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权力跟腐败总是一对孪生子,官越大,屁股往往越不干净,差别只在有没有被曝光罢了。元稹经过一番明察暗访,发现严砺生前曾滥用职权,肆意侵吞下级官吏和百姓的财产,而且数额巨大,随即毫不犹豫地上疏指控。宪宗命人复查,果有其事,但严砥已死,无人抵罪,宪宗一怒之下,就对东川七个州的刺史都进行了责罚。作为严砺的旧属,他们就算没有同流合污,至少也存在知情不举的包庇嫌疑。
元稹此举,再次惹恼了当权人物。
官场就是一张网,无论此官与彼官表面上相距多远,背后都可能存在无形而坚固的利益联结。年轻的元稹看不见这张网,更看不见这张网后面的一切,所以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当时,朝中的几个宰相都跟严砺有很深的私交,一看元稹这小子为了追求政绩,居然拿死人来做文章,顿时大为恼怒,马上把他调离了长安,让他到东都洛阳去坐冷板凳。
可是,到了东都后,元稹的臭脾气还是没改,没过多久又盯上了他的顶头上司、河南尹房式,将他的一些不法之事向朝廷告发。
宪宗命人核查,证实了房式的违法行径,遂将其罚俸一月,同时征召元稹回朝。
不畏权贵、刚直敢言的元稹两次遭贬,却又两次复起,足以表明天子对他的信任和赏识。
元稹大感快慰,越发相信自己的为官之道是正确的。
元和五年二月,元稹迎着和煦的春风踏上了回京之路。
然而,此时的元稹万万没想到,他仕途上的最大一次挫折,已经在前方的不远处等待着他。
这一天,元稹走到华州,见天色已晚,便就近到一个叫“敷水驿”的驿站下榻。当时,专门接待官员的驿站通常设有上、中、下三种规格的房间,级别高的官员住上房,同级别的则是先到先住。元稹到驿站时,上房还没有人住,驿吏自然把他安排到了上房。
片刻后,麻烦来了。一个叫刘士元的内侍宦官也到了这里,嚷嚷着要住上房。驿吏一看是宦官,不敢怠慢,赶紧跟元稹商量,想让他挪个地方。
年轻气盛的元稹本来就对宦官没有好感,而且自己又是先来的,当然不肯让。驿吏无奈,只好如实告诉刘士元。
刘士元一打听,不过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御史,竟然敢跟他较劲,顿时勃然大怒,带上手下冲了上去,一下子就把房门撞开了。
此时,元稹已经脱了衣服和鞋子,正准备就寝。刘士元凶神恶煞地冲进来,不由分说,挥起马鞭往他脸上就是一下。
元稹捂着火辣生疼的脸颊,当场就懵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元稹见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还带着家伙,压根不敢反抗,赶紧拔腿就跑,连衣服和鞋子都顾不上穿。
当时的宦官都是骄横霸道的主,刘士元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元稹。他一边挥舞鞭子穷追不舍,一边还叫手下把元稹的马牵走,再把弓箭拿来,一副非把元稹弄死不可的架势。
元稹吓得魂飞魄散,穿着袜子满驿站乱蹿,最后好不容易才逃离了敷水驿,狼狈不堪地回到了长安。
此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众所周知,宪宗一向宠幸宦官。虽然他对元稹不乏好感,但在这件事上,宪宗最后还是偏向了宦官。此外,宰相们本来就看这姓元的小子不顺眼,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们正好落井下石,拿他开刀。
几天后,朝廷便以元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为由,把他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贬谪令一下,好友白居易大为不平,接连上疏替他喊冤。时任翰林学士的李绛、崔群也面见宪宗,极言元稹无罪。
但是,宪宗不为所动,还是维持原判。
就这样,元稹第三次被逐出了长安,开始了他“山水万重书断绝”“暗风吹雨入寒窗”的贬谪生涯。
这个曾经锋芒毕露、年少轻狂的才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
自己到底错在哪了?
在谪居江陵的那些“残灯无焰影幢幢”的日子里,元稹一直在痛苦地反思。
从小到大所读的圣贤书,有哪一本不是教自己要清廉为官、济世安民的呢?又有哪一本是教自己要向权贵低眉折腰,甚至是与其同流合污的呢?
