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元年无疑是黄巢的幸运之年,也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岁月。
这一年上半年,他在江西战场遭遇了一些短暂的挫折,在信州(今江西上饶市)困守了一段时间,士卒再度因染上瘟疫而损失过半。但是到了五月,幸运女神就开始频频关照他了。
他先是用诈降的手段击败了高骈的麾下猛将张璘,继而又一举突破了高骈的封锁线,从此军威大振。整个下半年,黄巢在北征的路上便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了。
六月二十八日,黄巢军攻陷宣州(今属安徽);七月,从采石(今安徽马鞍山市西南)横渡长江,大举北上;九月,攻陷泗州(今江苏盱眙县淮河北岸);十月,攻陷申州(今河南信阳市),横扫颍州(今安徽阜阳市)、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徐州(今属江苏)、兖州(今属山东)各境;兵锋所及之处,士民纷纷逃亡。
十一月十七日,号称六十万的黄巢大军攻克东京洛阳;唐朝的东京留守刘允章率百官迎接拜谒。
十二月初一,黄巢的前锋部队开始进攻潼关,两天后将其攻克,大军随即直指长安,当天进抵华州(今陕西华县)。
十二月初四,僖宗慌忙下诏,封黄巢为天平节度使,可黄巢面对诏书的唯一反应就是发出一阵仰天狂笑。
十二月初五,大唐王朝的文武百官听说乱兵已经攻克潼关,散朝后便开始各自逃命。宦官田令孜带着五百名神策兵,拥着僖宗从金光门仓皇出逃,随行人员只有福、穆、泽、寿四王以及数名嫔妃。
天子和百官一跑,长安旋即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城中的士兵和百姓趁乱冲进宫中,大肆抢夺府库中的财物金帛……
广明元年十二月初五。黄昏。唐朝的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带着几十名文武官员,毕恭毕敬地来到灞上,准备迎接黄巢。
一轮血红的残阳挂在西天,把长安城外的原野渲染得一片金黄。
远远地,张直方看见一顶用黄金装饰的轿子慢慢进入了他的视野,一群头发披散、用红巾扎束、身穿锦绣衣服的武士护卫在黄金轿两侧。在他们身后,是漫山遍野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兵。再往后,则是一望无际、仿佛绵延千里的各种辎重车辆。
此时,坐在黄金轿中的这个人正双目微闭,口中喃喃自语。
他在吟咏一首诗。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吟咏过这首诗了。
因为写诗的那一年,他正在经受屡屡落第的打击,正在咀嚼被社会遗忘的痛楚。而此刻,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吟诵它。没有别的理由,只因当年所有的痛苦,都已经在这一刻化成了冲天的快意和豪情。
当黄巢透过轿帘的缝隙,遥遥望见长安城上的那一排雉堞时,他忍不住把这首《咏菊》大声地念了出来——
〖待得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当黄巢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长安时,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夹道围观,如迎王师。黄巢的副手尚让一路上不断晓谕百姓:“黄王起兵,本来就是为了百姓,绝不会像李唐皇帝那样不爱惜你们,你们只管安居乐业,不要害怕!”
刚开始的几天,一切果然如同尚让所说——士兵们对百姓秋毫无犯,长安城内人人安居乐业,一派秩序井然。
这几年来,黄巢的士兵们从北打到南,又从东打到西,走到哪抢到哪,很多人早已腰缠万贯,所以他们进了长安城后,不但不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且还时常慷慨解囊,把财物施舍给那些贫穷的人。
百姓们又惊又喜——都说黄巢的军队是强盗,可这样的“强盗”,显然比朝廷官兵好上百倍啊!
