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李光弼带着数千骑兵,以巡视防务为名离开洛阳,沿着黄河走到了汜水(今河南荥阳市西北),等着看张用济作何反应。张用济知道自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好硬着头皮前往行营叩见。李光弼二话不说,当即以违抗军令为由,命人将张用济推出辕门斩首。
张用济没有及时前往洛阳晋见,自然是违反了军令,但无论如何罪不至死,了不起也就是打几十军棍而已。现在,李光弼之所以如此小题大做,对张用济痛下杀手,目的就是要杀戮立威,以此震慑三军。
这就是李光弼的手段。
有道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意气用事的张用济很不幸地当了这根出头的椽子。
张用济前脚刚被推出辕门斩首,仆固怀恩后脚也进了李光弼的行营。作为朔方军的主要将领之一,他当然也要来拜见这位新老大。
李光弼面无表情地请仆固怀恩入座。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李光弼的卫兵就一脸惊惶地入内禀报,说有五百个胡人骑兵直闯大营,现在已经到了大帐门口了。
李光弼顿然变色。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是仆固怀恩的手下。
仆固怀恩不动声色地瞥了李光弼一眼,赶紧起身来到门口,指着那些骑兵厉声斥责:“我一再告诉你们不要来,为什么偏偏还来?”
李光弼明白了,这是仆固怀恩和他手下人设计好的一出戏,目的是对他进行武力威慑,以防他大开杀戒,把仆固怀恩变成第二个张用济。
李光弼面带笑容地拍了拍仆固怀恩的肩膀,说:“士卒跟随主将,这是人之常情嘛,何必怪罪他们呢!”说完即刻命人搬出酒肉,设宴款待仆固怀恩一行。
那五百胡骑大为意外,一时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就这样,李光弼并没有花多大力气,也没有花多长时间,就用恩威并施的手段收揽了朔方将士的心。尽管还有不少人打心眼里不服他,但至少在表面上,他们不得不接受李光弼指挥和调遣,从此再也没人敢随便违抗他的军令。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九月,经过六个月的养精蓄锐之后,史思明终于点燃了南征的战火。
史思明命少子史朝清镇守范阳,然后兵分四路:一路由将军令狐彰从黎阳(今河南浚县)出发,进攻滑州(今河南滑县);他本人亲率一路出濮阳(今河南濮阳市),史朝义率一路出白皋(今河南滑县北),周挚率一路出胡良(今河南浚县东),分别渡过黄河,从三个方向围攻汴州(今河南开封)。
十几万范阳铁骑掀起漫天黄尘,在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中汹涌南下。
一切就跟四年前的那一幕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只是——当初的主角是安禄山,如今的主角是史思明。
此时,李光弼正在黄河南岸巡察防务,得到燕军大举南下的战报后,立即赶赴汴州,对驻守汴州的守将许叔冀说:“你只要坚守十五天,我一定发兵来救。”
这个许叔冀,就是当初龟缩在江淮拒不援救睢阳的那个家伙。别说坚持十五天,就算让他坚持三天恐怕都办不到。当然,许叔冀是不敢对李光弼这么说的。他当场猛拍胸脯,对李光弼赌咒发誓,说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与城池共存亡。
但是,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史思明大军一到,这个缩头乌龟很快就败了,旋即毫不犹豫地举城而降。史思明马上任命许叔冀为中书令,命他仍旧镇守汴州,随即乘胜西进,兵锋直指郑州和洛阳。
李光弼意识到洛阳无险可守,便与东京留守韦陟商议说:“史思明乘胜而来,兵锋甚锐,我军利于坚守,不利于速战,洛阳易攻难守,韦公有何良策?”
韦陟听出来了,李光弼的意思是想暂时放弃东京,只是身为军队统帅,这种话不方便说,只能由他这个东京留守来说。尽管韦陟很不情愿放弃洛阳,可他也很清楚,从战略上来讲,李光弼的想法是正确的。
韦陟随后提议,大军撤出东京,分一部驻守陕郡,主力则退入潼关固守。
李光弼听完后淡淡一笑,摆摆手说:“暂时撤退肯定是必要的,但也不能退得太深。倘若无故弃守五百里地,敌人的气焰势必更加嚣张。而今之计,不如退守河阳,跟北方的泽潞战区遥相呼应,形势有利则主动进攻,形势不利则依险固守,让史思明不能向西前进半步。韦公啊,要论政治上的事情,我不如你;可在军事方面,你不如我啊。”
其实,李光弼这话未免太谦虚了。
他这个“撤离东京、退守河阳”的战略,恰恰是把军事和政治两方面都兼顾到了。我们都还记得,当初高仙芝和封常清之所以掉了脑袋,就是因为只单纯考虑军事,从洛阳一下子退到潼关,“无故弃守五百里”,丝毫没有顾及到这么做在政治上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假如李光弼没有汲取前车之鉴,势必重蹈高、封二人的覆辙。
李光弼说完后,韦陟没有反驳,但另一个将领却提出了质疑:“洛阳是帝京,岂能如此轻易就放弃了?”
