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的情人和尚薛怀义,当仁不让地挑起了这项重任。在武曌的授意下,薛怀义组织了东魏国寺僧法明等人,一头扑进了经藏之中,苦苦寻找佛经中有关女主天下的理论依据。经藏如海,薛怀义和法明等人夜以继日勤奋攻坚,终于沙里淘金地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经典,最后又在旧译本的基础上杂糅新说,附会己意,于载初元年(公元690年)七月打造出了武周王朝的佛教圣典——四卷本的《大云经》及其注疏。薛怀义等人在经疏中盛言,神皇武曌“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资治通鉴》卷二○四)
《大云经》中记载了两则女主天下的故事:一、一个菩萨为救度众生而化现女身,名净光天女,后又舍却天形而为人间的国王;二、佛灭七百年后,南天竺有一国王女,名增长,父死后被群臣拥戴继承王位,以佛教正法治国。
这两则记载无疑都为武曌的登基称帝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论支持。然而佛经通常文字晦涩,义理艰深,考虑到普通百姓难以通达经文,而且佛经中所言的净光和增长这两位女国王在中国的知名度都不高,不利于塑造神皇的无上权威,所以薛怀义等人便在注疏中大量掺杂了普通百姓耳熟能详的弥勒信仰。
按照佛教经典,弥勒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大弟子之一,释迦灭度之后,弥勒当在未来降生于阎浮提,救度众生,而后成佛。所谓阎浮提,又译为南瞻部洲,即指我们人类居住的这个世界。从宗教社会学的角度而言,弥勒信仰广泛流传于民间之后,其实已经不是纯粹的佛教,而是与民众固有的偶像崇拜合流,变成了一种救世主信仰,所以自南北朝以迄隋唐,多有人民利用此信仰举兵起事。如今武曌欲神道设教,当然也要对此充分利用。于是薛怀义便秉承武曌旨意,在注疏中将弥勒下生之说与净光、增长女主天下的故事共冶一炉,大肆宣扬神皇武曌就是当世弥勒,自然应该代唐为天下主,同时又利用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对民众进行了明目张胆的威胁恐吓。如经中说:“即以女身,当王国土。”疏文便道:“今神皇王南阎浮提天下也。”经中说:“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国土,悉来奉承,无违拒者。”疏文便道:“此明当今大臣及百姓等,尽忠赤者,即得子孙昌炽,皆悉安乐……如有背叛作逆者,纵使国家不诛,上天降罚并自灭。”
显而易见,薛怀义等人的注疏已经远远背离了佛教义理,所谓的《大云经疏》也不过是本赤裸裸的政治宣传手册而已。
不过,武曌需要的正是这样一本手册。《大云经疏》一出炉,武曌就迫不及待地颁行天下,命各州都要建一座大云寺,各寺收藏一部《大云经疏》,并且号召各地的高僧大德升座讲解,务求让天下臣民深刻领会《大云经疏》的精神。
一时间,东起渤海,西止葱岭,南抵交趾,北至大漠,一座座大云寺拔地而起,一场场贯彻朝廷精神的讲经法会如火如荼地开展,《大云经疏》成了人人必读的“红宝书”,女主天下的政治舆论被一步步推向了高潮……
从“天授圣图”到《大云经疏》,武曌的造神运动就这样一浪高过一浪,至此终于达到顶峰。
天命已归,此时的武曌距女皇之位仅有半步之遥。
接下来还需要什么呢?
