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失望,没了话,准备回去了。我本指望他再说些热话,但显然已是奢望。男人的温情总是跟欲望成双。我没有满足他,他当然没有兴趣再说什么。
回到我大姨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小华哥对我说她是他的同事,他们临近春节结婚。她是上海人,细眉眼,卷发,很白净,身材高大,参加工作之前是打排球的。女人对我笑笑,继续忙着收拾行李,她准备趁着体校放假,婚前回老家一趟。她乘坐的火车晚上10点开。
小华哥给我热好饭菜,叫我快点吃,吃完和他一起去百货商店买些特产,送给未来的岳父母。
一出门,我就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潘正坐在自行车上,双脚点地,朝我张望。路灯把纷纷扬扬的雪花照得如同花雨,潘正沐浴其中。雪夜的这种浪漫有些凄惨,又有些无奈。我和潘正,这是在做什么呢?过家家?玩游戏?总之不是在恋爱,是在彼此虐待,我们爱上的也许是受虐。我希望潘正快点离开,以免被小华哥看出破绽。但潘正看见小华哥,反而挑战似的等我们走近,看来他是误会了。
我和小华哥走到潘正身边时,我并不抬眼看他,小华哥狐疑地看了他两眼。我们刚走过他,他就在后面气势汹汹地叫起来。
“张蔷薇,你不认识我了?”
我停下了脚步,但没敢回头。小华哥也停下来,望着我,等我的反应。
男人的温情总是跟欲望成双(2)
“我骑车跟着你坐的那趟公共汽车来的,就想看看你家住哪里。”
听了潘正这句话,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暖和。夜太冷,他再这么坐在自行车上会冻成冰雕。我想叫他赶快回家,扭头一看,他已经骑车远去了。
“这就是欺负过你的那小子?”小华哥酸酸地问道。
“他……没欺负我。”我胆怯地说着,突然想起刚才胡同里发生的事,便下意识地把戴着手套的双手藏在身后。
“那小子可以喜欢你,比我有福。”小华哥的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咱家那个女的比我有福。”我冲口而出。说完,立即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你们的恶 上部 (三)
洪敏说我也失恋了
高二下学期的一个春日,风里交缠着暖烘烘的草木气息,春天依旧是那么恣意,而我们因为学习越来越紧张,已经无暇与之亲近了。人人都变成了机器,天天和枯燥乏味的功课拼命。
这天中午,洪敏叫我来到校园西边的草地上。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塑料袋瓜子,撕开口,倒给我一把。她的嘴角都上火了,还这么喜欢磕瓜子。
“我失恋了。”她一边走一边磕,口吻跟没事儿似的。
“什么?”我有些惊讶,这个词我还没用过,对它的内涵理解不透。
“四眼儿张叔林不要我了。”
“为什么?”
“他要专心学习,考清华北大。”
我弄不懂这种逻辑。考清华北大就是不要她的理由吗?不要她,就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吗?或者说继续要她就考不上清华北大?但是,不管内心怎样迷惑,洪敏的失恋确实使我感到一阵心虚,连追问的勇气也没有了。潘正像一只虫子,在我的心头咬噬起来。也许,他已经让我“失恋”了,早已经让我“失恋”了,可我为什么没有勇气说出来呢?我是懦弱的,我没有洪敏那股面对现实的勇气。
我们坐在小河旁,黄色的小野花随风惬意地扭动着,向春天展示着一分漂亮。我不忍心摘它们,洪敏倒是摘了两朵,分给我一朵。她垂下眼睛,对着小野花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一点一点地撕碎了。她随手一抛,碎了的花瓣就被风吹远了。她这才把目光稳定在我的脸上。
“失恋难受得想死,我得再找一个填空!”她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我不再说什么了,因为我不可能左右任何人。我连潘正都看不住,还有脸管谁谈恋爱的事呢。自然而然地,我想起了人高马大的冯小秋和她猴屁股一样的红脸蛋。
“你也失恋了!”洪敏突兀地说。
我被针刺一般地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
“潘正和冯小秋好了,我一直不忍心告诉你。”
“我知道了!别说了。”我立即制止她,恨不得瞬间在她眼前消失,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痛哭一场。
“他再找你,你别理他,不能成全他脚踏两只船!”