李光弼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说:“若要守洛阳,则汜水、崿岭(今河南登封县南)、龙门(今河南洛阳市南)等要害之处皆应派重兵布防,你身为将军,你倒是说说看,依目前的形势该怎么守?”
那人眨巴了半天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光弼随即发布军令,命韦陟带着东京的所有文武官员及其家眷,即刻西行入关;命河南尹李若幽负责疏散百姓,出城避难;最后,李光弼又命将士把城中所有的重要物资全部运往河阳。
李光弼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把洛阳变成一座空城。
洛阳军民有条不紊地撤离时,李光弼亲率五百名骑兵殿后。当时,史思明的前锋已经逼近洛阳东门的石桥。将士们请示李光弼该走北门还是走石桥,李光弼神色自若地说:石桥。
当天夜里,李光弼命全军燃起火把,保持着威严整肃的军容,缓缓向河阳方向行进。燕军的前锋部队在后面紧追不舍,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敢迫近。最后,燕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军渡过黄河,从容进入河阳。
这一年九月二十七日,史思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东京洛阳。
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城。
史思明也知道洛阳无险可守,便在白马寺附近扎营驻守,并在黄河南岸修筑了一座月城(半圆形的堡垒),与李光弼对峙。
冤家路窄。
这两个老对手又见面了。
史思明来势汹汹,志在必得,一心想速战速决。
而李光弼则气定神闲,坚守不出,准备跟史思明打一场持久战。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说实话,对于李光弼这个老对手,史思明还是心存忌惮的。他打了大半辈子仗,佩服的人不多,畏惧的人更少,而让他又恨又怕的,也许就只有李光弼一个了。
不过,李光弼也不是没有弱点。
相对于擅长野战的史思明而言,李光弼更善于守城,野战方面并不占优势。在史思明看来,只要能把李光弼诱出城外决战,自己就有很大的把握取胜。所以,他并不急于攻城,而是派人天天到河阳城下骂阵。
当时,史思明麾下有个叫刘龙仙的将领。此人自恃骁勇,特别嚣张,常常单人独骑在河阳城外叫骂,把李光弼的十八代祖宗挨个问候了一遍,而且骂人时还摆出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姿势——把一条腿翘到了马脖子上,另外那条腿还一晃一晃的,一脸欠抽的表情。
刘龙仙的挑衅很快就把唐军将士给惹毛了,可李光弼却不愠不怒,对此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当然,李光弼不生气,不等于他对刘龙仙没有办法。
一连几天,李光弼只是冷冷地站在城头上欣赏刘龙仙的表演。直到身边将士都快忍不住了,李光弼才忽然开口,问左右说:“谁能干掉这小子?”仆固怀恩马上请战。李光弼说:“杀鸡焉用牛刀!这不是大将该干的事。”左右随即推荐了一个叫白孝德的偏将。片刻后,白孝德奉命前来,坚决要求出战。
李光弼问:“你要多少人?”
白孝德答:“在下一人足矣。”
李光弼很赞赏他的勇气,可还是坚持让他带兵出战。白孝德略为沉吟,说:“那我就带五十个骑兵做后援吧;另外,请大军擂鼓呐喊,为我助威。”
李光弼拍拍他的后背,亲自送他出城。
白孝德手提长矛,策马从浅水处涉河而过。他刚走到一半,城楼上的仆固怀恩就对李光弼说:“白孝德赢定了。”李光弼说:“还没交手,你怎么知道?”仆固怀恩说:“看他跨马揽辔时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知道他已成竹在胸了。”
刘龙仙望见河阳城中慢条斯理地走出一骑,压根没放在眼里。等到白孝德靠近,刘龙仙正准备拍马迎战,却见白孝德向他摇手示意,好像不是要来过招的。刘龙仙满腹狐疑,只好停在原地。白孝德继续走,一直走到离刘龙仙大概十步远的地方,才勒住缰绳,开口跟刘龙仙说话。
刘龙仙耐着性子听了几句,还是没搞明白他想干什么,索性扯开嗓子接着骂。白孝德沉默良久,突然圆睁双目,厉声喝问:“叛贼,你可识得我?”