两个字:民意。
所谓的民意是通过一系列声势浩大的请愿运动表现出来的。
载初元年九月三日,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侍御史傅游艺突然率关中父老九百多人诣阙上表,声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请求神皇改国号为“周”,代唐自立;赐皇帝李旦姓“武”,降为皇嗣。武曌没有马上同意。她向这群可爱的父老们露出了一个矜持的笑容,然后立刻把请愿的组织者傅游艺破格提拔为正五品的给事中。
从“从七品”到“正五品”,其间相隔整整九阶,可傅游艺就这么一步跨了过去。从此,傅游艺更是以令人瞠目的速度一路超升,短短数月后便升任朝散大夫、鸾台侍郎,并一举拜相,次年五月又加银青光禄大夫。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芝麻官傅游艺青衫换绿衣,绿衣换红袍,红袍换紫服,是真正的大红大紫,平步青云,时人既羡且妒,谓之为“四时仕宦”。
民众的第一次请愿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所有人都可以从傅游艺的仕途飞升中读出神皇的本意,所以就在九月八日,第二波大规模的请愿就出现了。洛阳百姓、番人胡客、和尚道士共计一万二千余人,齐集于宫阙之前,再度拥戴劝进,希望神皇把握此“天人交际”“万代一时”的机会,当仁不让,缔造大周。然而武曌还是“谦而未许”。
九月九日,第三波请愿来势更为汹涌。共有文武百官、宗室外戚、远近百姓、四夷君长等五万余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则天门下,“守阙固请”,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并在奏书中称:“圣人则天以王,顺人以昌。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为母。……陛下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臣等何所仰则?敬冒昧万死,固请!”(《全唐文》卷二○九《大周受命颂》)而在手舞足蹈、神态癫狂的劝进人潮的最前列,赫然站立着李唐王朝的影子皇帝——睿宗李旦。他的脸庞还是那么白皙文静,他的神情还是那么冲淡谦和。人们看见他高高举起自己的上表,主动请求圣母神皇赐他武姓。
就在同一天,据说有凤凰从南方飞来,先栖于明堂之巅,接着飞到上阳宫,然后又飞到左肃政台的梧桐树上;继而又有数万只朱雀,遮天蔽日从东方飞来,云集于朝堂之上……
此时此刻,神皇武曌端坐于九重宫阙之中,聆听着百官万民山呼海啸般的请愿之声,目睹百鸟朝凤,凤栖梧桐的稀世祥瑞一幕幕出现,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等待多年的笑容。武曌十四岁进宫,二十五岁入感业寺为尼,二十七岁二度入宫,三十一岁当皇后,四十岁以二圣之名垂帘听政,五十岁晋升天后,六十岁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这一年,她六十六岁。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沉浮,踏着无数的鲜血和白骨,武曌终于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这一步迈过去,前面就是巍巍煌煌的武周之天。
武曌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说了一句:“俞哉,此亦天授也!”
好吧,这就是上天授予我的天命啊!
公元690年阴历九月九日。
一个值得铭记的特殊时刻。
中国历史上惟一的一位女皇就在这一天宣告诞生。
九九重阳,艳阳高照。武曌身着天子衮冕站在巍峨的则天门上,面朝九月的天空,面朝她的帝国,面朝匍匐在脚下的万千臣民,面朝明媚而喧嚣的尘世,面朝如梦如烟的六十载过往,粲然而无声地笑了。
这一天,六十六岁的神皇武曌用特制的脂粉巧妙地遮盖了岁月刻在她脸上的痕迹,则天门下的臣民都说他们的女皇是一个红颜常驻永不衰老的女人。她饱满而流光溢彩的面庞形同中秋夜空中的满月,而她脸上的灿烂笑容则恰似阳光下灼灼盛开的白色牡丹。
几年来一直在风雨中飘摇的李唐社稷终于在这一天颓然倒地,代之而兴的大周王朝如同一轮鲜红的旭日在历史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在登基大典上,女皇武曌隆重宣布大赦天下,改元天授。
大唐载初元年就这样成了大周天授元年。
九月十二日,文武百官向女皇武曌进献尊号,称“圣神皇帝”;同日,以睿宗李旦为皇嗣,改姓武,以皇太子成器为皇孙。十三日,武曌按天子礼制在神都洛阳建立了武氏七庙,追尊西周的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以父亲武士彟为太祖高皇帝;同日封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其他诸武皆封郡王,诸姑姐皆封长公主,所有武氏外戚摇身一变而为皇族宗室。次月,武曌又宣布免除天下所有武姓人氏的租赋徭役。
翌年正月,位于西京长安的李唐太庙被降格为“享德庙”;同时,七庙缩减为三庙,仅供奉高祖、太宗、高宗,其余四室皆关闭。
至此,轰轰烈烈的武周革命宣告完成。
改朝换代和建立宗庙的工作结束之后,武曌出于安抚人心和政权稳定的考虑,依旧承认她是李家媳妇,并且毫不讳言地宣称,她的皇位是从李唐三圣那里继承来的。
这样的表态无疑赢得了众多李唐旧臣的心。然而,无论是武曌本人,还是新生的武周政权,在此却都遭遇了一个极大的尴尬——武曌既追尊武氏父辈和祖先为皇帝,又承认她继承了李唐天下,那么日后她要把政权传给谁?是传给李家子孙,还是传给武家子孙?
