲四周作了个罗圈揖,然后喊道:“各位爷多捧场了您哪!有铜子儿的往里扔,有银子的往里扔,有金戒指的往里扔,有炸弹的——您就别扔了!”少不得在那大铜子儿噼噼啪啪响起的同时,又伴随了一阵笑声。
一直蹲在场子里的裴狗蛋见了这雨点儿般落下的铜钱,兴奋得立时松开了搂抱臭丫头的胳膊,张开两手扑了过去,“俺来拾,让俺来拾呀……”
孙丑子照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骂道:“小妹妹的,回头少不了你的,留神把你小弟弟给我看好了!”
天桥的观众都是流水座,新人换旧人,走一拨,来一拨,一下午,他们这段《答非所问》总共说了八九遍,遍遍都赢得了满堂彩。待到申正收场时,六五子看到,放在地脚的那一大一小两个钱笸箩已经满得冒了尖,估摸总得有了十七八吊铜子。
“孙大爷,我……”他瞄一眼正被孙丑子码成摞的铜钱,呐呐地说道:“我想跟您……”
这阵子他正需要钱,虽说赏春楼的大姑从来没跟他要过夜资,可他心里却想着应该买一件能够拿得出手的物件送给她,好歹讨她一个欢喜。头几天他就在旧货摊上看好了一副玉镯,翠莹莹光润润的,叫人爱不释手。成锭的银子他有,可他舍不得动用。今儿下午这些钱是他和孙丑子一起挣的,自己和姓孙的并没有师徒名分,理应分他一半,哪怕是三分之一也好。
“孙大爷,我打算……打算使点钱。”他吭哧许久才把话说出口。
孙丑子白了他一眼,“一个孩子家,要钱干什么用?”见他只是盯着一摞摞铜子不错眼珠,想了想,遂极不情愿地从中捏起了四五枚,甩在了他面前,“拿去吧,买碗杂碎汤喝。”
六五子的牙梆骨鼓起老高,他知道,和这小气鬼再说什么也不会令他改变主意,只好拾起地上的钱,悻悻地转身走了。
“记着早点儿回家,别一个人东游西逛的,小心你师父回来我对他说,让他拿棍儿梆你!”孙丑子冲着六五子的后背吼道。
天黑之后,六五子从家里溜出来,他没有直奔石头胡同,而是先去了孙丑子住的大杂院。他已经发现孙丑子这几天打量自己的时候眼神有些异样,遂不得不格外加了小心。进了屋,见丑大爷正盘腿在炕上搂着儿子喝小酒,于是与地下围观的几个丫头片子胡扯了一通闲篇,帮着候氏往桌上端了饭菜,这才找个借口退出来。
欢喜虫儿第三十三章(2)
走到离“赏春楼”还有丈把远的地方他站住了脚,前后左右仔细望望,并没发现熟人熟脸,这才紧行几步,像个贼似的闪身进了大门。
“多包涵了爷,没有屋子喽——”大姑的那个茶壶爷们见了他,竟像不认识似的喊了一嗓子。
六五子理都没理,直接朝大姑住的房间走过去。
“小子,你找谁?”那茶壶斜愣了眼,一伸手拦住了他。
六五子真想给他一个脆亮的嘴巴,但还是忍住了,“你……我找谁你还不知道?”
“对不住了您哪,她房里有客,这会儿正……嘿嘿,正忙活着呢。”
“胡扯!她跟我说……”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说你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等你?她说为你守身如玉?她说请你给她立个贞节牌坊?认错门儿了吧小子!睁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窑子,懂不?这里是有人出钱有人卖的地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脸白是不是?实话告诉你,在这儿脸白没用,只有屁股白才值大价钱!”
“我操你个姥姥!”六五子恼羞成怒,出拳便打。
正这时,大姑的房门闻声拉开了一道宽缝,有一张粉脸和半个雪白的胸脯探了出来,“我说兄弟,你和这活王八瞎掰扯什么?他也配和你理论?耐下心等姐一会儿,工夫大不了……告诉你,可不许走,要不,往后就甭打算让姐再理你……”
依着六五子的脾气,真想一走了之,可听了这一番粘粘糯糯的话语,便觉得不忍再抬腿,只好独自蹲在院子的角落里生闷气。
约摸一袋烟的工夫,从大姑的房间里走出一个矮胖子来,一面系着衣扣,一面回过头冲着身后的女人起腻。六五子见大姑隔着那人在向自己招手,遂站起身,嘟了嘴,闷闷吞吞凑上前去。
“人不大,气性倒不小!怪姐啦?”大姑周身上下只裹着一件红兜肚,光着脚趿了一双缎子绣鞋,一面说一面嬉笑着在他的肩膀上捏了一把,“怨就怨这死胖子,原本说好了几个人在这儿就打个茶围,谁知道打着打着就打出了火,非得和我……”她见六五子依旧沉默无语,像霜打了的茄子,遂拉他坐在床边,扭身骑到了他的腿上,摩挲着他的脸宽慰道:“兄弟,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也得替姐想想。姐自从认识了你,从没跟你提过一个钱字,你说是不是?可谁让姐财命不济,嫁了这么一个窝囊废呢,乡下的一大家子都张着嘴等饭吃,我总得挣钱是不是?再分有条活路,我也不会混到这花界里。姐既然干了这个,就不能再想那么多,不让人摸、不让人碰,又有哪个傻大爷肯把白花花的银子往你身上扔?”
