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号总共十六个字,读起来实在费劲。不知道百官在称尊大典上齐声颂扬该名号的时候,中间是否要偷偷换气?
其实,群臣进献的尊号本来要稍微短点儿,只有十五个字。可天子觉得不太满意,就下令加了一个字——道。
对李瀍来说,这个“道”字绝不是可有可无的。
因为,它是“道教”的“道”。
道教是本朝国教,武宗李瀍一直很崇信,自然希望把这个神圣而高贵的“道”字加进自己的尊号里。这些日子,武宗极为宠幸一个叫赵归真的道士,他服食的长生丹药,都是这个赵归真炼制的。
天子既崇信道教,自然对佛教没什么好感。而赵归真为了进一步抬高道教的政治地位,当然也要处心积虑地打击佛教,于是天天在武宗耳旁说佛教的坏话。很快,武宗对佛教的反感便与日俱增,认为佛教“耗蠹天下”,对国家和百姓都没什么益处。这一年七月,武宗终于颁发了一道诏书,对佛教实施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在有唐一代臻于极盛的中国佛教,就此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唐武宗一声令下,全国共拆毁正规寺院四千六百座,民间小型寺院如招提、兰若、精舍、斋堂等四万余所;勒令僧尼还俗二十六万零五百人,强迫外国游学僧侣二千余人一并还俗;没收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十五万人;凡寺院所属一切财产、器物全部收归国有,寺院的建材用于修葺政府的公署和驿站,而铜像、钟磬等物则全部熔毁,用于铸造铜钱……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武宗灭佛”,佛教史上称之为“会昌法难”。
佛教遭遇这场灾难,首先当然是出于武宗李瀍的个人意志,同时还有来自道教的竞争和排挤,但是从客观上讲,这场浩劫其实是在所难免的。因为,当时的佛教与其说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宗教,还不如说是一个“与国争利”的超级产业。
唐朝自安史之乱以来,整个国家的现状是内战不断,经济凋敝,同时国库空虚,百姓徭役日重,而佛教则与之形成了鲜明对照——随着均田制的破坏,各地寺院不但逐渐占据大量田产,纷纷扩充庄园,驱使奴婢,而且,数量庞大的佛教僧尼又与贵族势力相互攀结,采取各种手段逃避国家赋税,此外,更有不少寺院通过高利贷活动多方牟利……
如此种种,必然在经济上与国家利益产生尖锐的矛盾。所以,唐武宗断然采取“灭佛”之举,绝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其深刻的历史和现实原因的。
从“武宗灭佛”的历史事件中,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当佛教作为一种终极关怀作用于世道人心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污浊尘世中茕然独立、不可或缺的一朵莲花;可当佛教忘却自身的精神使命,与芸芸众生一起在万丈红尘中追逐物质欲望的时候,它必将异化成一颗吞噬社会健康肌体的恶性肿瘤。
换言之,当寺院建筑的规模一座比一座庞大,当大雄宝殿的香火一天比一天鼎盛,当佛教的出家人一个比一个更加忙碌也更加富有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问一个问题——这是佛教兴旺发达的标志,还是它走向异化和堕落的开始?
