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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是人性根深蒂固的弱点。
无法战胜这种弱点的人,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
死路。
【功臣集团的垮台】
随后的日子,中宗不仅对五大臣的谏言充耳不闻,而且还多次微服私访武三思,在他府上宴饮作乐,推杯换盏,摆明了就是要刺激五大臣敏感的神经。没过多久,中宗又突然擢升武三思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擢升武攸暨为司徒、晋爵定王。
五大臣目瞪口呆。
他们很清楚,天子李显重用武三思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他们。
可明知如此又能怎样?难不成再搞一场政变,把李显废掉,让相王李旦取而代之?
不能说五大臣绝对没有动过这个心思。因为他们已经听到了李显和武三思磨刀霍霍的声音。但是,眼下的形势已经跟神龙革命之前迥然不同了。当初大多数朝臣之所以拥护他们发动政变,目的是为了推翻武周,匡复李唐,如今目标既已达成,人心普遍渴望安定,谁又会提着脑袋跟他们再闹一场革命呢?
不可能了。
所以,明知道一张死亡的大网已经朝着头顶笼罩下来,他们也无可奈何。
也许是察觉到了朝堂上越来越紧张的斗争气氛,相王李旦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他意识到五大臣和三哥李显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对决。出于明哲保身的考虑,历来不喜欢权力斗争的李旦随后便向中宗提出,辞去太尉和宰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职。
中宗正中下怀,当即表示同意,紧接着又装模作样地要封李旦为“皇太弟”。李旦当然是坚决辞让了。
数日之后,武三思和武攸暨也非常高姿态地推掉了皇帝给他们的新官爵。
武三思很聪明。他知道,对诸武心怀不满的人绝不止五大臣,如果他现在表现得太过张扬,就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这显然是不明智的。因此,目前最好的策略就是尽量保持低调,然后集中精力铲除五大臣。等做完这件事,朝政大权自然会落到自己手上。
武三思对此满怀信心。
这年初夏的某个早晨,有一个人从岭南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东都。
他就是魏元忠。
早在李显即位的当天,就已经派专人前往高要(今广东高要市)去征召魏元忠了。如今,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这个昔日的嫡系大臣终于回朝了。李显当天就任命魏元忠为卫尉卿、同平章事。
七天后,李显又迅速擢升魏元忠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同日拜相的大臣还有韦安石、李怀远、唐休璟、崔玄暐、杨再思、祝钦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七个人之所以在同一天拜相,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相同的政治背景——七个人都是天子李显的东宫旧僚。
至此,李显终于摆脱了即位之初那种孤立无援的尴尬处境。现在的宰相班子中已经有七个人是他的嫡系。就算把具有双重身份的崔玄暐剔除出去,划入功臣集团,也还有六个宰相是李显的旧日班底。
六比五,中宗的实力已经超过了五大臣,完全掌握了政治斗争的主动权。现在,只要他动一根指头,随时可以让五大臣卷铺盖滚蛋。
神龙元年五月,中宗李显再度做出了一个令五大臣啼笑皆非的举动。他居然声称武三思、武攸暨、术士郑普思等人也都参与了神龙政变,因此把他们与张柬之等人并列为革命功臣,赏赐给他们“免死铁券”(持免死铁券者,除谋逆大罪外,一般死罪可赦免十次)。
中宗的赏赐诏书颁下,五大臣就像是被人扇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在他们看来,和武三思、郑普思这帮人为伍,简直是在侮辱他们的人格。他们忍无可忍,立刻发动文武百官联名上疏,对诸武同受赏赐之事表示了强烈的愤慨,并再次要求贬黜诸武。
虽然这一次他们纠集了满朝文武一起发飙,把抗议活动搞得声势浩大,可中宗李显却丝毫没有让步。
因为他知道,朝中的多数官员其实是碍于五大臣的宰相身份,迫于无奈才和他们掺和在一块的。换言之,哪一天要是摘掉五大臣头上的宰相乌纱,群臣立马会跟他们划清界限。况且,越是虚张声势,就越是表明五大臣已经黔驴技穷了。除了上奏章、发牢骚、提抗议、搞串联,他们还能干什么?
什么也干不了!