看来,官方的宣传根本就不可信。
然而,短短几天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因为大兵们实在是憋不住了。自从造反的那一天起,烧杀掳掠已经逐渐变成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成为他们生命中最大的乐趣,如今叫他们每天不烧不抢、无所事事,简直比叫他们去死还难受。
于是,几乎就在一夜之间,黄巢的大兵们就撕掉了温良恭厚、乐善好施的假面,纷纷抄起武器和火把,急不可耐地冲上了街头。
刹那间,繁华富庶的大唐帝京就变成了一座死亡之城。
到处都在抢劫和纵火,到处都在强奸和杀人。每一座房子都烈火熊熊,每一条街道都浓烟滚滚,每一处坊间都充斥着令人发指的暴行,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绝望和恐怖的气息。长安的士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眼中写满了困惑、惊恐和无助。
黄巢与尚让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尽管他们频频勒令士兵停止暴行,可是却屡禁不止……
在我们的中学历史教科书上,凡是提到农民“起义”,总是会用这么一句话来总结和评价:“农民起义沉重打击了封建地主阶级的反动统治,调整了生产关系,解放了社会生产力,因而推动了历史的发展。”
在中国历代无数次的农民“起义”中,到底哪一次真正“推动了历史的发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黄巢领导的这次“起义”除了攻城、杀人、抢劫、纵火、强奸之外,除了让黄巢和他的农民弟兄们翻身做主、从被压迫者变成压迫者之外,并没有任何制度建设的东西,也看不出他们对历史发展作出了什么贡献。
当然,有一个贡献还是非常突出的,那就是极大地消灭了社会人口,缓解了过剩的人口与有限的土地之间的紧张关系,客观上提高了人均土地面积的占有量。除此之外,黄巢“调整”了什么,“解放”了什么,“推动”了什么,实在是没看出来。
相反,凡是黄巢军队经过的地方,只看到了“赤地千里”、血流成河,只看到了落后、野蛮、残忍、暴虐、血腥,以及对社会的巨大破坏。尽管黄巢和他的弟兄们之所以揭竿而起,是因为朝政腐败和民不聊生,尽管农民们争取生存权的斗争具有一定的正当性与合理性,但这并不能成为他们宣泄仇恨、滥用暴力的借口,更不能以此作为“革命者”剥夺他人生命财产权的理由。
据说,中国是世界上爆发农民起义次数最多的国家。历史上的欧洲,直到八世纪才有关于农民起义的零星记载,从那时起到十六世纪的八百年间,西欧几十个国家数得着的农民起义总共也不过七八次。如果按照农民起义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这一逻辑,中国应该早已领先于世界,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领头羊才对。可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中国非但没有获此殊荣,反而早早陷入了僵化、停滞、封闭、保守的历史困局之中,到了近代,更是被飞速发展的西方文明远远甩在了身后。
由此可见,“农民起义”带给中国的,无非只是用一种“以暴易暴”的方式,不断重复并强化“一治一乱”的历史循环而已。无论历代农民起义最终有没有获得成功,都无助于中国摆脱专制制度的禁锢和束缚,也无助于中国走出几千年不变的循环怪圈。因为归根结底,无数的黄巢们揭竿而起的最大动力,不过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这种黄袍加身的梦想罢了;而他们的“革命”结果,充其量也就是通过暴力手段完成政治权力和私人财产的转移而已。即便他们成功摧毁了旧王朝,历史也仍然是在原地踏步,甚至有可能出现倒退。因为新政权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有可能比旧王朝更专制、更腐败、更黑暗。
既然黄巢们本来就不具备制度变革、文化创新的诉求和愿望,更不具备相应的智慧和能力,那我们凭什么认定他们能推动社会进步和历史发展呢?