也许,这个问题并不多余。
会昌五年秋天,武宗李瀍开始变得性情暴躁、喜怒无常,其症状与当年的宪宗皇帝一模一样,可他依然坚持每天服食丹药。
进入冬天,武宗身上的许多器官都出了毛病,可道士赵归真却告诉他,不用担心,这是换骨。
是的,换骨。为了长生不老,为了得道成仙,就必须忍受脱胎换骨的痛苦和考验。
李瀍相信,这是修道者的必经之路,所以他并没有被眼前的困难吓倒,而是咬紧牙关,继续吃药。
武宗向宰相和百官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李德裕等人只知道天子最近性情有点异常,而且荒疏了朝政,至于天子的身体已经坏到了什么程度,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直到会昌六年(公元846年)正月三日,武宗忽然不能上朝了,李德裕和满朝文武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李德裕立刻要求入宫晋见天子,但却遭到了拒绝。
拒绝他的人不是天子,而是天子身边的当权宦官。李德裕并不知道,此时的天子李瀍已经卧床不起,甚至不能说话了。
每当这种时刻,帝国的命运就会再次落入宦官的手中。
现任左军中尉马元贽和内侍宦官仇公武紧急磋商之后,秘密敲定了新天子的人选。
在此期间,禁中与外廷消息隔绝。李德裕和满朝文武虽然忧心忡忡,但是无计可施。
他们在惶惶不安中等到了三月二十日,终于接到禁中发布的一道“天子”诏书:因皇子年幼,储君必须另行物色德才兼备之人;可立光王李怡为皇太叔,改名李忱,即日起全权负责一切军国大事。
很显然,这道诏书出自宦官之手。
可当李德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诏书发布的当天,皇太叔李忱就在宫中接见了文武百官。三天后,亦即会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唐武宗李炎(患病期间改名)驾崩,享年三十三岁。
三月二十六日,李忱即位,是为唐宣宗。
登基的这一年,李忱已经三十七岁。自代宗李豫之后,帝国已经将近一百年没有出现这种中年即位的天子了。
尽管李忱的登基让朝野上下都颇感意外,但对于大多数臣民来说,有一个年长的天子总算是一件幸事。因为,年长就意味着阅历和经验,意味着理智和成熟,意味着不会像穆、敬二宗那样把国事当儿戏,也不会像文宗那么孱弱和意志不坚。
然而,对于李德裕来讲,新君李忱的突然即位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在新天子的登基大典上,当李德裕与天子的目光偶然碰撞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子事后对左右说:“刚才我身边的那个人就是太尉吧?他每次看到我,都让我汗毛直竖。”(《资治通鉴》卷二四八:“适近我者非太尉邪?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
天子的感觉是汗毛直竖,而李德裕的感觉则是如遭电击。
因为,他看到了这位中年天子的心机和城府,更看到了一种乾纲独断的霸气。
四月初一,新天子李忱开始正式治理朝政。
四月初二,李德裕就被罢去了相职,外放为荆南(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县)节度使。
作为一个大权独揽的强势宰相,李德裕知道自己不可能见容于新天子,但他断然没有料到,这一纸贬谪诏书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不独李德裕自己感到意外,满朝文武也无不惊骇。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执政的第二天就把一个位高权重、功勋卓著的帝国元老扫地出门,这种雷霆手段实在是不多见。
随着李德裕的迅速垮台,满朝文武不约而同地预感到——帝国政坛新一轮的乾坤倒转开始了。
当年八月,宣宗李忱下了一道诏书,把武宗一朝被贬谪流放的五位宰相在一天之间全部内调。循州(今广东惠州市)司马牛僧孺调任衡州(今湖南衡阳市)长史,流放封州(今广东封开县)的李宗闵调任郴州(今属湖南)司马,潮州(今属广东)刺史杨嗣复调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刺史,昭州(今广西平乐县)刺史李珏调任郴州刺史,恩州(今广东恩平市)司马崔珙调任安州(今湖北安陆市)长史。
终于熬到头了。
这几个仕途多蹇的前朝宰相百感交集地打点行囊,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北上的马车。
可是,李宗闵还没来得及踏上马车,便抱憾而终,病死在了贬所。就像李德裕所希望的那样,他的灵魂,从此只能在天涯海角漂泊了。
不过,李宗闵不必遗憾,也不必感到孤单。因为,短短三年之后,他的老对手李德裕就会被一贬再贬,一直贬到比他更远的地方,而且同样死在了贬所。
从会昌六年九月开始,李德裕的人生就只剩下“贬谪”两个字了。
他先是被贬为荆南节度使,不久调任东都留守,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三月又调任太子少保;同年十二月,贬为潮州司马;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九月,再贬为崖州(今海南琼山市)司户。
这最后一贬,把李德裕真正贬到了天涯海角。
大中三年(公元849年)十二月十日,李德裕在无尽的凄怆与苍凉中溘然长逝,终年六十三岁。临终之前,李德裕登上崖州城头,最后遥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留下了一首绝命诗《登崖州城作》:
〖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李德裕和李宗闵一样,最终都没能回到帝京长安,没能回到他们魂牵梦绕的那一片故土。
人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是非恩怨,都已随着他们的肉体在荒凉的帝国边陲悄悄腐烂。
关山万重处,只剩下他们的灵魂在夜夜守望——
守望那永远归不去的长安。
【“傻子光叔”的帝王之路】
唐宣宗李忱曾经被视为智障人士。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认为。
从他出生的元和五年(公元810年)起,到他登基的会昌六年(公元846年),在整整三十七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被当成傻子。
李忱是宪宗李纯的十三子、穆宗李恒的弟弟,也是敬、文、武三朝天子的皇叔。如此尊贵的一个宗室亲王,怎么会在整个前半生都被当成傻子呢?
