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日,刘幽求被流放封州(今广东封开县),张暐流放峰州(今越南永安县),邓光宾流放绣州(今广西桂平市)。
当这个胎死腹中的政变计划被彻底曝光后,太平公主及其党羽无不恨得咬牙切齿。崔湜立即致信广州都督周利贞(就是当年被崔湜引荐给武三思,出面残杀五大臣的那个人),让他暗中除掉刘幽求。
然而,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刘幽求有一个好友叫王晙,当时正在桂州(今广西桂林市)担任都督,他不知从什么渠道获知了崔湜的阴谋,便强行将刘幽求扣在了桂州,不让他前往贬所。
周利贞闻讯大怒,频频发出公函,要求王晙放人,同时崔湜也一再向王晙施压,但王晙始终置若罔闻。刘幽求担心连累朋友,说:“你一意抗拒当权宰相,保护一个被流放的人,恐怕不仅不能保全,而且还会连累你自己。”极力表示要前往封州。王晙不以为然地说:“你犯的又不是连朋友都要跟你绝交的罪,我就算因此受牵连,也绝无怨恨。”最后还是坚持不肯放行,刘幽求就此逃过一死。
这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未遂政变,对李隆基而言无疑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政治灾难,也是他自出道以来遭受的最惨重的一次失败。
尽管他万分惊险地躲过了被废黜的命运,可却被迫自毁长城,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使自己原本就很有限的势力再次受到了严重削弱;此外,这起打草惊蛇的事件也等于过早地暴露了李隆基的政治意图,让太平公主及其党羽的警惕心得到了空前加强,甚至促使他们加快了全面反击的步伐。
如果说,此前太平公主更多的只是考虑如何废黜李隆基,还并不打算杀他的话,那么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她无疑已经下定了置李隆基于死地的决心。
所有这一切,无不让李隆基变得十分被动。
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即将展开的巅峰对决中,他未及出手已经先丢一分,明显处于极端不利的态势;相形之下,太平公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赢面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先天元年深秋,望着太极宫中无凭无依随风飘舞的片片落叶,李隆基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萧瑟和苍凉。
秋天的大风猛然掠过脸庞,让他感到了一丝寒意。
天冷了。
一个肃杀的季节就要来了。
【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从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到当上太子,再到登基为帝,他身边的主要谋臣先后有刘幽求、崔日用、姚崇、宋璟、张说、郭元振等人。这些人都曾经入阁拜相,在李隆基走向皇帝宝座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为其最终登上权力巅峰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然而,也是在这一路上,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政治博弈越演越烈,于是这些元勋功臣一个个相继落马,全部被罢去相职,多数还被逐出了朝廷。
其中,崔日用最早被贬为荆州长史;接着是姚崇和宋璟,被贬为地方刺史;然后是张说和郭元振,张被罢为尚书左丞,贬至东都,郭被罢为吏部尚书,后转兵部尚书;最后是刘幽求,下场最为不堪,被剥夺一切职务,披枷带锁流放岭南。
在太平一党看来,当这些人被一个个清除出权力中枢之后,李隆基就只能算是一个光杆司令了。
然而,事实并不像太平一党所想象的那样。
李隆基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上述那些众所周知的谋臣之外,李隆基身边一直隐藏着一个得力心腹,只因此人入仕很晚,资历较浅,而且刻意表现得非常低调,所以并不为人所熟知,自然也就没有引起太平一党的警觉。
这个人就是时任中书侍郎的王琚。
跟朝中一般的官员比起来,王琚的人生显得颇有传奇色彩。
他是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市)人,少时即为孤儿,但是人很聪明,富有才略,喜欢术数炼丹之学。他有一个叔父在武周时期官至凤阁侍郎,王琚估计是得到了这个叔父的照顾和荐引,所以在神龙初年进入东都,与中宗驸马王同皎交往,颇受器重,渐渐成了王同皎的密友。