“你是谁?”
“我,白孝德也。”
“嘿嘿,”刘龙仙冷笑,“白孝德是哪里来的猪狗?”
白孝德大喝一声,手中长矛飞动,身下坐骑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向刘龙仙。见白孝德动手,河阳城上立刻响起震天战鼓,早已等在城门后的五十骑也紧跟着飞驰而出。刘龙仙大惊失色,想射箭也来不及了,只好掉转马头,企图绕过河堤逃跑。
可是,他已经逃不掉了。
白孝德距他只有十步远,拍马一跃就到了他的身后。刘龙仙只听见背后响起噗嗤一声,然后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一杆长矛已经从他的胸口穿出……
片刻后,白孝德策马回到了河阳城下。他回来时还是跟出去时一样,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只是手上已经多出了一样东西——刘龙仙的首级。
河阳城上的唐军顿时欢声雷动。
而在南岸远远观望的燕军官兵则目瞪口呆,一脸惊骇。
他们亲眼目睹了刘龙仙被白孝德斩杀的全过程。仿佛就在电光石火之间,这个自恃悍勇的“骁将”便已身首异处了。
看来,刘龙仙充其量就是个“嚣将”,而不是骁将。
史思明的诱敌战术被挫败后,很快又想出了一招。
这一招叫心理战术。
由于燕军的战马大多膘肥体壮,所以史思明就命士兵从中挑出了一千多匹,让他们每天牵着这些战马到黄河南岸的沙洲洗澡,以此炫耀燕军铁骑的战斗力。
为了表示自己战马的数量很多,史思明就让士兵们每次只牵几百匹出去,然后一批一批轮流洗。如此从早到晚,循环往复,哪怕每匹马都洗上几十遍、洗脱了皮也在所不惜。此外,为了体现战马的壮硕,史思明还特意交待:一定要挑选公马。
看着对岸那些膘肥体壮的北地良马,河阳城上的唐军官兵都恨得牙痒痒。可他们还是不得不承认——燕军骑兵的优势的确远远胜过唐军。
可是,忽然有一天,史思明的士兵却哭丧着脸回来报告,说今天一大早,所有战马一跳进水里就争先恐后地游向对岸,然后撒着欢儿跑进了河阳城,一匹也没剩下。
史思明勃然大怒,惊问原由。
士兵说,唐军把他们的马也牵出来洗澡了。
史思明百思不解。他们洗他们的,咱们洗咱们的,为什么咱们的马偏偏就要撒着欢儿跑进人家的城里?
士兵接下来的回答让史思明一下子恍然大悟。
士兵说:因为人家牵出来的是母马。
士兵还说:人家的母马还一个劲地叫唤。
史思明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此刻,李光弼正在河阳城里一边拍着那些北地良马的肥膘,一边笑得嘴歪。
唐军牵出去洗澡的那些母马之所以会拼命叫唤,是因为李光弼叮嘱士兵们,一定要挑那些刚刚下过马驹的母马。所以母马们出城后,其实是在呼唤自己的马驹,并不是在跟对岸的公马唱情歌。可那些公马偏偏会错了意,受不了声声呼唤的“诱惑”,因此才会急不可耐地涉水而来,主动“投奔”了唐军。
史思明聪明反被聪明误,顿时恼羞成怒,决定对河阳发起进攻。
不过,在对河阳发起强攻之前,史思明决定先出动水军,烧毁唐军铺设在黄河上的浮桥。
史思明之所以打浮桥的主意,跟河阳城的独特结构有关。
河阳不只有一座城,而是有三座:北城、中潬城、南城;北城位于北岸,中潬城位于黄河中间一块较大的沙洲上,南城位于南岸;三座城以浮桥相连,彼此呼应。历史上称之为“河阳三城”。
自河阳三城渡桥而南,可直逼东京洛阳;渡桥而北,可直趋上党、太原;往东北方向,又可直趋邺城,进入燕、赵。由于河阳具有如此独一无二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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