所以,李显一点也不怕他们。
五大臣彻底没辙。
作为臣子,纠集百官联名抗议已经是他们所能做的最极端的事了,再往前迈一步,就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了。
怎么办?
五大臣经过紧急磋商,决定派一名卧底前去监视武三思,随时掌握第一手情报,以便制订防守策略。
他们选中的这个人叫崔湜,是朝中的一名低级官员,曾经跟随他们参与政变。之所以挑上他,是因为此人比较机灵,而且官卑人轻,在从事间谍工作时不容易引起对手怀疑。
五大臣的判断没错,崔湜确实很机灵,也很适合从事间谍工作。可他们却忽略了一个小小的问题——崔湜凭什么替他们卖命?
当初跟着五大臣闹革命,是因为李唐复辟是人心所向,成功的概率很高。现如今呢?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看得见,五大臣已经成为皇帝的眼中钉了,而武三思才是皇帝跟前的第一大红人。为几个过了气的帝国大佬去得罪一个圣眷正隆的政坛新宠,崔湜犯得着吗?
当然,五大臣尽管过气了,可名义上还是宰相,也不能不买他们的账。所以崔湜在接受任务的时候,不仅没有表现出半点抵触情绪,反而信誓旦旦地表示:坚决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务。
五大臣很高兴。没想到这位同志的觉悟这么高,本来想好的一大堆鼓舞斗志的话也就免了。可五大臣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崔湜一转身就直接奔向了武三思的府邸,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卖了。
武三思对这个年轻人弃暗投明的行为表示了高度赞赏,然后告诉他,表面上一切照常,继续从五大臣方面接受指示,不要让他们怀疑。
崔湜心领神会,这是让他当双面间谍。武三思随后便暗中举荐,把崔湜一举提拔为中书舍人。崔湜感恩戴德,从此成了武三思的死党。
对于崔湜的反水,五大臣一无所知。
也许直到死,他们也不知道好同志崔湜早就成了双面间谍。
神龙元年盛夏的某个黄昏,武三思的府上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落魄男人。
第一眼看到他时,武三思差点没认出来。
此人名叫郑愔,曾任殿中侍御史,原是二张的心腹,在神龙革命前跟着二张很是得意了一阵子。二张被杀后,听说他被贬到宣州当了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参军,后来又因贪污案而弃官潜逃,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看着眼前的这个负案在逃的家伙,武三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嫌恶之情。他以为这小子肯定是来蹭饭的,所以打算让他吃顿饱饭就滚蛋。
可郑愔接下来的举动却大出武三思意料之外。
他一看见武三思就开始嚎啕大哭,那悲伤的神情如丧考妣;紧接着又纵声狂笑,笑得屋顶的瓦片差点没震下来。
武三思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疯了。
然而,当他看到郑愔深陷的眼眶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时,他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没疯,而且肯定有话想对他说。
“说吧,来找我干什么?”武三思盯着他的眼睛问。
郑愔说:“初见大王而哭,是因为大王就要身死族灭;次为大王而笑,是高兴大王终于遇见了我!”
好一个大言不惭的亡命之徒!武三思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一串冷笑。不过他忽然对这个叫郑愔的人产生了兴趣,很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郑愔接着说:“大王如今虽然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可五大臣手中依然握着宰相和将军的权力。他们的胆识和智谋非常人可及,所以当时废黜太后才会如同反掌。大王仔细想想,您拥有的力量与地位较之太后孰轻孰重?五大臣昼夜之中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大王的肉,不把武氏一族铲除殆尽不足以逞心快意。大王如果不马上除掉五大臣,则危殆不啻于朝露,而您却自以为稳如泰山,这正是郑愔替大王感到忧惧的地方啊!”
武三思笑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眼光很毒,确实一语道破了他的隐忧。
他决定收留这条丧家之犬。对于这样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你给他滴水之恩,他必定会报以涌泉。更何况,在即将与五大臣展开的较量中,他正需要这种机智而凶狠的鹰犬。
武三思站了起来,拍拍郑愔的肩膀,把他请到了府中的密室。当天夜里,他就从郑愔那里得到了许多中肯的建议。
数日后,郑愔便和崔湜一样当了中书舍人,从此成为武三思的得力鹰犬。
经过一番精心谋划,武三思终于出手了。
他入宫去见韦后,并和她一起游说皇帝:“五大臣依恃自己是复辟功臣,专权跋扈,已经对帝国构成了严重威胁,必须把他们除掉!”
