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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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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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消息的这一刻,李世民无比惊奇地发现——自己最强烈的感觉竟然不是愤怒和震惊,而是一种解脱、一种如释重负。

这是一种良心的解脱。

这是一种道义上的如释重负。

既然太子和齐王,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亲兄弟挥起屠刀,那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现在李世民终于知道,要举起寒光闪闪的屠刀,除了智慧、勇气和力量之外,还需要一种东西。

那就是残忍。

是的,残忍!

如果道德秩序和礼教伦常注定会让一个人变得谨小慎微、无所作为,那就抛弃道德的束缚,挣脱礼教的捆绑。

如果仁爱与亲情注定会让一个人变得优柔寡断、软弱不堪,那就斩断仁爱的牵缠,割舍亲情的锁链。

李世民相信,为了完成上天赋予他的神圣使命,自己就必须从一撇一捺的“人伦的小我”中升华出来,去追求那个超越时空、辉映古今的“历史的大我”。

至此,这场令人不安的灵魂拷问终于尘埃落定。

当秦王李世民从这场道德困境和灵魂的煎熬中解脱出来之后,他对心腹和幕僚们说的第一句话是:“骨肉相残,古今大恶!我诚然知道祸在旦夕,但是仍然希望由他们率先动手,然后我们再以正义之名讨伐,这样不是更好吗?”

也许,这就是李世民这场灵魂拷问的真相。

也许对于自己内心的困惑,李世民并不是没有答案,而是一直在期待太子和齐王能给他一个答案。

而今答案终于出来了——让你们率先举起罪恶的屠刀,然后我的复仇之刃就能镀上一层正义的光环。让你们把我逼到绝路,然后我的身上就会披上一件“悲剧英雄”的战袍。让你们在世人面前充分暴露同根相煎的嘴脸,我的所有反击行动就会变得顺理成章,甚至是大义凛然。

所以,亮剑吧,让这场旷日持久的政治PK最终见一个分晓。

当李世民意味深长地说出那句“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的话后,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最晚到李世民获悉太子“昆明池政变”的阴谋时,他已经在道义上完成了对自己的拷问和说服,或者说已经在自己的生命中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灵魂蜕变。

他可以杀弟、可以弑兄、可以逼宫、可以篡逆;他愿意牺牲仁爱、牺牲亲情、牺牲人性中许多柔软而美好的东西……为了夺取储君之位和至高无上的皇权,李世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可是,如果我们以为李世民接下来会斩钉截铁地喊一声——“杀!”然后就开启了玄武门之变,那我们就太低估他了。

李世民固然已经下定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可他必须确认的一点是——身边的这些人是否也下定了同样的决心?

为了确认这一点,李世民就必须有意识地拉长这个思考和抉择的过程,好让所有的股肱心腹都来表决心、抒壮志。说白了,就是让大伙都来立一份无怨无悔的投名状。

在大伙提着脑袋赌明天之前,一定要让他们发自肺腑地认为——

这场恶仗绝不仅仅是为了我李世民而打,更多地是为你们自己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而打。

除了让心腹们都来立这样的投名状之外,李世民或许还有一层考虑,那就是——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场不为人知的灵魂拷问在现实中重演一遍,以便为即将发动的流血政变获取更多的道义资源,提供更多的正当性与合法性依据,进而在世人和后人的心目中赢得更多的理解和同情。

也许正是出于上述原因,所以尽管李世民已经下定了决心,可表面上仍旧装出一副优柔寡断、痛苦彷徨的样子。于是,接下来《资治通鉴》所记载的“众府僚力谏秦王”的这一幕,就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了很强的作秀成分——秦王的手下个个心急如焚、拼命苦劝,恨不得把心掏给秦王看;可李世民却犹犹豫豫、推三阻四,完全没有平日的勇武果敢之风。

尉迟敬德第一个跳起来说:“人之常情,谁不畏死!如今大家愿意为大王效死,此乃上天所授。大祸随时可能降临,大王怎么能安然不以为忧?您纵然轻视自己的生命,又怎能不顾社稷宗庙之安危?大王若不用敬德之言,我将逃离王府,流浪江湖,不能留在大王身边束手待毙!”