当时,武三思擅权乱政,极力打压异己,尤其是对五大臣进行了残酷的打击迫害。作为神龙政变的功臣之一,王同皎自然是感到义愤填膺,故时常与王琚等一帮好友在私下里议论朝政,甚至谈起了刺杀武三思的计划。王琚闻言,欣表赞同。但是,让王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王同皎就被宋之问兄弟出卖了,旋即被斩首,家产抄没。王琚担心受到株连,赶紧逃亡到了江都(今江苏扬州市),从此隐姓埋名,在一个富商家里做了教书先生。
可王琚毕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其言谈举止自然与常人不同。那个富商观察了他一段时间,知道此人来历不凡,日后很可能会发达,于是便将女儿嫁给了他,并且送给了他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
在富商家里当了几年上门女婿后,帝国政坛再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唐隆政变爆发,睿宗李旦登基,临淄王李隆基入主东宫,原来的朝廷高官纷纷落马,帝国朝堂开始了新一轮的大洗牌。王琚意识到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立刻决定入朝求官。他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想法告诉了老丈人。老丈人大喜过望,马上给了他一笔丰厚的盘缠,让他即刻启程赴京。
王琚来到长安的时候,太子李隆基正与太平公主斗得不可开交。王琚对当时的政局作了一番深入的分析之后,决定把宝押在太子身上。
然而,此时的王琚只是一介布衣,他凭什么攀上堂堂的皇太子呢?不要说想获得太子垂青,就算见上太子一面,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不过王琚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要是没有一个够分量的人引荐,自己是不可能鲤鱼跳龙门的。
王琚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能够帮助他实现梦想的人。
他就是宝昌寺的和尚普润。
普润曾在唐隆政变中立功,此时已被朝廷授予三品待遇,享有自由出入东宫之权,是一个政治地位非常高的和尚,只要有他的引荐,王琚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平步青云。
随后,王琚利用自己从江都带来的那笔盘缠开路,很快就成了宝昌寺的大施主,因而自然就成了方丈普润的常客。
当然,钱不是万能的。它也许能帮你叩开机遇的大门,但最终能否登堂入室,还要看你的能力和本事。由于王琚对阴阳术数极为精通,在与普润的交往中,“说以天时人事,历然可观”(《旧唐书·王琚传》),所以很快就被普润视为高人,并引为知己。不久,普润就向太子郑重推荐了王琚。李隆基听说后,虽然表现出了一副很惊异的样子,但内心对这种阴阳术数的小道其实是不以为然的。因此他没有兴趣见王琚,只是看在普润的面子上,赏给了王琚一个诸暨主簿(相当于县委办主任)的小官。
王琚满怀信心地在客栈中等了好多天,最后没有等到太子约见的邀请,只接到了一张毫无诱惑力的任命状。
诸暨主簿?
看着那张轻飘飘的任命状,王琚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我王琚是这么容易打发的,那我当初就不会来了。
如果是一般人,走到这一步基本上就没辙了。要么带着满腹牢骚到诸暨去上任,要么怀着满腔失落乖乖地打道回府。总之,想要依靠一点小聪明在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基本上是白日做梦。
然而,人生是很奇妙的。有时候幸运之神的降临,往往只是因为你多看了一眼,多想了一下,多走了一步。换言之,在人生的某一些特殊时刻,成功与失败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此刻,当王琚再次翻看着手中的任命状时,心中忽然电光一闪,原本毫无希望的人生刹那间云开雾散,柳暗花明。
就在这个瞬间,王琚感觉自己手中握着的,已经不再是一份苍白的任命状,而是一张金光闪闪的邀请函。
王琚立刻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客栈。
他大踏步向东宫走去,同时也大踏步向他后半生的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走去。
第一眼见到王琚的时候,东宫的接待宦官就感觉极度不爽。因为平常那些得了官职前来向太子拜谢的人,一个个都是满脸堆笑,毕恭毕敬的,除了不停地点头作揖之外,还一个劲地塞红包。可眼前这个不知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愣头青,非但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牛皮哄哄的模样,真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看太子赏给他的官儿,也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诸暨主簿”,要是封他一个刺史,这小子还不把尾巴翘到东宫的屋顶上?