“我懂,我只是……我也不是……”六五子好半天也没找着合适的词语。
“我心里明白,你是心疼姐,怕姐累着,担心姐遭人欺侮,对不对?要不,姐怎么会喜欢你?姐这几天脑子里总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我想六五子了,让他快点来吧!另一个则说,这是嘛地方?可千万别叫他来,万一学坏了怎么好?万一染上脏病怎么好?就这样,一天到晚我就像丢了魂似的,干什么都没有心思。”说到这儿,大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姐……”六五子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主动搂住了她赤裸的后背。大姑的一番话已将他深深感动,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子包,交到了她的手里,“打开看看吧,也不知姐喜欢不?”
当一对晶莹润泽的玉镯呈现在大姑眼前时,她委实惊呆了,从小到大,自己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美的首饰,翠绿得如同葱叶,滑腻的仿佛凝脂,不禁失口赞道:“妈呀,想不到,你能送给我这么好看的东西!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六五子到了还是花了成锭的银子把这一副心爱的物件买了下来。此刻,他终于有了笑模样,亲自把玉镯套到了大姑藕节似的腕子上,然后,拉了她的手凑到烛光下反复欣赏。大姑喜不自禁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面颊上使劲地亲了一口,“好兄弟,姐我没看错人,姐真高兴……”
“姐,等我攒够了钱,我一准把你赎出去……”
大姑似是没听见这话,一使劲把他推到床上,压在了自己身子底下,“有五六天没上姐这儿来了,憋坏了吧?我摸摸……这会儿让姐好好伺候伺候你……”
云消雨散。大姑一身汗湿依偎在六五子的怀里,不知怎么,方才的癫狂与欢爱竟消逝得无影无踪,只见她双眉紧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姐想,这地方你以后最好还是少来。你听我说,我并非嫌弃你,我爹是个老中医,我曾经听他和人说过这样的话,女色如同人参、附子,虽是大补之物,但只宜常服,不宜多服,只能把它当作药,不能把它当作饭,如果不计分两不拘时候,一味贪得无厌饱吃下去,便也会伤人。你年纪还小,日后还要娶妻生子,倘若不知节制,纵欲无度,久而久之必定会有伤津耗血之忧……况且,这地方猫来狗往,污水横流,一旦你……姐可就对不起你了。姐是把你当作了心上人才这么说的,你懂我的心吗,兄弟?”
大姑扭脸看去,见六五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二目微合,轻轻打起了呼噜……
朱少文重又在天桥露了面。
此次西山之行,他一无所获。半月之中,串遍了大大小小几十座僧寺尼庵,风餐露宿,见佛即拜,却没能打听到有关允歌的一丁点消息。然而,他没想到,当自己满身风尘、一脸沮丧出现在众兄弟面前时,竟又遇到孙丑子的当头一棒。
欢喜虫儿第三十三章(3)
“知道吗,六五子嫖娼狎妓,去了赏春楼!”
听到这句话,朱少文如同遭到了雷击,禁不住嘴唇煞白浑身一阵颤抖,但他还是很快便镇静下来,“怎么会呢,丑子,你一准是认错人了。”
孙丑子情绪激昂,“我这两只眼,公蚊子、母蚊子许分不清,可两条腿的人还能看准。这小子以为他做得诡秘,这小子以为谁也发现不了他,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孙大爷我愣是在赏春楼外头溜溜守了一宿!小妹妹的,跟我斗心眼儿,嘁,他还嫩了点儿!”
朱少文一时无话可说。
“跟你说,少文,你可不能护犊子,像这样的徒弟咱无论如何不能要,必须扫地出门!”孙丑子义愤填膺,“记得不,当初我就不赞成你收他,可你非说……怎么样,事到如今后悔了吧?”
“他一半大小子,狗屁都不懂,怎么就串了窑子呢?”阿彦涛不解地说道。
“你还说呢,你结婚那天……”孙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