李世民沉默不语。

长孙无忌也忍不住道:“不接受敬德的建议,大事必败,敬德等人必定远走高飞,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能再侍奉大王了!”

话都挑明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沉吟半晌,终于开口了,可他的话一下子让众人的心凉了半截。

他说:“我的意见还是让他们先动手,诸公可以再考虑考虑。”

来自东宫的威胁越大,众人的紧迫感和危机感就越强;秦王越是不置可否,众人急于采取行动的自觉程度就越高。

李世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尉迟敬德急了,把尊卑抛到一边,大声说:“大王今天处理事情,一直犹豫,这是没有智慧!面对危难,无法迅速解决,这是缺乏勇敢!大王素所蓄养的勇士八百余人,如今都已进入宫城,全副武装,如箭在弦,只等您一声令下!大王说该怎么办?”

李世民把脸转向其他幕僚,询问他们的意见。众人一致认为,就算现在不诛太子,凶狠暴戾的齐王也终究不愿屈居太子之下。他们还向秦王透露了一件事,不久前,齐王府护军薛实曾经对齐王说:“大王名字合在一起,成一个‘唐’字,可见大王终有一天要主持宗庙社稷。”齐王闻言大喜,说:“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幕僚们接着说:“齐王跟太子的阴谋未成,就有夺嫡之意,如此狠毒之心,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倘若二人得志,恐怕天下不再为李唐所有了。以大王的智慧和能力,擒获二人不过像弯腰拾草一样,为何只顾及个人节操,而忘却社稷大计呢?”

该摆的事实都摆了,该讲的道理也都讲了,李世民却依旧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其实他们也都很清楚这件事情的性质。无论情势如何紧迫,无论正义之帜如何高涨,一旦动手,就是夺嫡篡位,不仅贻当世之讥,更要取千古骂名。任何理由也改变不了它的性质。所以,与其说秦王现在缺的是智慧和勇敢,还不如说他需要的是更强有力的道德支援。

于是众人问他:“大王,您认为舜是何等人?”

“圣人。”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说。

“假使舜在挖掘水井时不设法出来而被埋葬,他不过化为井里的一撮泥土;假使舜在涂刷廪仓时不设法下来而被焚烧,他不过烧成屋顶的一团灰炭!如何能将恩泽普施天下、让法则行于后世呢?所以,父母用小杖打,我们就该接受;父母用大杖打,我们就该逃走。因为要保全性命以图大事。”众人义正词严地说。

李世民环顾了众人一眼,命人取出一副龟壳,准备卜卦以占吉凶。

差不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众人的决心也已经表露无遗了。最后一刻,李世民希望用天意来为这场灵魂的挣扎秀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就在此时,府僚张公谨刚好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他显然是迟到了。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生性豪爽的张公谨一看见那副龟壳,猛然把它抓起来砸到地上,说:“占卜的目的是决疑,如今大事已毋庸置疑,还卜什么!倘若占卜的结果不吉,难道就此罢手不成?”

张公谨的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显然比任何虚无缥缈的天意更为有力,也更足以让李世民感到欣喜和快慰。

于是大计就此议定。

美国著名政治学家伯恩斯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怀有某些动机和意志的人们与他人产生竞争和冲突,而调动体制、政治、心理及其他力量,从而激发、吸引并满足追随者的动机时,对人们实施领导即告完成。”

他还说:“所谓‘领导’,就是一种领袖与追随者基于共有的动机、价值和目的而达成一致的道德过程。”(《领袖论》)

