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来了。
这一次——狼真的来了!
可此时此刻,唐玄宗李隆基在干什么呢?
他在泡温泉。他正和他最心爱的杨玉环一起,在美丽而宁静的华清宫中泡着温泉。
自从开元后期以来,玄宗每年十月都要上骊山泡温泉,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二十多年,可谓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然而此时的李隆基并不知道,这将是他与杨玉环的最后一次骊山之行。
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可华清宫中却温暖如春;北方的大地正在安禄山的铁蹄下呻吟和战栗,可骊山的天子行宫中依然是一派歌舞升平。
李隆基和杨玉环一起沐浴在温泉池中,时而嬉水,时而畅游。池中热气弥漫、烟雾缭绕,美人肤如凝脂、巧笑嫣然,此情此景尽管已经看过无数遍,可玄宗还是忍不住心旌摇荡,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人间天上……
如果时间就在这一刻悄然凝固该有多好。
如果人生就在这一刻进入永恒该有多好。
只可惜,时间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它可以让一个帝国在短短几年里走向繁荣和强大,也可以让一个太平盛世在一夜之间变得破碎支离,面目全非。
而人生同样是世界上最无常的东西,前一秒还在享受天堂般的快乐,下一秒就有可能陷入地狱般的煎熬。没有人知道哪一秒才是天堂地狱的转捩点,也没人知道是什么力量在主宰这一切。即使李隆基贵为天子,他也没有权力让时间停止不动;即使李隆基富有四海,他也无法用他的意志挽留住人生中的美好。
哪怕只是点滴。
哪怕只是一瞬。
安禄山率主力南下的同时,为了消除来自河东方面的威胁,派部将何千年率领一支小分队前往太原,以献神射手为名,设计掳走了北京(即太原)副留守杨光翙。太原守军大为惊骇,立刻将安禄山造反、长官被劫的消息奏报朝廷。与此同时,东受降城(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也向朝廷呈送了战报,称安禄山已起兵叛乱。
然而,面对来自前线的奏报,人在骊山的玄宗却依旧置若罔闻。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玄宗“犹以为恶禄山者诈为之,未之信也”。也就是说,他仍然认为这是那些嫉恨安禄山的人在造谣,所以不肯相信。《资治通鉴》的说法符合事实吗?
恐怕未必。
事实上,早在宦官辅璆琳东窗事发,而裴士淹、冯神威等使臣连连在范阳遭受冷遇的时候,玄宗就已经察觉出安禄山的狼子野心了。而他之所以在危机来临的时刻还把军国大事抛诸脑后,不顾一切地陪着杨贵妃上骊山,甚至在接到前线战报时还执迷不悟,其原因恐怕不是因为他看不清现实,而是因为他在逃避现实。
是的,李隆基在逃避。
作为一个统治了大唐帝国长达四十余年的皇帝,李隆基对自己的能力和运气都太自信了。所以,他既不愿承认自己在识人用人上的严重错误,更不愿直面由于这种错误而导致的灾难性后果。换句话说,他宁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躲进温柔乡,宁可让自己变成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也不想让残酷的现实剥夺掉他最后那点顽固而脆弱的自尊心。
可是,到了十一月中旬,当河北各郡县的战报像雪片般飞进华清宫的时候,玄宗终于不得不从醉人的温柔乡中百般无奈地抬起头来,勉强收拾精神,紧急召见宰辅重臣,询问他们御敌平叛之策。
对于安禄山的造反,满朝文武个个忧心忡忡、惶骇不已,唯独杨国忠得意洋洋、喜不自胜。
因为,他的预言成真了。他喊了这么久的“狼来了”,最后安禄山总算给他面子,真的来了。
“扬扬有得色”的杨国忠拍着胸脯对玄宗说:“今反者独禄山耳,将士皆不欲也。不过旬日,必传首诣行在。”(《资治通鉴》卷二一七)
如今真想造反的只有一个安禄山,将士们跟他都不是一条心。不出十天,必能将他的脑袋传送行宫。
听了杨国忠的话,玄宗如释重负,脸上迅速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其他几个宰辅大臣却人人相顾失色。
十天就能平定安禄山叛乱?你杨国忠这海口也夸得太大了吧?
接下来的事实马上就将证明,杨国忠这不叫夸口,而叫扯淡!