没有。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扶正祛邪、扬善去恶不仅是一个读书人的本分,更是一个官员的立身处世之本,也是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就算不能彻底祛除世界上的黑暗与邪恶,至少也要为人间带来更多的光明与正义。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元稹,假如他继续坚持这种理想,结果只有两个字——毁灭。
元稹毕竟是聪明人,他很快就意识到,要想在险恶的官场上生存下去,就必须放弃旧的人生观念,学会新的游戏规则。
而这个规则的核心就是两个字:人脉。
是的,官场就是一张网,一张由人脉所构成的利益联结网。所以,自命清高、四面树敌的人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八面玲珑、广结善缘才是正确的为官之道。最后,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的元稹,经过一番痛彻骨髓的灵魂挣扎,终于幡然猛醒,大彻大悟,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关系网了。
元稹构建的第一条官场人脉,是一个叫崔潭峻的宦官,此人时任江陵监军。
元稹过去最讨厌宦官,而且也是宦官把他害到今天这步田地的,所以贬谪江陵之初,他对宦官可谓恨之入骨。但是现在,元稹已经不这么想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初刘士元在敷水驿抽下的那一鞭,已经把那个嫉恶如仇的元稹打死了。
如今的元稹已然脱胎换骨,再也不会自命清高,以正人君子标榜于世了,更不会再坚守什么修齐治平的圣贤理想了。他现在只想放下身段,广交朋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大腿够粗,他就愿意去抱。
而崔潭峻正是一个大腿够粗的朋友。
因为他是穆宗李恒的东宫旧人。
元和十四年,宪宗大赦天下,元稹遇赦回朝,被任命为膳部员外郎。所谓膳部员外郎,就是宫廷里面管伙食的。元稹举目一望,和他同列的,都是一些刚刚入仕的后生晚辈,而当年与他一起当谏官的同僚,如今早已位列要津,个别人甚至已经贵为卿相了。
元稹的抑郁和苦闷可想而知。
元和十五年,穆宗登基,崔潭峻被召回朝中,元稹的好日子也终于到了。
早在当太子的时候,穆宗李恒就经常听宫人吟咏元稹的诗歌,对他印象甚佳。崔潭峻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回朝,就给穆宗献上了一百余首元稹的新作。穆宗大悦,顺便问起元稹近况。崔潭峻赶紧说明了他的尴尬处境。穆宗一听就皱了眉头,这么有才的人,怎么能让他在食堂里管伙食呢?
当年五月,元稹便被擢升为祠部郎中、知制诰。这是个帮皇帝草拟诏书的职位,相当于天子秘书,虽然级别不高,但却举足轻重。
元稹是靠宦官上位的,所以很多朝臣都对这项任命非常不满。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天子又颁下一道诏书,擢任元稹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谁都知道,走到这一步,距离相位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元稹如此扶摇直上,朝中舆论顿时哗然。他刚到中书省上了几天班,有人就给他难堪了。时值盛夏,有一天中午休息,元稹和同僚们聚在一起吃西瓜,忽然飞来一只苍蝇,嘤嘤嗡嗡惹人生厌。中书舍人武儒衡(武元衡的堂弟)马上拿起扇子拼命挥舞,瓮声瓮气地说:“哪来的讨厌东西,居然往这儿凑!”
众人闻言,当即失色。武儒衡却意气自若。只有元稹恨不得找条地板缝儿钻进去。
不过,难堪归难堪,该干的事儿,元稹还是照干不误。
如今的元稹很现实,绝不会再意气用事,更不会因为同僚的冷嘲热讽就放弃编织自己的官场之网。实际上从回朝的那天起,元稹就已经开始构建另一条重大的人脉了。
那就是时任枢密使的宦官魏弘简。
凭借崔潭峻这条线,元稹挤进了权力中枢;眼下,他又攀上魏弘简这根高枝,目的当然是想一举登上宰相之位了。
然而,元稹要经营相位,就必须拿掉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块绊脚石。
这块绊脚石就是裴度。
此时正值河北叛乱全面爆发,穆宗紧急起用裴度为帅,对他极为倚重。众所周知,裴度在朝野拥有无人可及的威望和影响力,这回要是顺利平定叛乱,为朝廷再立新功,那他十有八九会重返相位。到时候,元稹拿什么跟裴度竞争呢?