我没有言语,因为事实上我已经成全了他的不忠。在那个漆黑一团的死胡同里,我被他抱了,被他吻了。冯小秋也是无辜的,和我一样无辜。刚刚长成的少女,谁不希望自己的恋人专一呢?潘正才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在我和冯小秋之间翻云覆雨。
过了一会儿,洪敏又说,“我看‘花裤衩’对你有意,你跟‘花裤衩’好吧?”
“别胡说了!你还不了解我喜欢谁?”我简直气急败坏了。
“‘花裤衩’可一门心思在你身上啊……我听‘白魔头’说,他梦里叫过你张蔷薇的名字呢。我觉得‘花裤衩’比潘正适合当丈夫!”
“什么丈夫,这辈子我不嫁人了!”我几乎是喊了起来,站起身就朝校园走。
“喂,我看你是被潘正摘了魂儿啦!他有什么好?我对他咋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它总在不该出场时出场(1)
我突然想一个人安静会儿,就找借口支开了洪敏,来到双杠区。
夕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可我还是倔强地张大眼睛和它对视。这时候,我真有点像战风车的唐吉诃德。我的眼睛被刺疼了,被刺出了闪闪泪花,还是倔强地与它对视。
我和洪敏几乎形影不离,可现在我突然觉得,我不过是她的一个秘密和倾吐废话的容器。她一直没有进入我,就像疏松永远不可能进入坚实。她的情感是散乱而肤浅的,这种缺乏原则的人也没有什么义气可言,更不会为任何事情两肋插刀。她怎么能这么快又把自己给了“白魔头”呢?她不是很喜欢四只眼儿张叔林吗?她不是嫌“白魔头”脏吗?
而我觉得我的感情比山重,比海深,我把感情的一部分给了潘正。但潘正和洪敏一样,没有进入我的心。谁又真正进入过我的心呢?我妈?也没有。也许只有小华哥能进入一点,但这种进入又必定得被斩断。我们是表亲。
这一切都注定了我的孤独。是的,在我的心里,隐藏着一个角落,还没有对任何人敞开过。我是希望有个人开启它的,只是这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出现的可能了。那么,我就得这么孤独一辈子,就得这么隐藏一辈子了。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夕阳的味道和着春天的草腥气清晰起来,笼罩了我。我真切地感觉到,夕阳正一点点地变凉,时光正在我身边一点点流走,我的青春也随着渐凉的夕阳、流逝的时光,一点点地变老。我常常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像水一样从我身上流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特异功能。每每感到生命水一样流逝时,我总是会恐惧得心惊肉跳,我怕我的生命就这么水一样迅速流干了。
我激灵灵地张开眼睛,突然看见潘正背着书包从教学楼里出来了。他穿了件茧色夹克,下身是紧绷的牛仔裤。他身材瘦长,这么穿很合适。他径直朝校门口走,并没有转身去车棚里推自行车,看来今天是走路来的。他和冯小秋谈恋爱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不会再与我有什么心灵感应了。我断定他不会转脸看我,因此没有躲闪。
就在我这么想着时,潘正的脚步开始迟疑,赌博似的向我转过了身。他赢了,定定地站住了,绛红色的夕阳给他的身体涂上了一层金边——《优秀作文选》里总有许多这类比喻,用在潘正身上竟这么土气。他是一个优美的少年,如果他和我毫无关系,足以给我丰富的灵感和想像。
此刻,除了新长出的杨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我的耳朵屏蔽了任何噪音。这种沙沙声就是天音,我和潘正神圣地对视。他的手缓慢地抬起来,向我招了招,又放下了。如果他不向我走来,这个时段会在我的记忆里成为神圣的永恒。但他走来了,走到了我面前。
“跟我去我家,就现在!”他的急不可待,将神圣的东西撕破了。
“咱俩还有关系吗?”我忧伤地问。
“有!我心里装的是你,你怎么就是不信?”
“你手上拉着冯小秋,心里装着我?”