此后,唐朝政府军非但没有在十天内平定安禄山叛乱,反而在玄宗和杨国忠一错再错的决策之下,被叛军打得节节败退、损兵折将,而且很快就把洛阳和长安两座京城都给丢了,以致玄宗君臣不得不仓皇流亡巴蜀。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安史之乱爆发刚刚两个月,安禄山就在洛阳堂而皇之地当上了大燕皇帝;而时隔不过半年,声称十天就能拿下安禄山脑袋的杨国忠,自己反而在马嵬驿被砍掉了脑袋。
安禄山刚刚起兵之时,尽管朝野上下都为之震骇,却还是没有人料到局势会恶化到后来那种地步,也没有人料到官军在叛军面前会那样不堪一击、一溃千里,更没有料到当时大唐军界最耀眼的三颗将星——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竟然没有一个能够阻遏叛军的兵锋!
尤其让忠于李唐的臣民们扼腕愤恨的是,这三个曾经叱咤风云、威震朝野的一代名将,最终竟然都不是死在御敌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谗言下……
【威震中亚:高仙芝的锋芒】
高仙芝,高丽人,将门之后,从小随父至安西,稍长因父荫被授予游击将军。史称高仙芝“美姿容,善骑射,勇决骁果”,二十出头便因军功被提拔为将军,“与父同班秩”(《旧唐书·高仙芝传》),在军中传为一时佳话。
高仙芝曾先后在安西军事长官田仁琬、盖嘉运麾下效力,但一直没得到重用,直到夫蒙灵詧出任安西节度使,才对高仙芝的才华欣赏有加,屡屡对他进行提拔。到了开元末年,高仙芝已官居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兼节度副使。
此时的高仙芝虽然已经是安西唐军的二把手,但还称不上是名将。真正让他扬威西域、名动朝野的,当属千里奔袭小勃律的战役。
小勃律国位于吐蕃西北,大约在今巴基斯坦北部及克什米尔一带,介于吐蕃、中亚与安西四镇之间,战略地位十分突出,自从武周时代以来,这里便是大唐与吐蕃反复争夺的焦点。小勃律原本亲附唐朝,因而屡屡受到吐蕃的攻击。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吐蕃再次出兵小勃律,迫使其投降,并将一个吐蕃公主嫁给了小勃律国王,从而牢牢控制了这个战略要地,同时也切断了中亚二十几个小国与唐朝的联系,大有称霸中亚之势。
毫无疑问,大唐帝国要想夺回对中亚的控制权,首先就必须夺回小勃律。
然而,从田仁琬到盖嘉运,再到夫蒙灵詧,连续三任的安西军事长官都曾经出兵征讨小勃律,但每次都无功而返,玄宗对此十分不满。天宝六年(公元747年),夫蒙灵詧向玄宗推荐了高仙芝。玄宗立刻下诏,任命高仙芝为行营节度使,率一万骑兵远征小勃律。
天宝六年四月,高仙芝率部从安西都护府(治所在龟兹镇,今新疆库车县)出发,沿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向西南行进,经拔焕城、握瑟德、疏勒,越过葱岭(帕米尔高原)、播密川,最后抵达特勒满川,进逼吐蕃人控制的军事要塞连云堡(克什米尔西北),整个行军过程耗时三个多月。
连云堡是通往小勃律的必经之地,有吐蕃驻军一千余人,另外在城堡南部十五里处还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吐蕃军营,驻兵八九千人。也就是说,吐蕃在连云堡一带的守军共约一万人,与高仙芝的兵力大体相当。吐蕃军队依险而守,以逸待劳,而唐军刚刚经过一百多天的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局面显然对唐军极为不利。
不过,唐军也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吐蕃军队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唐军会奔袭千里,从天而降,所以唐军可以抓住先机,打吐蕃一个措手不及。
高仙芝兵分三路,于七月十三日拂晓会师于连云堡外。当地有一条河叫婆勒川,其时正逢涨水,唐军难以涉渡。高仙芝一边派人寻找河中水浅处,一边下令所有将士每人携带三日口粮,轻装上阵,准备强行渡河。将士们看着哗哗流淌的河水,都说高仙芝疯了。
暂且不说在没有船只的情况下怎么过河,就算勉强能过,万一连云堡的敌军察觉,打唐军一个“半渡”,这一万人马岂不是要全部扔到河里喂鱼?!
可军令如山,众将士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高仙芝走。
令将士们喜出望外的是,沿着河岸走了不远,果然找到了一处水浅可渡的地方,结果人不湿旗,马不湿鞍,一万人马全都安全渡过婆勒川。高仙芝大笑道:“倘若敌人趁我们半渡时发动袭击,我军必败无疑。可现在我军既已安全渡河,并集结成战斗队形,连云堡就是老天爷送给咱们的礼物了!”