如果武曌把来自李唐的政权归还给“皇嗣”李旦(即便武曌暂时给他改了姓,可永远改变不了他的血缘,何况他当上皇帝后自然也会改回李姓),如此一来,武周王朝势必一世而亡。
这当然是武曌不愿意看到的。
如果武曌把政权交给本家侄子武承嗣,武家天下自然可以传承下去,可问题是侄子毕竟是外人,总不如自己的儿子来得亲;再者说,武承嗣将来一旦即位,李旦、李哲及其子嗣还有好日子过吗?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为了让王朝延续而令自己断子绝孙,这样的代价太过于惨痛了,很难想象武曌愿意这么做。
可事情就这么明摆着——倘若立子,便有国祚断绝之虞;要是立侄,则有子孙断绝之危。
这就是武曌的尴尬。
这就是武周政权的悖论。
从武周王朝横空出世的第一天起,这个巨大的悖论便已相伴而生,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携带着不治之症来到世界上一样。
英明神武如女皇武曌,将如何面对这个政治和伦理的两难困境?
几年来一直在母亲的软禁下活得战战兢兢的李旦,又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还有那个一心梦想着在武周革命之后顺势当上太子的武承嗣,又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面对这一系列重大的问题和隐患,新生的武周王朝必将不得安宁……
【立储之争】
李旦现在的身份是“皇嗣”,这个名号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因为它既不是拥有皇位继承权的太子,也不是普通的皇子,而是大致介于这两者之间。
李旦的尴尬身份充分表明了武曌的矛盾心态,而武承嗣无疑对武曌的这个心态洞若观火。
武周革命后,武承嗣就成了满朝文武中最得势的人。他不但受封魏王,而且官拜首席宰相——文昌左相(尚书左仆射)。此外,作为武皇所有族侄中年纪最大、资望最高的一个,他自然就是武周王朝潜在的皇位继承人。所以在武承嗣看来,普天之下有可能与他竞争太子之位的,就是昔日的皇帝、今日的皇嗣李旦了。
不把李旦从皇嗣的位子上拉下来,武承嗣就无法实现太子之梦。
因此,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在武承嗣的暗中授意下,洛阳人王庆之纠集了数百人联名上表,奏请废黜李旦,册立武承嗣为皇太子。作为武周革命的始作俑者之一,武承嗣深知群众运动的威力,所以这一次他依样画葫芦,准备通过群众性的请愿运动达成他的政治目标。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武承嗣想象的那样顺利。王庆之等人的上书刚到文昌右相岑长倩那里就碰了一个大钉子。岑长倩在武周革命之际也立有拥戴之功,此时算得上是朝廷的二号人物。但他毕竟是李唐旧臣,在感情上自然更倾向于李旦。于是岑长倩当即向武皇表态,皇嗣住在东宫,未闻有过,不可轻言废黜,何况皇嗣废立之事也不宜让一群平头百姓指手画脚。所以,应该对上书者加以斥责惩戒,同时解散请愿人群。
武曌不置可否,又去问另一位宰相格辅元,格辅元也坚决反对废黜李旦。见宰相们如此坚决,武曌也不想和他们闹得太僵,于是就把这件事情搁置了。
武承嗣的第一次夺嫡行动就这样失败了。
他恼羞成怒,随后就动用他首席宰相的权力,以边关战事吃紧为由,打发岑长倩去西征吐蕃。岑长倩无奈,只好率部出发,刚刚走到半路,武承嗣就以拥兵谋反的罪名把他抓回洛阳,扔进了诏狱。同时又让酷吏来俊臣出马,逮捕了岑长倩的儿子,一番恐吓逼供之下,就把司礼卿欧阳通等数十个朝臣一一罗织了进来。这些都是武承嗣平时看不顺眼的人,刚好借此机会一网打尽。来俊臣随后便将他们全部逮捕,并且严刑逼供。欧阳通受不住酷刑,最后屈打成招,承认与岑长倩串通谋反。这一年十月,宰相岑长倩、格辅元、大臣欧阳通等数十人全部被处决。
略施小计就把一帮位高权重的反对派悉数铲除,武承嗣的兴奋和得意之情真是难以言表。扫清障碍之后,他便趁热打铁,再度指使王庆之诣阙上书,口口声声要求武皇废黜皇嗣李旦。这次武曌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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