“我喜欢……爱你……”他的话断成了两截。
“可能吗?”我鄙夷地望着他。
“你跟我去我家,我叫你看看我是怎么喜欢你的!”
“用你的那东西证明?”
“对,它最真实,绝对不会撒谎。”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的下身。被牛仔裤紧绷的三角区部位出现了一条凸痕,它在蠢蠢欲动。我不明白,他身上为什么要长这么个东西,总是在不该出场的时候出场,总是叫神圣流俗。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爱情来说,他长一颗心已经足够了。可偏偏这个东西总是喧宾夺主,叫我分不清是他的心在爱我,还是这个东西在爱我。事实上,我并不恨它在我面前的蠢蠢欲动,而是恨它不止在我一个人面前蠢蠢欲动,起码还有一个冯小秋。
“我恨它,和恨你一样恨它!”我又开始词不达意了。在他面前,我总会这样。
“你爱它,和爱我一样爱它!”他应道。
“你是我的第一个,就这么忍心叫我当……”我一下子控制不住,哭了。
“跟我走吧,咱俩都死一回。”他求告着,“在冯小秋身上,它是个木头,我也是木头。”
“不——”我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我不能原谅他那个东西,它脏了他,但我不能再叫它弄脏我。
我转身朝厕所跑去。他跟在后面追我。他那被夕阳投在地上的影子告诉我,他想伸手抓住我,却没有成功。我跑得真跟飞的一样,就是在短跑比赛时,我也从没发挥得这么好。
我跑进了女厕所,是想断了潘正的想望,但厕所里还是有人的,我又不能傻站着,就走到最尾的一格,蹲下,历经了两次自动定时冲水,起码有二十分钟了,才起身出去。
它总在不该出场时出场(2)
双杠区没了人影。刚才的少男少女,刚才的爱与忧伤,已经梦一样消失在春日渐暗的夕阳里,再也不会回来了。风吹着杨树的嫩叶,它们在欢快地舞蹈。树叶是幸福的,它们的情人是风,风一来,带给它们必定是非要舞蹈起来才能表达的欢愉。
厕所旁的小平房里,住着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孤寡老人,年轻时在本校教过美术。我经过他的窗口时,看见他正在包饺子。他的房间很脏,他的手也很脏,包的饺子又大又黑。我很难想像这种饺子怎么吃,可这么不干不净的食物,也养着他活到了70多岁。
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和太多的活法,品尝过水深火热的也许不止我一个。
“漂亮姑娘,来看看我的画啊!”他操着南方口音,放下手中的活计,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瘪脚的碳笔画,画的是人物素描,一个少女的头像。
我走近窗户,接过画看了看,还是微笑着称赞一番。
“漂亮姑娘,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他笑得孩子般羞涩。
我不想要这张画,但老人痴纯的面孔,使我接纳了它。
“漂亮姑娘,多笑笑啊。你一直笑,这太阳就一直落不下去呢。”他说着,眼睛里装满了明亮的向往。
他说的这句话乍一听不正常,但我却觉得他的精神一点问题也没有。他的世界绝对不容易被外界认同,所以他被认为精神不正常。
冯小秋的官爸爸遭难了(1)
我回宿舍拿了碗,去食堂打饭。太晚了,学生们都吃过饭了,食堂里空荡荡的。班主任的老婆今天值班,正准备打扫大厅的卫生。
“你这孩子,今天咋晚了?别光知道学习忘了肚子啊。”她拿着个大扫帚,和气地说。
“嗯——”我心里一阵温暖,却不好意思和她那笑弯弯的眼睛对视。
“菜卖完了,你买俩馍吧,去校门口商店里买包榨菜就着吃。”
“嗯,我买俩馍。”
“这闺女长得花样的,你妈咋不好好打扮打扮你呢?我要是有个这样的闺女,保准叫她穿得跟花蝴蝶样的……”她用夹子夹了两个馍,放在我碗里,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我低头看看我的衣裳,确实太寒碜了。一件白色印紫花的棉布罩衫,小得盖不住里面的棉毛衣。袖子实在太短了,我妈就用缝纫机在袖口接上了两截儿布,不论质地还是颜色,都和原来的不一样。时髦的同学这个季节都穿起了夹克、