随后,高仙芝下令全军对连云堡及南部军营同时发起强攻。面对唐军的突然袭击,吐蕃守军大为惊骇,但仍然凭借险要的地形和坚固的工事顽强抵抗,如蝗箭矢和巨石檑木纷纷而下,给仰攻的唐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正面进攻受阻,高仙芝立刻召来军中骁将李嗣业,命他率领一支陌刀敢死队,绕开正面之敌,从后山悬崖攀登上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李嗣业临行前,高仙芝给他下了死命令,要他必须在中午之前解决战斗。
所谓陌刀,就是两面开刃的长柄大刀,是唐军野战步兵的重要武器,既可以砍人,也可以劈马,列阵时“如墙而进”,在近身肉搏中具有极为可怕的攻击力。高仙芝麾下的这支陌刀队,是安西唐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个个训练有素,勇悍过人;尤其是这个李嗣业,更是安西唐军中著名的善使陌刀的猛将。
正是由于陌刀队超强的战斗力,高仙芝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将其投入战斗。
李嗣业受命后,手执战旗,率陌刀队从险峻之地攀上山岭,突然出现在吐蕃守军的后侧。与此同时,高仙芝亲率大军再度实施正面强攻。吐蕃人腹背受敌,加上李嗣业的陌刀队从背后杀了上来,他们已经无险可守,军心顿时涣散。唐军则越战越勇,从辰时(早晨七点)至巳时(十一点)左右,共歼灭吐蕃守军五千多,俘敌一千余人,吐蕃余众纷纷逃散。
此战唐军大获全胜,不仅顺利攻克连云堡,而且缴获了一千多匹战马和不可胜数的军资器械。
高仙芝的远征军虽然初战告捷,但是也等于向吐蕃人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和作战意图。如果要完成既定的战略目标——征服小勃律,这支唐军势必要在敌人已经察觉的情况下,在吐蕃人的势力范围内孤军深入,其面临的危险是不言自明的。
军中将士开始生出畏难情绪。
尤其是玄宗派来的监军宦官边令诚,更是越想越怕,说什么也不敢再前进半步。
可高仙芝是不会退缩的。
不征服小勃律,他绝不会鸣金收兵。
这就是普通将领和名将的差别。一个人之所以能成为名将,不仅在于他能够战胜强敌,更在于他能够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就像有个哲人曾经说过的那样:勇气并不是不害怕,而是即使害怕也要去做。
高仙芝并非不知道孤军深入的危险,也并非不感到害怕,而是他知道——成功就是在别人选择放弃的时候,你选择坚持!
高仙芝没有强迫边令诚,而是让他和三千名伤病羸弱的士兵留守连云堡,自己则亲率六千余人继续向小勃律挺进。
三日后,唐军进抵帕米尔高原的坦驹岭(克什米尔吉尔吉特市西北)。这里山峦高耸,崎岖险峻,自然条件极为恶劣,将士们在艰难的行军过程中不断发出抱怨。而且,就在坦驹岭前方四十里处,还有一座名叫阿弩越的胡人城堡,也是亲附吐蕃的。将士们在疲惫和畏难情绪的影响下,内心的不满终于达到顶点,于是一个个驻足不前,并纷纷质问高仙芝:“大帅这是要带我们去哪?您瞧瞧这路是人走的吗?!”
面对愤怒的士兵,高仙芝镇定自若地说:“前面就是阿弩越城,我估计他们听到我军到来的消息,必定会开门投降,你们不必担忧。”
高仙芝话音刚落,就有哨探来报,说有二十余名身着胡服的骑手,从阿弩越城方向过来了。片刻后,胡骑被带到高仙芝面前,对着高仙芝和在场的将士说:“听说大唐军队前来,阿弩越城主特地派我等前来迎接将军,并且砍断了婆夷河(印度河上游支流)上的藤桥,准备跟吐蕃人断交。”
众将士闻言,顿时转忧为喜,刚才的满腹牢骚全都一扫而光。
高仙芝笑了,下令全军立刻翻越坦驹岭,向阿弩越城进发。
其实,这是高仙芝演的一出戏。
所谓的阿弩越城主欢迎唐军、与吐蕃断交云云,纯属子虚乌有。这二十余名胡骑并非阿弩越人,而是高仙芝命人假扮的。他料定一路走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