也许,伯恩斯的话正是对中国式“投名状”所作的一种现代化的、学理性的阐释,而此刻李世民所完成的,恰恰也是这么一个价值聚合和道德整合的过程。

灼热的太阳在西边天际挣扎了许久,终于无可挽回地朝远方的地平线坠落。

暮色四合。

李世民摒退了所有幕僚,只留下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他命无忌前去传召已被逐出秦府、未及参加此次密谋的房玄龄和杜如晦。

关键时刻,他需要这两个满腹韬略的左右手一起制订行动计划。

长孙无忌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却写满了沮丧。

他转述了房、杜二人的答复:“奉皇上旨意,不准再听从秦王命令,今日如果私自晋见,我们必死无疑,所以不敢奉命!”

很显然,房、杜二人是在有意试探李世民,目的是看他有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对尉迟敬德说:“玄龄、如晦岂叛我邪?”说完刷的一声抽出佩刀,递给尉迟敬德,说:“公往观之,若无来心,可断其首以来!”(《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刚刚片刻之前,李世民还在彷徨复彷徨,现在反应居然如此强烈,由此也足以看出——倘若李世民不是早已说服了自己,单凭府僚们的怂恿和煽动是不足以让他下定这么大的决心的。

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再次去找房玄龄和杜如晦,说:“大王决心已定,应该前往王府共同策划,但我们四个人不能一起走,要分开行动。”

长孙无忌特意让房玄龄和杜如晦换上道袍,借以掩人耳目,然后和尉迟敬德分别绕道,匆匆赶回秦王府。

当晚,秦王府议事厅中的几盏烛光彻夜不灭,一直燃到了次日。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清晨,那颗行踪诡异的太白金星,再度于光天化日之下从长安的上空掠过。太史令(天文台长)傅奕用一种无比惊异的目光久久地凝望苍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后,神色凝重的傅奕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匆进入太极宫,向李渊呈上了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那一刻,高祖李渊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秦王真有天命,注定要坐这个天下?倘若如此,又要将太子置于何地?

不,这不可能。只要自己还活着,就绝不能允许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

极度不安的李渊随即命人传秦王入宫。

武德殿内,李渊脸色阴沉地坐在御榻上,秦王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李渊把傅奕的奏疏猛然扔到秦王面前,瓮声瓮气地说:“自己看吧。”

李世民悄悄瞥了一眼。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儿臣也有一道密奏!”秦王朗声道。

李渊满腹狐疑地盯着李世民看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打开秦王的密奏。才看了一眼,他的脸刷地一下全绿了。

淫乱后宫?

秦王居然控告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

李渊顿感血往上冲,脑袋几欲炸裂。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秦王会来这么一手。

这绿油油的帽子到底是太子和齐王给老子戴的,还是你秦王血口喷人、造谣中伤、恶意诽谤?

李渊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嘴里不断喘着粗气。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秦王又接着说:“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阋墙之争啊!

李渊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你们兄弟三个难道真的谁也容不下谁,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李渊痛苦而无奈地意识到,是时候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纷争做一个了断了。就在明天吧……明天,自己将召集朝中的宰执重臣,命他们三兄弟入宫当面对质,把事情彻底弄个水落石出。

其实,李渊心里很清楚,不管怎么对质,秦王这场官司基本上是输定了。

道理很简单——谁主张谁举证。秦王既然提出了指控,就必须拿出确实、充分的证据来支持其指控的罪名。可问题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宫闱丑闻又怎么可能有确凿的证据呢?即便秦王你买通一两个太监或宫女出面指证,可谁又能保证他们说的是实话?退一步说,就算太子和齐王真的干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可除非被你捉奸在床,否则不管你拿出什么证据,都可以被视为捕风捉影、造谣中伤。

所以,明天的对质说到底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这一回,你秦王绝对难逃诬告的罪名。就算不治你一个死罪,最低限度也要把你的政治生命彻底终结。秦王啊秦王,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别怪父皇不念父子之情,别怪朕对你下重手!

“明早鞫问,汝宜早参。”李渊扔下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一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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