因此,要防止裴度复相,元稹就必须千方百计阻挠他在河北建功。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就很清楚了——裴度和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元稹和魏弘简就在后方拼命给他使绊子。我们前面所说的“凡用兵、举动皆自禁中授以方略,朝令夕改”,基本上就是元稹和魏弘简搞的鬼。“度(裴度)所奏画军事,(元稹)多与弘简沮坏之。”
裴度忍无可忍,愤然上疏穆宗:“逆竖构乱,震惊山东(太行山以东);奸臣作朋,挠败国政。陛下欲扫荡幽镇,先宜肃清朝廷。……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则逆贼纵平无益!”(《资治通鉴》卷二四二)
裴度口口声声所说的“奸臣”,当然就是元稹了。
至此,双方的矛盾陷入了不可调和的境地。
一边是元勋重臣,肩负平叛重任;一边是朝堂新贵,深受天子宠幸。没有人知道,穆宗内心的天平最终会倾向谁……
【相权之争:渔翁得利的李逢吉】
面对裴度言辞激烈的奏疏,穆宗采取了装聋作哑的态度。
因为这是一道两难的选择题,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度怒不可遏,数日内又连上二表——前后三次,所奏的内容完全相同。
穆宗当然很不爽,但同时也很无奈。
看来,不给裴度一个说法,河北的局面是无从收拾了。最后,穆宗只好解除了元稹的翰林学士之职,把他调任工部侍郎,同时把枢密使魏弘简罢为弓箭库使。
表面上看,元稹好像是被天子疏远了。其实,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穆宗此举纯粹是一个权宜之计,而元稹更不可能轻易放弃对相位的角逐。
到了长庆二年春,形势变得对裴度越来越不利。虽然没有了元稹的掣肘,但河北战局仍然不见丝毫起色,加上恶劣天气、粮草不继等客观因素的困扰,裴度纵然有心杀贼,但也是无力回天。
这种时候,元稹当然不会闲着。他力劝穆宗就此罢兵,昭雪王庭凑,把这场毫无获胜希望的战争结束掉。与此同时,河北又传来了田布自杀、史宪诚自立的消息,穆宗彻底死心,随即下诏承认了河北三镇。
数日后,亦即长庆二年二月十九日,穆宗把碌碌无为的宰相崔植罢为刑部尚书,同时命元稹以工部侍郎衔入相。
在仕途上辗转多年、几经浮沉的元稹,终于否极泰来,位极人臣。
短短几天后,穆宗又颁下一道诏书,任命裴度为司空、东都留守。
裴度原任检校司空,现在转正,貌似皇恩浩荡。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穆宗这么做,其实是外示尊崇,内夺其权。不仅解除了裴度的兵权,并且让他到洛阳坐冷板凳去了。而且穆宗的这项任命,十有八九是元稹在背后做的手脚。
满朝文武都替裴度抱屈,纷纷上奏穆宗,说:“现在时局仍然紧张,裴度有将相全才,不应该放到闲散的位子上。”
迫于舆论压力,穆宗只好改任裴度为淮南节度使。但是朝臣们还是普遍反对,认为裴度应该留在朝中,不宜出外。
穆宗知道裴度的群众基础好,可好到这种程度,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三月底,穆宗不得不再度收回成命,把备受时论抨击的宰相王播罢为淮南节度使,同时任命裴度为相,让他留在朝中辅政。
至此,裴度和元稹基本上打了个平手——谁也没能阻止对方入相,同时谁也没能把谁整垮。
既然二者势均力敌,而且已经同朝为相,就算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至少是没有必要再争个你死我活了。然而,裴、元之争的暂时平息并不意味着穆宗朝廷会从此波平浪静。
因为想当宰相的人,绝不止裴、元二人。
很快,又有一个人摩拳擦掌地加入了这场博弈。
这个人的来头还不小。
此人不但与裴度一样,曾任宪宗朝的宰相,资历深厚,人脉宽广,而且又曾担任太子侍读,算是穆宗李恒的授业恩师,具有常人难以比拟的竞争优势。随着此人的强势介入,这场围绕着宰相之位的权力斗争,注定要波澜再起,并且变得比此前更为扑朔迷离了。
这位闪亮登场的新选手,就是李逢吉。
李逢吉是元和末年的宰相,与裴度位列同班。当时,因宪宗将平定淮西的重任交给了裴度,李逢吉就犯了跟元稹一样的毛病,背地里频频使坏,企图阻挠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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