李显问他有何良策。武三思说:“依微臣之见,对付他们最好的策略就是明升暗降,将他们封王,同时免除他们的宰相职务,表面上不失为对功臣的尊重,实际上剥夺他们的实权。”
李显深以为然。
五大臣的厄运就此降临。
这一年五月十六日,中宗忽然在朝会上宣布:封张柬之为汉阳王,敬晖为平阳王,桓彦范为扶阳王,袁恕己为南阳王,崔玄暐为博陵王,同时全部罢相,另外赐给他们黄金绸缎、雕鞍御马,规定每月一日及十五日进宫朝见,其余时间不必上朝。
五大臣带着悲哀和愤怒的神色面面相觑。可除了领旨谢恩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不久,崔玄暐第一个被逐出朝廷,贬为梁州(陕西汉中市)刺史。
这年秋天,八十一岁的张柬之意识到留在朝廷凶多吉少,于是主动上表请求回老家襄州(今湖北襄樊市)养病。中宗立即照准,让他当了挂名的襄州刺史,不主持州事,但仍可享受全额薪俸。
神龙二年(公元706年)春天,五大臣中剩下的三个也都被逐出了东都。敬晖贬为滑州(今河南滑县)刺史,桓彦范贬为洺州(今河北永年县东南)刺史,袁恕己贬为豫州(今河南汝南县)刺史。
随着五大臣的跨台,他们身后的功臣集团也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首先罹难的是曾在政变中发挥关键作用的驸马都尉王同皎。
即便他贵为中宗的女婿,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面前,身份、地位、功劳、亲情,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苍白如纸。
自从宫中传出武三思与韦后的秽乱丑闻,王同皎就深恶痛绝,到了五大臣被贬之后,唇亡齿寒的王同皎更是义愤填膺。每次和身边的人论及时政,王同皎总是怒形于色,出言无状。
有道是祸从口出,王同皎虽然只是躲在家中发发牢骚骂骂娘,可还是迅速招来了杀身之祸。
他被两个住在他家里的朋友卖了。
出卖他的人是两个兄弟:老大就是唐朝著名诗人宋之问,老二叫宋之逊。
宋之问对律诗的定型有过重要贡献,其诗歌不仅名重当时,而且享誉后世。“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一千古名句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宋之问的诗品固然无可挑剔,只可惜他的人品大有问题。
他们兄弟原本是二张的党羽,神龙政变后被流放岭南,后来又悄悄逃回洛阳。王同皎同情他们,把他们收留在家中。没想到二宋为了重获失去的荣华富贵,竟然恩将仇报,把王同皎平日的言行全都记录下来,然后一纸告密状递到了武三思手里。
武三思知道王同皎贵为驸马,单凭这些牢骚话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于是炮制了一桩谋反案,硬是把王同皎定成了死罪。王同皎随即被斩首,家产抄没。因为告密有功,宋之逊、宋之问兄弟旋即恢复京官身份,用朋友兼恩人的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官袍和乌纱。
随后,武三思开始了全面的政治清洗,曾追随五大臣的那些政变功臣全部被视为逆党而遭到贬谪。从此,“三思令百官复修则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贬谪流放),为五王所逐者复之(官复原职),大权尽归三思矣!”(《资治通鉴》卷二○八)
武三思轻而易举地扳倒了功臣集团。
神龙政变刚刚过去一年,帝国政坛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五大臣拼着身家性命换来的胜利果实彻底付诸东流。
这年春天,霏霏淫雨一直笼罩着东都洛阳,也打湿了许多朝臣山长水远的贬谪之路。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每天都有被贬官员的马车黯然驶过,没有人为他们送行,更没有人关心他们将去向何方。
这样的时节,道路两旁的梨花开得正艳。每一场风雨过后,总有一些初生的白色花瓣凄怆地离开枝头,纷纷委落于泥土之中,然后又被缓缓驶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