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李忱虽然是宪宗的亲生儿子,但却是庶出。他母亲郑氏仅仅是一名身份卑微的宫女,而且入宫前还是镇海节度使李琦的小妾。说白了,她就是宪宗皇帝平定镇海时获取的一件战利品。入宫之后,她成了郭贵妃(穆宗生母)的一个侍女,因年轻貌美,被宪宗临幸,不久就生下光王李怡,也就是现在的宣宗李忱。
由于母亲地位卑微,光王出生以后,自然享受不到其他亲王那样的荣宠,只能在一个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孤独地成长。所以,李忱从小就显得落落寡合、呆滞木讷,往往与其他亲王群居终日而不发一言。长大成人后,这种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人们纷纷猜测,这可能和他在穆宗年间遭遇的一次惊吓有关。
当时,光王入宫谒见穆宗生母懿安太后,不料刚好撞上宫人行刺,虽然这个突发事件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但从此以后,光王就显得更加沉默寡言。十六宅的皇族宗亲们于是认定——这个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家伙这回肯定是彻底吓傻了。
此后,无论大小场合,光王就成了人们取笑和捉弄的对象。有一次,文宗皇帝在十六宅宴请诸王,席间众人欢声笑语,唯独光王闷声不响。文宗就拿他开涮,说:“谁能让光叔开口说话,朕重重有赏!”诸王一哄而上,对他百般戏谑。可这个光叔始终像一根木头,愣是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嘴角都纹丝不动。见此情景,文宗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众人也随之哄堂大笑。
然而,一个年轻的亲王却忽然间止住了笑容。
他就是后来的武宗李瀍。
虽然,性格活跃的李瀍刚才还是戏弄光王最起劲的一个,可现在他却死死盯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光王,心里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一个人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不为一切外物所动,如果不是愚不可及,就是深不可测。
李瀍忽然有点不寒而栗。
他下意识地觉得,光王很可能属于后者。
到了李瀍登基之后,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这个“傻子光叔”真的像所有人认为的那样,是一根木头吗?
不。武宗李瀍越来越觉得,光王内心深处极有可能隐藏着一些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东西。
倘若真的如此,那么作为天子的李瀍就不能对此无动于衷了。
后来,种种“意外事故”就频频降临到光王身上,要么是和皇帝一起玩马球时突然从马上坠落,要么就是在宫中走着走着突然间摔得鼻青脸肿。
然而,光王的命很硬,始终没有出大事。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武宗又邀请诸王和光王随他一同出游。酒后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跟大家一样微有醉意的光王再次“意外”摔下马背,昏倒在冰天雪地中。
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很快就把他层层覆盖。
李瀍和许多人都料定,这个掉队的家伙肯定是回不来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人们却在十六宅里看见了光王,一个活的光王。尽管他走路一瘸一拐,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可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还是摆在了李瀍面前——光王没死,他好像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武宗李瀍愕然良久,最后终于横下一条心。
他不想再煞费苦心地制造什么“意外”了,他现在想动真格的。
随后的一天,光王突然被四名内侍宦官绑架,关进了永巷,几天后又被扔进了宫厕。内侍宦官仇公武劝武宗干脆把这个傻子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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