宦官不情不愿地把王琚领到了太子所在的内殿,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请先生自重,殿下就在帘内。”
没想到宦官话音未落,王琚忽然两眼一翻,提着嗓门说:“谁是殿下?当今天下不是只有太平公主一人吗?”
宦官一听,差一点没背过气去。
见过无知和狂妄的,就是没见过如此无知加狂妄的!
宦官刚想发作,就听见太子的声音从帘内传了出来,传王琚即刻上殿进见。宦官无奈,只好忍着怒气掀开帘子,看着王琚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心里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其实宦官并不知道,王琚是故意做这一番表演的。
假如嫌“诸暨主簿”的官小而不来拜谢,王琚就绝对没有机会见到太子;而假如王琚不用这种另类的方式引起太子注意,太子也绝对没有兴趣见他。所以,同样一张任命状,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一根弃之可惜,嚼之无味的鸡肋,可在王琚看来,却可以是一块改变命运的敲门砖。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说到底,王琚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能耐。他只不过是在即将放弃的最后一个瞬间,比别人多看了一眼,多想了一下,多走了一步。
仅此而已。
当王琚走进内殿的时候,李隆基迅速打量了他一下,然后示意他在下首落座。
李隆基知道,这个人今天绝不是来拜谢的。
王琚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榻上一坐,果然只字不提拜谢一事,而是直直地盯着太子的眼睛,说:“殿下,您虽然铲除凶顽,为帝国立下大功,可您是否知道,您现在的处境已经危在旦夕?”
李隆基深长地瞥了王琚一眼。
尽管他心里对这个不知轻重,一再口出狂言的人也有几分反感,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狂人”也让李隆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循规蹈矩之辈遍地都是,而特立独行之人则只能间或一睹。尤其对李隆基来说,每天眼中所见多是谄媚的笑脸,耳中所听多为阿谀的言辞,他早已麻木不堪,厌倦已极了。所以,冷不丁冒出一个如此生猛的人,李隆基自然会感到眼前一亮。先不说这个家伙肚子里有没有料,光凭这份与众不同的勇气,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李隆基饶有兴味地迎着王琚的目光,缓缓地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寡人愿闻其详。”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在长安待了这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多金钱和心思,王琚终于等到了这么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强抑着心头的激动和喜悦,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韦庶人智识浅短,弑君叛逆,人心不服,所以殿下杀她易如反掌;可太平公主却是则天皇后的女儿,为人凶狡无比,且屡立大功,朝中大臣多为她的党羽,如此种种,令微臣不得不替殿下感到忧惧啊!”
很显然,这番话很多人会讲,但是他们却不敢讲或者不愿意讲。如今,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居然敢在第一次与李隆基见面的时候就把这一切和盘托出,无疑是需要一定的智慧和胆识的。李隆基猛然意识到——倘若真的把这个叫王琚的人打发到诸暨去当小吏,那无疑是一种损失。值此用人之际,如果把这个人留在身边,日后定然会大有用处。
思虑及此,李隆基的脸上迅速露出一个真诚而亲切的笑容:“来,先生,请上坐!”一边说一边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延请王琚同榻而坐。接下来的对话就完全不必客套了。虽然双方的身份和地位相距悬殊,但是却都有一种一见如故,相知恨晚之感。
就在同一张坐榻上,王琚和太子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长谈。当王琚彻底剖析了当前的局势,并且发自内心地表明了他对太子处境的深切忧思之后,李隆基的眼中顿时泪光闪动。
应该说,这并不完全是一种笼络人心的作秀和矫情。因为自从成为万众瞩目的帝国储君以来,李隆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所有人的关注,同时还要受到太平公主耳目的监视,长时间的压抑已经让他不堪重负,所以,当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突然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和他坦诚相见时,李隆基内心潜藏已久的痛苦、压力和担忧,自然会不可遏止地宣泄出来。
李隆基毫不掩饰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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