【狼虎谷】
广明元年十二月十一日,为了让长安士民对李唐王朝死心,黄巢下令屠杀了所有来不及跑掉的滞留长安的李唐宗室成员。
连婴儿都没有放过。
十三日,黄巢在大明宫含元殿即皇帝位,国号“大齐”,改元“金统”,封其妻曹氏为皇后,任命尚让为太尉兼中书令。
一个所谓的“农民革命政权”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不过可惜的是,到头来,黄巢还是没有革掉李唐王朝的命,自己的脑袋反而被革掉了。
就在黄巢称帝的同时,僖宗李儇和他的流亡朝廷一路逃到了兴元(今陕西汉中市)。惊魂甫定之余,僖宗匆忙下诏,命诸道出兵收复京师。数日后,附近诸道的勤王之师相继来集,可兴元的物资和粮食却极度匮乏,根本供养不起这么多军队,也无法长久支撑流亡朝廷的用度。最后,在田令孜等人的劝说下,僖宗只好沿着当年玄宗的逃亡路线进入蜀地,于第二年元月二十八日抵达成都。
随后的日子,僖宗一再下诏,命时在淮南的功臣高骈征讨黄巢。
僖宗对高骈寄予厚望。他相信,这个能征善战的高骈当初既然能够平定安南、击退南诏,如今也一定有本事光复长安。
然而,僖宗没有料到,此时的高骈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忠于朝廷、急于建功的高骈了。如今,高骈一人身兼淮南节度使、盐铁转运使、东面都统等多个重要职务,手中既有兵权又有财权,俨然是一方土皇帝。有道是位子决定思维,屁股决定脑袋,眼下的高骈最关心的只是如何保有自己的既得利益,而根本不是社稷的安危。所以,接到僖宗的诏令后,高骈一直以各种借口推托,始终不肯出兵。
宰相王铎料定高骈已经心存异志,于是再三向僖宗请求亲自出征。中和二年(公元882年)正月,僖宗任命王铎为主帅,率忠武节度使周岌、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宣武节度使康实等诸道兵马征讨黄巢。与此同时,僖宗罢免了高骈的东面都统之职,不久又免其盐铁转运使之职。高骈大怒,从此不再上缴赋税,公然与中央决裂。
对于高骈的反目,僖宗极为恼火,但却无可奈何。
因为,自从黄巢横扫天下、入据长安后,大唐帝国便已逐渐陷入分崩离析之局了。如今,不仅高骈在淮南与中央分庭抗礼,帝国的四面八方也都燃起了叛乱的烽火,如浙东、魏博、荆南(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县)、邕州(今广西南宁市)、平卢(治所在今山东青州市)、怀州(今河南沁阳市)等藩镇州县,都相继发生了动乱,就连僖宗目前所在的西川,不久前也刚刚爆发了一场兵变。此外,这几年来,割据忻、代二州(今属山西)的李克用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四境的袭扰,大有称雄北方之势……
总之,所有迹象表明——此时此刻,流亡西川的李唐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已经越来越弱,帝国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了。
王铎亲赴前线之后,诸道官军开始从各个方向陆续往京畿一带集结。黄巢的势力逐渐萎缩,只保有长安和同、华二州(今属陕西)。然而,半年多下来,尽管王铎率领各军对长安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却只能与黄巢进行拉锯战,始终没有取得任何突破。一直到这一年九月,黄巢麾下一员猛将的投诚,才让僖宗朝廷看见了一丝平定黄巢的希望。
这个在紧要关头出卖黄巢的人,就是朱温。
朱温,于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出生于宋州砀山(今安徽砀山县)的一个小山沟。跟历史上的所有开国皇帝一样,这个未来的后梁太祖一出生就带上了神话光环。据《旧五代史》记载,他出生的那天,他家的茅草屋突然红光冲天,邻人大惊失色,以为着火了,赶紧跑来扑救。可跑到房前才发现,朱家好好的,什么都没发生,唯一跟往日不同的是——里面传出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众邻人啧啧称奇,都说此儿绝非凡胎,将来必有一番造化。
朱温诞生时的这个神迹,与五百年后出生在安徽凤阳的那个朱重八一模一样。这是巧合还是有意识地“借鉴”,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不难看出中国人的想象力实在贫乏,乃至帮皇帝编个神话都要撞车。
朱温虽然带着神迹出世,但小时候的家境却不太好,父亲老早就去世了,寡母无力抚养他们兄弟三人,只好把排行最小的朱温送给邻县一个叫刘崇的人收养。
也许是因为父亲死得早,从小没人管教,所以朱温长大后变得性情暴戾,好勇斗狠,什么营生都不想干,成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极为乡人鄙视。他养父刘崇怒其懒散,动不动就拿棍子揍他。
在养父家里,唯一疼朱温的人就是刘崇的老母亲。这位老妇人时常告诫家里人说:“朱三不是常人,你们应该善待他。”家人很不屑,问她何故。老妇人说:“他有一次熟睡,我忽然看见他化成了一条赤蛇。”言下之意,朱温有天子之象。
家里人听了,无不嗤之以鼻。
就朱三这种好吃懒做的货色,也能当皇帝?做梦去吧!
没人肯信老妇人的话,自然也就没人肯给朱温好脸色看。而朱温则不以为意,继续过他那小混混的日子,既不务农,也不经商,更不想读书应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